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苵夫人这一段故事讲罢,屏湘子又下场歇息,底下的茶客也活动活动了身子,开始互相敬茶闲谈。
“冯兄,听闻您前几日去了琊岭?”
“我去琊岭?我哪有这能耐?是我妹夫家的表亲去了,贱内和几个婆姨总拿这个事儿闲磕牙,怎么传成了我去过?”
“您那妹夫的表亲是做什么的?居然能在评定赘芳录的时候去岭上?”
“他那表亲是有些不一般,好像是今年那个文武状元岳噤岳行枚的一个友人。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咱们和人攀不上。”
“文武状元岳行枚?他可是不一般,从来‘五十少进士’,他才不到而立之年,居然能在文武两路都有如此成就,不简单,可不简单。”
“什么不到而立,才将将弱冠。听说已经游历过不少地方了,行万里路者,岂止是不简单。”
“可是朝堂不比江湖,他从未入仕,骤然伴君,能玩得过北城的爷爷们吗?”
“这且轮不到你我操心,人家能当两路状元,他若是都弄不明白这中利害,咱们就更别想弄明白了。”
茶客们又闲聊了一阵儿,屏湘子复登了台,把书归了正传——
先前咱们说了,赘芳录从九月初开始评定,待八月十五云遮月的时候定下,张布的那天夜里还会有些借着时令吟诗作赋的仪式。其实赘芳录的评定针对的还是已成赘芳秀才的关里人,选在什么时候倒也都是可以。但是,赘芳录评选的时候还要捎带着招选新一批的秀才,如此在选择这一评定时间的时候就要有些讲究。
八月南吕乃是什么月份?那时各地放出桂榜的时节,届时举人的名单定下了,不管中与不中,各地的书生就要开始在心里打下主意——是按部就班地接着往上考,还是准备盘缠上琊岭考花举?而在一些富家公子之间,考完乡试就上岭基本上成了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若能成赘芳秀才,那身份地位自然都提了一大截,即便日后不留在关上,以后也能在酒席饭桌上拿来炫耀一辈子,往后能进殿面圣也更有底气。若是成不了的话也无妨,算是见习见习,长长见识,最不济还能挨个馆子逛上一逛,也算借问道是消一消乡试过后的倦意。
考花举不是损福关一家的事,八月从初一到十五,削禄关上的军师四爷都会揣些文字题目跟着弟兄一起拦道。路人答上了就可以在应缴的过路费上打些折扣,若是真合了四当家的眼缘,还能得个举荐条子,这就相当于半个琊岭的通路条,到了损福关上鉴芳官们也都认,以后在其他考花举的书生中间也能高上三分。
可惜这路条并不是那么好得的,这位削禄关的四爷爷单有读书人的心性,却没读书人的耐性,还看不起读书人矫情。要想和他的眼缘,诗书通了才是基础,脑子还得有灵性,脾气里最好带点土匪的野性。这几遭下来可是比过花举还难,人们戏称削禄关老三这里是“考花进士”,诗云“五年花举残进士”,戏说五年也出不来一个整人真正和四当家的脾性。
前来考花举的良莠不齐,总有一些想要投机取巧的就把前人的诗作拿来揣摩研读,特别是把未晞斋秀才们的诗作奉为经典。可未晞斋秀才们的作品也是有高有低,有一些是用心填的好词,有些就是酒肉间的儿戏。但总有些个半瓶醋看不清楚高低,也甭管好赖,先借鉴借鉴再说。人说“天下文章一大抄”嘛,就看抄得巧与不巧了。你写个“汀兰点弱水”,我就写个“梧桐点秋水”;你写个“浅杯载醇情”我就写个“薄酒传好意”,不管通或不通,先借鉴了再说。由此,在这些考花举的人里面还出了个“未晞派”。未晞派里倒是也不全是庸才,倒是也借鉴出过上品的句子,但文人多数还是不把未晞派划入正经流派里,说谁是未晞派的一般也都是在骂人。
