瑶姬闻听此言登时满面涨红,又羞又气。
沐城的风月场一方面是在天子脚下,一方面又南临琊岭,赚钱得很,也难处得很。舒怀阁早些年苦熬苦撑地在沐城站住了脚已经实属不易,后来多亏出了个神女瑶姬,有了柳忘笙柳公子的传奇加持,这才有了自己的特色和主顾,才真的算是在城里留下了一笔。现如今,这舒怀阁虽然不比瑶姬正红那些年的风光,但在南城的风月场里也算得上是一块金字的招牌。
可惜了,天下风月归一门,而玖天风如今执掌的就是这一门。
玖天风虽然不与人随便呛火,但是从来不会惯着人的脾气,魏先生可以不与她计较,可是削禄关小九可是正经的琊岭绿林,从来不是好招惹的。她一来见瑶姬沉浸神女的角色,二来见她心系舒怀阁,便首先直言瑶姬的神女原是浮假,再评点她处的舒怀阁不过下品,无疑将舒怀阁这些年的苦心经营的成果碾了个粉碎。
天底下能得魏先生评点的场子又有多少,如今玖天风亲评舒怀阁为“不得台面”,评瑶姬是“不登大雅之堂”,今后的几十年,舒怀阁这块牌匾估计再不会有什么起色,而瑶姬这摇摇欲落的神坛也终于坐不稳了。
小奸伤人,大恶攻心。陆永霂看着自己过去一手带大的玖天风,不失骄傲地把手里的扇子打得“啪啪”作响。
堂下的沈奉庸闻声不对,连忙长拜在地道:
“陛下,各位大人,草民治家无方,还望陛下与大人们恕罪。草民回去定对家眷严加管教,再不会……”
“呸!沈奉庸,谁是你的家眷?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你如今是条狗,可若是是没有了我,你连条狗都不配!”瑶姬被玖天风呛了两句,正头热心乱,眼看着仪态尽失。
“你注意点自己的身份!”孟怀蚩见沈奉庸镇不住瑶姬便开口制止,可是瑶姬却疯了一般全然不理。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你做得了他的爹可做不了我的爹!你们都以为自己都是什么东西?沈奉庸,你也配得我一句喜欢?我瑶姬是神女,我自始至终就没有看上过你。当年我委身下嫁你们沈家,你却只当我是个玩物,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还与烟萝那个小贱婢做出那等龌龊之事。你两个都是一路货色,都是不知道自己斤两的。当年我看她可怜才照拂着她,给她些小玩意儿哄着她,她就是我豢养的一条狗。可是她居然想与我唱一出姐妹情深,真是叫我恶心得吃不下去饭。”
“你够了。”沈奉庸咬牙切齿,双手藏着袖子底下捏成了拳,却碍着南荣比在场不能像瑶姬一般发作。
瑶姬已经凛然一副魔怔的态势,指着沈奉庸破口大骂:
“烟萝叫我恶心,死了还不知道消停!你,你更是令人作呕到无可附加,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种无耻堕落又自以为是的小人?你还真以为我千辛万苦到琊岭上拜那个娼妓采德是为了讨你的欢喜?呸!你个没有主子就不会活的奴才,畜生!我瑶姬这辈子是有多可悲,连你这种小人都不能手到擒来。”
玖天风大抵上知道瑶姬的心思了,她笑自己竟与一个疯子口角了几句,却又忍不住为这个疯子悲哀。
瑶姬讨沈奉庸欢心不是为了旁的,只是因为不甘心,她想着这自己一辈子至少要能拴住一个男人,甭管这个人多叫自己瞧不起。事实上,这个人越是让自己瞧不起,自己就越不甘心拿他不下。她瑶姬有多努力逢迎沈奉庸就有多看不起他,她有多瞧不起沈奉庸就对自己有多失望,倒是可怜,可怜。
玖天风猜的倒是不假,烟萝怀有身孕的时候瑶姬简直完全无法容忍,她想着哪怕沈奉庸睡到一个富家小姐,一个名楼花魁,也说明这个男人有些身价。可不然,他居然看上了自己身边的一只玩物。瑶姬的心里没有妒忌,只有无尽的恨铁不成钢。她看不起沈奉庸的怯懦与投机,却也利用着他的软弱与痴心妄想,她还与过去在青楼时的恩客联系着,在沈奉庸与恩客间两边押宝。
可惜,她看上的两个沈家人都太看得清世道了。这位“神女”空怀一颗登天心,却生了一双家雀翼,太好高骛远也太鼠目寸光,好在这样即便摔下去也摔不多惨,放在戏台上连道锣声也不值,也就只剩可笑二字可以傍身了。
“陛下,这桩案子,您还审吗?”慎卑洁小声问。
