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听清楚了事情来龙去脉,孟怀蚩一时语结,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想便只问他道:“那老太太现在怎么样了?姑娘家的药钱你到底是给了还是没给?”
石皓闻听先是一怔,随即两眼一瞪,猛地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光,转身急匆匆地拔腿就往外跑,直奔意中人家。孟怀蚩和卫恒瑞见他这样也赶紧跟上去,白予尚回过了神来,也叫人快拿了银子跟着过去,结果石皓一进女孩家院子就听见里面有人在哭。
女孩见石皓过来,扑上前抱着石皓又哭又打,石皓愣在当下半晌说不出话来。孟怀蚩前后脚地跟到了屋里,近了床前一搭脉,发现老太太早已经去了。再一摸胸口,凉得透透的,人已经死了许久。算算光景,就算石皓拿了钱买了药恐怕也是无济于事。
可是石皓这会儿哪里还能想到别的,只当是白家的伙计作妖才拖死了老太太,也害得自己辜负了心上人,又耍闹起来。卫恒瑞要上前宽慰他,他如何还听得下去,转身好死不死地见到个穿着白家衣服的家丁——乃是白予尚叫来送钱的,便不由分说地扑上去就打。那家丁见他来势汹汹吓了一跳,急忙往旁边一躲,石皓就一头撞在了灶台上,昏了过去。
正是阎王叫你三更死,不会留人到五更,大抵是石皓今日的命数尽了才这般疯魔。他昏过去以后往边上一歪,头撞进了柴火堆里,刚好叫一根竖起来的木楔子贯穿了脑壳,创口处登时血流不止,翻白带紫,人再救不回来了。
另一边陆永霂三兄弟审“神女”很快也结束了,那“神女”却也是精神恍惚,早没有个人形。几人大抵上问出了鲛塚是在中土,至于怎么探出具体位置恐怕就要靠自己了。
“大哥,二哥,不管怎么样,咱们中土看一看,若渝想,那个蔡易睚还会出现的。”
“四弟为何认为那个蔡易睚是给我们传消息?”南荣比问。
“找沈奉庸的人是白予尚,找白予尚的人是蔡易睚。找沈阅的人是瑶姬,找瑶姬的人还是蔡易睚。其实他怎么想的微臣并不知道,但这个没由来的蔡易睚未免太能掺和,他也确实是让我们有了突破。哎,他像是知道些事情的,可如今他不来找我们,我们怕也不好找他,二哥对今后作何打算?”
“中土要有人去,也必须是我们琊岭的人去。”慎卑洁说着说着忽然转了语调,笑得狡黠中带着点羞赧,看着自己的大哥故作为难地说,“可是这谁去可不好说,后岭的话小二脑子好使,但是他在茶馆里面也走不开。安老三不笨,但是三嫂去了以后他一天天也不老上心的。实在不行让蒙屯小子或者咱老六去,可是蒙屯会和人打架,老六虽然不惹是生非但是谁招了他不小心被打死也怪冤枉……实在不行叫天风过去吧,天风那么好,肯定没有人想要找她打架。”
这一颦一笑分明是在学过去与陆永霂撒娇时的玖天风,四十多岁的大老爷们学姑娘倒还学得惟妙惟肖,惹得陆永霂和南荣比一起扶额暗笑。陆永霂调侃地问他:
“那你怎的不能去?”