未晞派毁誉参半都是后话不谈,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大家也再熟悉不过,此处就不再赘述,咱们要是再不说说这风月录的事情,西边那边的几位爷可就要起堂了。爷您稳了,屏湘我这就跟您说说这风月录上的好处。
总有人说风月录的评选无非是损福关各家脂馆吸引恩客的手段,这话却不尽然。能上琊岭的人要么是英雄豪杰,要么就非富即贵,耍小心眼子这种事情都不要想。再者说,损福关上的勾栏早就不单单是为了拉客赚钱,主要是为了论个行当里的高低,整个损福关的风月行当不亚于一个小武林小江湖。不过这些个勾心斗角血雨腥风跟咱没甚关系,名录评选期间来的客人确实比平日要多,您非说是吸引恩客也是无可厚非。评选风月录的月份里确实是群芳争妍,满谷的流芳带韵,更有翩翩君子潇洒倜傥,确实叫人见之不忘,流连忘返,不是风月里的人来观礼的也就把这段日子当作个玩赏芳菲的节日,寻芳节这个词就是这么慢慢叫开的。
风月录的评定一般从清明过后开始筹备,基本上到季春三月会正式定下来。这个时候,人蛰伏了一整个寒冬,开春后又历了寒食和祭祖,身子上心里头都窝着一股子的火气泻不出去。乍逢着破暖轻风,单衣初试,四下里的花儿开得闹泱泱的,惹得人心里头直挠痒痒,此时的损福关上却不管你是要看花还是要寻花应有尽有,岂有不去之理?
寻芳节伊始,损福关上会安排着在乾凌山脚下的燕婉谷里做一个仪式,各家推出来参评的花魁要在谷底的暮离河上乘着画舫,穿花蝴蝶似的轮流露个脸,都做出一副低眉顺目的温婉模样,惹得人打心眼儿里怜爱疼惜。而后的这段日子里,竞技的台子会慢慢儿地从谷底到山脚再往山腰上搭,到了最后的大典就要上到乾凌山峰顶,有种步步封禅的意思。届时能够花名入册的就都一改过去的娇柔态势,变得清高而不可亵玩。这会儿恩客花钱买的已经不只是皮相或是一技之长那么简单,不仅要让别人觉得这钱是自己花得起别人花不起的,更要让人觉得这钱是自己花得到而别人花不到的。
寻芳节期间每天从早到晚都有表演,更确切地说是比拼。有比体肤的,像是比肤容,比眼睛,比眉毛,比玉手,比指甲,比腰身,比双脚……凡是人身上有的甭管平日里看不看得见,都有赛场;也有比才艺的,像是比小曲,比跳舞,比耍剑,比操琴,比唱戏,比身段,也有比吟诗作画的……当然还有比风月功夫的,这个风月功夫和前面比身子里头“平日里看不见”的那部分一样,得贵客到内场里头才能见到。
风月里的比拼都是分内外场看的,真正损福关的滋味都在内场里头,内场里头存的都是各家的头牌,代表的是关上的“风骨”。外场虽然也是不可方物,但在内行眼里,“皮相”什么的再难得也不敌有韵味的“风骨”,这乃是本末之别。
另外,每年这个时候岭上的赘芳秀才们也是忙碌的很,一方面景致怡人难免叫人文思泉涌,一方面花魁小倌们也需好的句子来衬自己。每年风月录评定结束后,各家养着赘芳秀才的馆子会着重看一看这段日子里秀才们成绩如何,但有成绩斐然的,日后在起居上会多有照顾。
这边的爷就要问了,这风月录里那位佳人到了关上最值得一看?您若是这么问可就外行了,佳人要的就是一个新鲜,自然是年年都有不同。我且拿赘芳秀才跟您打个比方,前头咱们说赘芳录的时候提到了一个槃硕公子,算得上赘芳秀才里面的传奇人物,但这位传奇可是没上过赘芳录的,只在别册里面有个记载,因为槃硕公子那时候还没有赘芳录这个说法,连赘芳秀才的提法确切来讲都是他之后才有的。而有了赘芳录之后,关上的公子们都无非是一时名噪,再没有像槃硕这般长久被人念叨的了。