说是审烟萝投水案,可是其实谁都没有真的在意这件案子,审的其实一直只是皇帝的心意而已。原本的症结只在陈年旧事上,如今牵扯出了一个蔡易睚,一个鲛塚,也便没有人再想揪着过去的事情不放了。也亏得是沈家这两个后人“争气”,都不是什么有上进心的人,然而原本结下世仇的人如今已不值得入眼,南荣比心中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欣然。
陆永霂走出舒怀阁,天都黑了,慎卑洁跟在他后面道:
“不想大哥来沐城一趟,还解决了一件烦心的琐事。”
“啊……是,”陆永霂回头看了看正在嘱咐岳行枚的玖天风,“这人世间谁人不爱游戏呢?开了心腔了心结自然就开了嘛。”
“二哥的心结这算是终于了了?”慎卑洁也看向玖天风,口上却说南荣比。
“你二哥的心结太繁复,小子我——无能啊——”陆永霂甩着昆仑流沙腔的腔调,扇子在打在肚子上往外走,“哎真是,你们一个个地住在这般好玩的地方居然还有功夫揣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无趣无趣,不与你们说了。我可是听说沐城的鬼市子别有趣味,咱且去耍闹一番——这次可不带你们。”
说着自顾地走了。
舒怀阁里,瑶姬因为君前失仪、咆哮御审公堂被押解走了。沈奉庸管教家眷不严,也要被关押几日以示惩训。沈阅则因办事不利被罚俸三月,闭门思过三月。
事情了了,屋子最终里只剩下南荣比和孟怀蚩,南荣比第三次微微蹙起了眉头。
“孟黔。”
“草民在。”
“鲛塚是什么?”
“草民也是前几日才从义子口中问出,那鲛塚乃是从前埋葬过大宗鲛人尸身的地方,瑶姬告诉义子沈氏,有人提到顾盼鲛塚里或有鲛石。”
“鲛塚里有鲛石?朕每年耗资无数,支持炼石,但是炼了这么久的仍没有所得,鲛髓炼石难道只是无稽之谈吗?”
“鲛髓炼鲛石有是从残破的古书上看来的,或许……我们只是一直都未得其法。可是既然有过记录,这空穴来风,是否为谬误草民也不得而知。至于这鲛塚之中,或许就藏有炼制好的鲛石。”
“鲛塚在哪?”
“瑶姬只说了中土。”
“你可认得郑洵甄”南荣比突然话锋一转,提起了年前因勾结海寇获罪的员外郎。
“回陛下,草民认得”
“他对你说过有关鲛石的事情吗?”
“陛下恕罪,郑大人生前确实提到过。”
“哦?”
“他说海寇手中有鲛石,问草民愿不愿意与他合作弄到手。”
“你怎么答?”
“一来草民不愿意与海寇有任何关联,二来草民不敢相信郑大人的说辞。”
“你不相信海寇手里有鲛石?”
“草民是不相信郑大人,郑大人话里话外可不像是要做生意的,草民只能通过货殖的法子帮陛下找寻鲛石,若是通过其他见不得台面的方式,就恕要草民力不能及了。”
“这天下想要鲛石的人很多,都各怀心思,你究竟为何寻找鲛石?”
“草民生长在商贾之家,自幼听闻五蠹子之传奇。这鲛石既是天下至宝,草民虽不敢妄想成为什么亘古一商,却也想在天下之局中留上一笔往来。”
“若是你拿到了鲛石以后,有人出的价比朕高,你会不会背叛朕?”
“草民是商贾,不是江湖人,只认识利得,不存在背叛。草民只是知道陛下届时绝对不会亏待了草民,旁人的价再高,也不会比陛下给的价高。”
南荣比什么也没说,又把空了的“镇山河”往桌子上一敲——毕竟只是凡世的粗瓷,三次触案以后再也承不住这龙意,瓷片碎了一桌子。
孟怀蚩恭恭敬敬地俯身送南荣比出了门,听着皇帝和侍卫的脚步声终于远了,才颓然瘫坐,扯了扯黏在身上的衣领,拂去了一头的浮汗。
南荣比回到宫里,一旁的桂子迎上来,说皇后娘娘备了膳食请他去。南荣比点了点头就要移步过去,桂子却又有些为难地说,涵清殿里来了一个自称是陛下大哥的人,等在大殿里不肯走,慎大人也在陪着。南荣比一听这句就变换了方向,叫人弄些酒菜摆到涵清殿,又派人告诉芄容不必等他。
进了门就见没去上鬼市子的陆永霂正坐在御桌前阖目休息,旁边还坐着慎卑洁。慎卑洁起身迎进了南荣比,南荣比进门后示意桂子出去,自己站在桌前叫了一声大哥。
陆永霂睁开了眼睛,示意南荣比坐,又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就要起身让南荣比上座。南荣比连声请大哥好坐,自己挪到了慎卑洁过去常坐的位置上,慎卑洁则顺着往下坐了。陆永霂便也不坚持,顺手拿起桌上南荣比的茶杯喝了一口。
“大哥,您找仲襄何事?”