“我?”慎卑洁做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微臣得在朝辅君啊。”
“朕准了你的假便是,明日爱卿就不必进宫点卯。”南荣比见陆永霂有心打趣,便也顺言逗他。
“不成不成,这不合规矩。”慎卑洁把脸一拉,作怪耍赖,手上却拿了个势,还是在学玖天风,都得两个哥哥又笑起来。
“行了,别兜圈子了,”陆永霂把扇子合上一半往他头上一拍,“这鲛石最初是我开始玩的,乾离石都是我定的规矩,这么多年不管了,若是鲛石真的要问世了,这东西自然是由我来探,规矩也当是由我来树。”
“大哥有想法了?”南荣比问。
“那个什么孟怀蚩看着是个有想法的人,且看看他有什么动静,你就甭操心了,到时候我带着蝽象去。走,你俩一起和我逛逛去。”
“大哥,明日我与若渝要上早朝。”
“吃点东西,今日十五,然后和我去将军冢看看。”
陆永霂好像只是不经意地一说,但南荣比心里却隐约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提到的又是晏止怀,南荣比竟有些不坦然。
“大哥怎么想起去那边?”南荣比脚点着地上的月影问。
“止怀叔毕竟是九叔的把兄弟,他走了以后我还一直没有去祭拜过,今日去看看。你们和我一起去。”
陆永霂说这话时看着南荣比的眼睛,南荣比不知为什么有些不敢直视回去,低下头没有来地说了一句:
“负荆将军好像是十弟下的毒。”
“我知道。”陆永霂看着他,好像看见了当年不懂事时那个做错了事情就喜欢推卸责任的蚜虱。
“那就……既然大哥开口了,就一起去祭拜一下……若渝,咱们准备点……”
“不必,琊岭人不拘虚礼,将军更是。”
陆永霂在兄弟之中最为年长,虽然总是玩世不恭的样子,无论对兄弟还是对底下人从来不直言批评,但有时候他会“不经意”地提到兄弟们做错的事情,或者只是与你闲扯一些有的没的。多数时候陆永霂到最后也不会真正批评人或者点出什么问题,可这种感觉却是南荣比最怕的,也是南荣比当了皇帝以后常惦念的。
毕竟,坐皇位的这些年,值得思索揣摩的事情太多。可是也许只是自己太过敏感,陆永霂并没有别的意思,仅仅是想要祭奠故人而已。
将军冢里,三人各怀心思,默立在晏止怀的墓前,隔着不远处有一座旧坟是他儿子宴晢曜的。慎卑洁突然说了一句:
“良禽择木而栖,可是良禽毕竟也是畜生,也只能做畜生。”
说完之后见两个哥哥都看着他,忙道:
“我是突然想起来今日的沈奉庸,他找到孟怀蚩倒是找了个好主子。”
沐城栖凤居里,孟怀蚩与白予尚已酒过三巡,这也是个难得一见的奇景。
“咱们这一场冤仇都到头了,可是还是折了人命,你说这怎么说理去?”孟怀蚩道。
“谁也没捞到好处,哪怕是做了扣儿叫对方倒霉好叫自己心里痛快痛苦的事都没有,这场怨怎么结的?什么个玩意儿啊?”白予尚搓着脸上的褶子,自言自语一般。
“还不是你小子鬼迷心窍,周家的东西本来就已经都在你手里了,你自己何苦那般对周老爷子?”
“孟掌柜倒不如问,明明不闹杀狗台一出我手里也有大票的人脉,本不在乎这一朝一夕的,为何一定要招惹上您,自取其辱呢?”
两个人这是都喝醉了。白予尚也不管人家听没听,接着絮絮叨叨:
“本来啊,我是碍着面子不好回头,我合计借借你这名头再惊动惊动我那草包大哥。可是您老怎么就这么金贵?这花花轿子人抬人,来日方长,以后谁求不到谁啊?咱不过提您一嘴您都不许。退一万步说,横竖与你有什么关系?你骂我几句也就完了,您管人家家什么闲事?您还……您还……打人呢!”
“那你得谢谢自己没早些年招我,早些年我可就不是杵巴你两下那么简单。就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我不给你撅折俩都对不起咱家下面还有药铺。”说着还推搡了白予尚几下,把他推得直踉跄。
“这世上不论什么,但凡是搭上了孔方兄就都会吃人心血,银号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行当。是……这买卖是人家周家的,可是这些年周转在里面的心血点点滴滴都是我的啊,这周老爷子怎么就看不出银号落在了那周濛修手里没有大出路?我不甘心,我恨!我恨周家人把我带回家来,我恨周璟释教我能耐,我恨死他了,我若是从来就不知道这里面的玩意儿,从来没见识过这些,我何至于心里头放他不下,我他妈何至于变成今天这么一个人?他教会了我这些,我帮着乐丰一步步有了今天的模样,他又……又不给我!”
“你他娘的缺钱花吗?”
“就是我管整个账房的时候,我也一分银子没揣进过自己荷包,我不要周家的钱,一分都不要!但是……我不能不要乐丰,我也不能不出这口恶气!我不甘心啊!不甘心……唉,可是啊……”
白予尚刚有些狰狞的脸上又爬上了一点悲伤,神情到显得格外滑稽:
“可是,白予尚可以小肚鸡肠,但是嘉亨钱庄和乐丰钱庄容不得这样结怨,咱们和你拖不起,我不能再和你胡掰扯了。你怎么看不上我,我又怎么看不上你,你吃的到底是不是皇粮,和我再没有半文钱的关系——那周濛修已经和我谈好了,乐丰又是我的了,我只想好好经营乐丰和嘉亨,脸……不要也罢。”
孟怀蚩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白予尚没那么讨厌了——大概是因为借了酒气,便仰头喊了一声:
“爷爷的,小二,你这上的什么酒?迷魂汤啊?”