为何?是诗文作得越发不行?非也。
损福关上的诗文年年都不乏佳作,且整体来说是越发精彩。可是年年的新旧更迭,没能入册的自然不被记住,熬到了卷首的常常就应召出岭了,或是新人进来把旧人顶替了。一旦几个月在关上没有打眼的作品,自然就叫源源不断的新人们顶了名声,有些“潮起潮落空泡影,云卷云舒惟雨声”的意思。
而赘芳秀才和花魁小倌还不完全相同,秀才虽然也是代代更替,但应召出岭的不是每年都有。虽说新人不乏才气盛的,但整体还是会敬一敬前辈,且确实有一些资历老的身怀“长才”。而风月中人就不同了,皮相也好,根骨也罢,这些个东西图的就是个新鲜,即便是怀有极品的“根骨”、技艺,也是撑不过两三个春秋的折腾消磨。有秀才作“待看花,日暖蒸花入融土;欲尝笋,夜长思笋余新竹”来比赘芳录中的更迭,而风月录里的更迭速度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有人为这些风月中人伤情了,还编一些故事来传讲。各位,可莫叫这些才子佳人的话本给骗了。原本人家色衰成了师父,老主顾来时他在一边指导着新人伺候,闲时为老故交舒络筋骨,把昔日的笑话拎出来乐一乐,这乃是一大雅事、美事。可江湖上总有些不解风情的先生愿意编些故事把俩人绑扎了一块,好好的情谊在柴木油烟里头消磨净了,自己却说是团圆。各位,但凡是把损福关情谊糟蹋成这样的,绝对没尝过损福关的滋味。
事实上,大多数人都是不了解损福关的。
岭上三关里,损福关的事情听起来要离咱们更贴近一些,其实不尽然,反倒是人们对损福关最不了解。就好比说,有人觉得损福关在琊岭里面,前岭又有削禄关一群土匪守着,再怎么说生意不如外面,所以搞出个寻芳节来招徕恩客。再有人觉得,琊岭上的损福关不是文人就是风月中人,阴柔得很,怕在岭上三关里面要受气。诸位,可有一句话说得好,“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损福关就是这样一个典型。多咱不说,就一点:每年死在损福关的人,要比死在削禄关土匪手上多上几倍。为什么呢?咱今天就好好说说损福关在琊岭上的地位。
琊岭,纵横三百里,三百里琊岭早年没什么人走过,要过琊岭比登天还难。虽说这些年走琊岭渐渐地有了体系,到岭上赚钱玩乐的人多了起来,但琊岭依旧也不是普通百姓随随便便就能过的,至今为止敢走琊岭的都是各行各业的一方诸侯,在座的各位爷中里头一定有厉害的屏湘却不知道,但若非是琊岭难过,也不会有这么多人花钱到我这里把琊岭当成故事来听——容屏湘说这么一句玩笑话。
这时堂下就有人喊了一句“话粗理不粗”,屏湘子拱拱手,继续说道——
人说琊岭百里一道关,好像走琊岭难就难在过关上面。但内行人知道,若没有这三道关,特别是中岭的损福关,想过琊岭更是难于上青天。这人在山里走,脚力好一点一天行个几十里没什么问题,但是琊岭不光山路蜿蜒盘转,坎坷崎岖,一些地方还藏着瘴气非,得是熟悉前人踩出来的“大道”,在山里头钻来绕去才能平安通过,其中最曲折的路段几天都走不出五里的直线,别的不说,在供给上就是很大的问题。
损福关的位置在岭上偏西,看着往那边去是在绕远,但是路段安全不说还是补充给养的圣地。损福关上不单单是做恩客的生意,还给过岭的行商续命,这一点与后岭的折寿关有相通之处。如此,损福关的地位可想而知。