“来看看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南荣比微微低下了头,陆永霂看着他,嘴角噙着一痕笑意。
“仲襄想要鲛石,想去探探那鲛塚。”南荣比道。
“那走吧。”
“去哪?”
“去审那‘神女’啊,蔡易睚咱们且找不到,先探探这蔡易睚的小使女。”
“什么使女?大哥何出此言?”
“人家借着她传了这么多消息给我们,我们怎么能放过?”
“您是说那蔡易睚是故意放消息给我们的?”
“卑洁看出来的,傻弟弟,走吧。”
一出门见桂子带着一群宫人捧着酒菜食盒正要通传进来,陆永霂叫他们把东西分着吃了,自己揽着两个弟弟出了门,又不叫桂子跟着。
另一边的孟怀蚩终于回到了家,在皇帝那里吃了一吓,这时候也不想着玖天风是怎么个情况了,一时什么也不想说。可还不等他躺回到床上去,卫恒瑞却急急地进来,说石皓把人家嘉亨的店面给砸了。
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真没完没了永无宁日了。
孟怀蚩却只觉得精疲力竭,完全没有心思去了解事情的始末由来,只一头扎进床里抱住了脑袋,挥挥手示意卫恒瑞出去。
卫恒瑞担心石皓心里正急,却又不知道怎么劝自家掌柜,慌乱起来手脚也不知道往哪里放。佟秉心闻声过来,面色还有些苍白,但是比刚带上涤露的时候好很多。
哦,现在不能叫涤露了,涤露是跟着旧主子时候的名字,如今它改名叫作临非,“远引若至,临之已非”,是佟秉心在这段磨合的过程中对玉魂的感觉。
佟秉心示意卫恒瑞去外面等着,自己坐到床边,把床上的人摩挲了两把:
“老爷,妾身出阁前听过一句话,门前一到槛,过得来是门,过不来就是坎儿。不论哪一行它都得不断进门才能得以登堂入室,所以抬腿迈脚您都得留神,谁的怨也不能结。从来积善人家,必有余福;积恶人家,必有余殃。施了恩,过门槛就有人帮忙垫脚;结了怨,就有人在槛上绊你。”
“哎呀,你们都懂,都懂……”
佟秉心不再说话,扳过孟怀蚩给他揉了揉脑袋,半晌才开口道:
“老爷,去吧,把事情了了。”
“若是他们不依不饶可如何是好?”
“老爷其实心里全都明白。”
孟怀蚩看了看夫人,脸上露出几分孩子气来。佟秉心好说歹说地把孟怀蚩劝了起来,给他收拾了一下,期间把卫恒瑞叫了进来了解了一下事情经由。可是卫恒瑞也只是知道石皓跑到了咸亨的铺子里面撒野了一番,然后就叫人家扣下了。于是孟怀蚩便只得带着卫恒瑞提了点心茶盒,走路去白家赎人。
就几个月前,还是自己坐在家里等着沈奉庸过来赔礼“赎人”,眼下就轮到了自己,真个风水轮流转。
到了白家,倒是没怎么被使脸色就进了门,进了大堂白予尚还很客气,又给孟怀蚩作揖看茶。孟怀蚩一见事情有缓,心里放宽了些,也不胡乱客气:
“白掌柜,孟某今日听说家里的一个下人不懂事,到您的铺子里胡闹了一通,您看这事……”
“下人嘛,不服管教的多,回去关起门来慢慢教。”
其实白予尚见这态势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他本来担心是孟怀蚩授意的,也在心里担心孟怀蚩来一个没完没了。不过如今看起来孟怀蚩无意再斗,所以也不管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就接着顺驴下坡:
“既然是误会——来人啊,把孟掌柜的人带上来——孟掌柜,本来也不想扣下他的,只是也不知道他怎么了,一直在吵闹,一撒手就打砸,咱们也是没办法。”
孟怀蚩看了一眼卫恒瑞,两人心里有些犯嘀咕——石皓人是糙,但是绝对不莽,打家砸店这样没有分寸的事不像是他做得出来的。可是白家人石皓带出来之后,二人一见石皓的样子差点没认出来。眼前这一人披头散发,明显是被气迷了心,满脸涕泪横流,口中尽是污言秽语。