酒楼的小二对撒酒疯的当然见怪不怪,喏了两声也不多说,白予尚却还在絮叨:
“我拿我毕生所学和那老头赌气,我以为我赢了,可是到头来若是我想守住我得到的一切,还得用当年他当年教给我的东西来守。我以为我可以逃离他,超越他,没有他我可以做得很好,但是细细想起来,没有他我真的什么也不是。”
“咱们?咱们都什么也不是。”
“孟掌柜,我劝您,不必行善,这就是一个狼心狗肺的世道,就我这样狼心狗肺的人才能活下来。你看看那周璟释那老头,他对我那般好,到头落了一个什么下场?你再看看我,我这般罪该万死,可是我想要的,最终都得到了。”
“白掌柜,你错了,天道轮回永远是最公正的。孟家在我爷爷去世时起的家训,‘念中藏恶则一念不敢生,千金散尽则分文不图返’。善事恶事是我们决定的,善报恶报是老天爷决定的,该你的躲不了,不该你的求也不来。周老爷子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家里的钱庄,老天爷最后把它又给了你,就是叫你好好地知道知道其中的难得。你做好了,就算是报了老爷子的恩情了。至于你说老爷子什么,中间弄了多少弯弯道儿,和钱庄的前景一比,老爷子全当是放屁了。”
“都是放屁,哈哈……孟掌柜这话说得好,都是放屁……”
“白掌柜啊,孟某说话向来不好听,但是今天借着这个酒就全说了——你最大的毛病不是狼心狗肺,不是鼠肚鸡肠,你就是太把自己当东西了。”
“哈哈哈……孟掌柜说的是,我这一辈子就想着能在周璟释面前长个脸,好好抖一抖威风,结果到最后,到最后,你看看这结果……这一切弄不好那老东西早他妈算计好了,死了还他妈教训了我一大顿,我在他周家,至始至终就是一跳梁小丑,一个……一个拿来赚钱的东西……我跟这周家柜台上摆的那算盘、账本、这砚台……跟这些玩意儿没有任何区别——我现在,街上的乞丐都能戳我的脊梁骨,可是我应的还是过去的活儿,可是我过的……还是这么肏蛋。”
“命里有时终须有,白掌柜,你——穿上龙袍不像太子,贱命。”
孟怀蚩说完就要起身离开,身后的白予尚撑不住趴在了桌子上,却突然梦呓似的吐出几个字:
“莲……莲华镇……”
“你说什么?”
“中土,莲华镇。”
“莲华镇怎么了?”
“是那个人说的……孟掌柜,以后我不欠你的了。”
“你什么意思?”
“哈哈哈……”白予尚却只是大笑,笑得喘不过气。孟怀蚩皱了皱眉头,留下个自顾大笑的白予尚,摇摇晃晃地起身回家了。
一曲终了,总有人要笑,也总有人要哭,这一场笑的应还是战胜者,毫无悬念。
这一夜后,孟家与周家还有白予尚之间的关系也恢复到了最初时一般。
孟怀蚩回到了家,感觉酒劲儿上来不舒服,就在院子里溜达,走到园子里却见草窠中间隐有响动。踉跄着过去,就见卫恒瑞在草丛里瘫坐着,腿边搁着一坛子酒。卫恒瑞见孟怀蚩过来挣扎了几下要起身,起了两下都跌了回去,孟怀蚩赶忙朝他摆弄了两下手要他歇着,自己晃晃悠悠地也坐到他身边去。卫恒瑞往边上挪了挪,把酒往他那边推了推,孟怀蚩只道今日不能再喝。
“五少爷,您说真有命吗?”