卫恒瑞见状又气又急,赶紧上去要接过石皓,可是白家家丁稍微一撒手他就中邪似地嘶声哭嚎怒骂,又喊又打,卫恒瑞连哄带唬也安稳不下他。孟怀蚩见状过去,看准机会一把按住了石皓的脑袋。
却说这孟怀蚩虽然没有修得真气不懂内功心法,可早年他四处乱闯,这些年更是走岭捕鲛,身上也落下些功夫,手上的力气足可以奈住成年雄鲛。他这么一按,石皓天灵吃痛,脑中得了片刻清明,终于不再骂了。待看清楚了来人是孟怀蚩,怒意全化成委屈,鼻子一酸就哭了出来。
孟怀蚩虽然没有撒手,但是卸了些力气免得伤了他,见他这会儿冷静下来了便开口问他道:“你若有什么委屈就好好地说出来,真有什么不平我给你做主。”
石皓轻轻挣开搀着自己的白家家丁,跪下来向孟怀蚩赔罪,说明了事情缘由。原来事情还要从蒋匪禁两次撞到和石皓在一起的那个女孩说起。
与石皓相好的那女孩确实是白家的家仆,事情还要打一年前说起。那一日女孩的母亲独自走在街上却发了急病,躺在街上几乎不省人事,正赶上那条街上的一家鳞光铺就是孟家的产业。
鳞光铺卖的是鲛尾上的鳞甲,可以做饰品,也可以入药,其中生长在尾鳍上的软甲片格外贵重,一些修士以为其与鲛骨一样能够通灵。当时孟家老太太还在,孟老太太对这种鳞甲格外偏爱,石皓那天正是跟着卫恒瑞过去铺子里取孟老太太要的货,刚好就遇见了那女孩的母亲倒在街上。
孟家家训就是多行善事,卫恒瑞赶忙把她扶起来,叫石皓去铺子里找懂医的人。赶巧的鹤徕底下的一家药铺也来了个取鳞粉的伙计,他跟柜上的先生学过一点救急的法子,赶忙上手帮忙,好歹救了这老太太一命。
卫恒瑞急着回去给孟老太太回话,就叫石皓先陪着这一位老人,等人缓过来之后又给请了家里的大夫为她把脉开药。石皓本着救人救到底的原则把老太太送回了家里,那一次女孩在白府服侍并不在家,可是石皓后来放心不下这老太太,又跑过来送了几回药。常赶集没有不碰见亲家的,有几次正遇上了女孩不当差在家,这一来二去地,往后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
石皓和女孩刚认识的时候白家还没与孟家结什么恩怨,等后来出了事之后二人也不得已,就只敢偷偷摸摸地会面。这女孩也是个懂事的,轻易不会在人前表示出认得石皓,方才是因为家中母亲又发了病,她手上一时拿不出药钱,加上心里头焦急才没了方寸,这才出来寻石皓拿主意。
石皓卫恒瑞平日里出门都不揣大子儿,有个头疼脑热的孟家底下有自己的产业,直接去就是了。就算是要到街上吃什么喝什么也都可以报鹤徕的名号挂单,到了日子各家会去鹤徕的账房一起结算。可是眼下这桩事是私事,还是跟白家家仆沾着关系,石皓便一面叫女孩放心,一面自己拿了银票就近去嘉亨支银子。
事情赶的就是一个巧,这会子嘉亨的人刚得到消息,说嘉亨要与乐丰合并,以后内部的票子要统一用带乐丰大字头儿的,老客的银票可以给兑换成新的,沐城和大豫的通票照旧使用。却说嘉亨的人并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情,乍一听好像是嘉亨改叫了乐丰,便都以为是白予尚认了?又姓回了周,一个个义愤填膺正无处排遣。
眼见了石皓走了进来,柜上有认出他的,便因为他是孟家的家仆迁怒过去,说如今变了天,他拿的虽然是沐城的通票,但是在嘉亨支不出银子。
石皓也是急着用钱才没管进的是哪家的门,才刚心急加上走得快,天转暖他身上的衣服又没及时减下去,本来就心口热,这会儿一听对面阴阳怪气的,当下一股无明业火腾地就烧了起来,烧得他失了心智,便与人在铺子里动起了拳脚,砸了人家的柜台。
怎奈何,他身在人家的地界上,人家人多势众也非是什么好惹的。石皓打了一阵子处处受阻浑身不爽利,胸中的火更是不断滋长着。而后又叫人关了小半天更是火上浇油,这会儿才是一副眼红筋粗的魔怔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