过去孟家的老人们在的时候,家里头上上下下都管孟怀蚩叫五少爷,再后来就变成了五爷。现在也没分家,大家本应该叫他一声五老爷,可是却没人这样叫,都只叫老爷,好似孟家就这么一个老爷。
“命,都是自己挣的。”
孟怀蚩声音如细蚊,不知道是说给自己还是卫恒瑞,卫恒瑞似乎也不大在意。
“我就想带着他,像您当初带我那样,我看着他,一点点地看着他从什么也不懂到可以独当一面。当初我是跟着我爹进的孟家宅门,那时候是五少爷您带着我一起玩儿。他老爹老石头儿也是来我家帮忙时带上了他,那是我带着他一处混的。我爹走的时候把我托给了您,他爹走的时候对我也有过这么一托。可是如今……哎呀,您说我以后到了那边,可怎么见他爹?我怎么有脸……”
话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只喝起酒来。
“所以说你好好的,以后别叫我不好见你爹啊。”
“谢谢五少爷。”
“石皓讲忠义,守信义,会有个好来世的。”
“他若不能有个好来世,这世道可就真的狗屁不通了。”
“你也别太难受,想想好的,早点歇息吧。”
“五少爷,您快去睡吧,我再坐一会儿,太太今日又闹魂。”
这辈分乱的。
孟怀蚩轻轻在他背上拍了拍,起身回房了。
佟秉心已经睡下了,鲛人的事情不敢假托外人,过去一直是她在管。可自从她闹魂开始就有些分身乏术,好在今年忙的日子都过去了,以后这里边的事情可以慢慢地转叫儿媳学一学。
孟怀蚩担心吵醒佟秉心,想这先到别的屋里就和一晚上,一回身就看见了跟着蒋匪禁嫁过来的那块碑,想着把它也搬出去再研究研究。可惜人一喝多了酒手脚就不大利索,一时没吃住劲儿把它摔下了地去,“咕咚”一声就把床上的佟秉心惊醒了。孟怀蚩便不管石碑,赶紧走到床前安抚,等佟秉心缓过神来扶着她坐起来才问了句:
“吵醒了?”
“喝酒了?”
“又闹魂了吗?”
“晚上看了一下烟萝,闹了一会儿,现在好了。”
“怎么想起来去看她?”
“这不是……之情终于都了了嘛,谷雨那丫头也足月了,我也让她看看……哎?这石头怎么都摔裂了。”
裂了?哟,可不是裂了。
孟怀蚩走过去晃晃荡荡地蹲下身去抱起那石碑,佟秉心赶忙披衣起身帮忙,夫妻来一起把石碑放在桌子上。孟怀蚩醉眼看不清,使劲揉了揉脸,再仔细看去,发现石碑裂开的地方好像伤口结的血痂脱了层。佟秉心也点了盏灯凑上前去看,伸出葱芯儿细指一剥,发现原来外面只是一层“包浆”,里面才是真石碑,好一个阴差阳错。
见状,孟怀蚩挥挥手叫夫人接着动手剥石碑,自己是再也站不住了,扯了把椅子坐在一旁。佟秉心便小心翼翼地将石碑露出来真面目,只见里面的石碑面上光滑透亮,迎着烛光透着一层温润柔和的光。
石碑只有半块,中间的断口却不偏不斜,切面也平整得很,不像自己断裂,倒像被人拦腰切开了一般。石碑的正面似乎刻着两个篆字,但是石碑就只有半个,下面的字就只有一小牙儿,但是也足以猜出是“鲛塚”二字。再把石碑翻过来再看,石碑背面面也零零散散地镌着一些图形纹样,依稀是一幅卦图。
孟怀蚩看着那残图,越看越觉得有几分眼熟,猛地想起卫谨仁临终之前留给他的一沓关于鲛石五行阵的手稿,赶紧起身一路撞桌子踢凳子地从书桌的抽屉里将手稿都翻出来,叫佟秉心对着石碑一张张地对过去,果然找到一张残图与石碑上的部分线条很是吻合。
“这莫非是……”佟秉心问。
“碑上原本刻着的,应该是是卫老画的这张星象图的全貌。卫老写着,这图还原出来以后应该是对着那鲛塚的位置。”孟怀蚩边坐回椅子上边答道。
“可这是哪?卫老的图不全,这石碑也不全。”
“莲……华镇?”孟怀蚩忽然福至心灵,慢慢吐出三个字。
“哪儿?”
“中土,莲华镇。”孟怀蚩说着缓缓抬起了头,眼睛清明,看向了窗外夜空里的结成阵寒星。
这一夜,白予尚纵笑占鳌头,孟怀蚩否极见神宿。陆永霂舒怀慰丹府,南荣比终释旧恩仇。正是几人挥泪祭家仆?谁道干戈岂非福?
第二日,南城的百姓发现,开了二十来年的舒怀阁一夜间不见了,连门楹都变了样子,里面的装潢端庄严肃了许多,原本供在大堂中墙上的《瑶姬卧春图》也都变成了菜谱,完全看不出本来的样子。门中三四个个跑堂的伙计忙得脚不沾地儿,穿梭在大堂里的几张桌子间端茶送水,门外的匾上起着三个大字——新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