损福关的地位如此,寻芳节在损福关上的意义又不简单。那些到了寻芳节上却把寻芳节简单地想作温柔乡的人可要仔细,有认为来寻芳节的人都是色字当头的,这里先劝您别太过单纯。这寻芳节上才是真的风云暗涌,绵里藏针,每年死在损福关上的人,在寻芳节上是一个高潮。
相传寻芳节的主办者每年都是借寻芳节做引子,为的就是召集各路人汇集,具体什么心思,不在其中的人自然不知。但有了这种先河,人们也喜欢借寻芳节的场子来清一清恩恩怨怨的“琐事”,有点像民间年关收账。人们说“禄易通福难得”,其实损福关本身不难过,难过的就是这些做了断的。
三百里琊岭,能走的就不是百姓俗人,能站住脚的更不是有点三脚猫功夫就行。说损福关上每年的“悬案”不下百十件,可损福关上唯一的悬案只有一个,那就是这关上究竟有多少双眼睛?然而这些眼睛知道自己看东西的时候什么时候该睁眼睛,什么时候该闭眼睛,什么时候该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江湖上哪有宛丘不透风的地方?反倒是这种明知道处处透风但是风却懂得自己该风向的地方叫人放心。
有了这些门道,每年的寻芳节上就会有一些其他的热闹,像是门派掌门人的更选,商帮的分并仪式,大宗族的庆典……不一而足。这些热闹,热闹着热闹着可能就真的出热闹了,哪一年的寻芳节不死人那才是真的热闹。如此,寻芳节期间有两种人也纷纷上岭来,一个是间人,类似于中间人、公证人,给处理“琐事”的两方或者几方人联络联络场子,送送口信的的。另一个是仵人,就是专门处理尸体的。
损福关有规矩,可以在关上解决事情,但是不能在关上添麻烦,你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都没关系,但是牵累了旁人又结了仇怨的,那就得自己兜着走了。再就是不许留下一地的狼藉,自己家里清理门户的,尸首要自己带走;了断恩怨的,不管你是暗杀还是明杀,都得把尸体带出岭外处理干净。这便又有人犯嘀咕——暗杀哪能随便就查出真凶来,人家不带走你不也是没辙?再说暗杀要怎么处理尸首,处理了不就暴露了?理儿的确就是这么个理儿,所以说损福关上仵人的作用就十分重要了。
仵行里的规矩,不经雇家允许绝不可以说出替谁办事。一般杀手若是被抓捕到了,对方可以对其进行拷打审讯,但是审讯仵人是被认为极不耻的,仵人在命案里往往只作工具看待,官府也约定俗成地不提审琊岭的仵人做证人。
像是间人仵人这些,有门道的家族门派自己带,小家小户的只能到关上现雇。关上有一些常驻的老人儿,但是到了忙时却分身乏术,慢慢地,老人儿们就成了坐商。每年赶寻芳节的三教九流到了关上就凭着能耐到老人儿那里挂上名,有个吃住的地方,也有个来活的消息。雇主有需要就去老人儿那里请人,佣金直接交到老人儿手里。每一单老人儿与外来的三七分成,老人儿拿大头,不过会给外来的补贴在削禄关上的损失。外来人虽是拿小份,但一场寻芳节下来,真能在关上办上两三件事情,比外面一年赚得都要多。
寻芳节上各馆各花魁间的明争暗斗有多热闹大家都能猜出个一二,而借着寻芳节的场子了解仇怨的也是精彩的很,前年震惊四野的那起“鲛石夺魂案”就是典例。而这一场传奇里面,有一个人乃是传奇中的传奇。
说损福关上年年有传奇,但是听得多了就和家长里短的无异,左不过出事的主人公的身份有些特别而已。而损福关上这些身份特殊的主人公里面真正称得上是奇人的却只有一个人,这人一不是什么赘芳秀才,二从未夺魁乾凌,甚至都不完全算是损福关的人,也不是什么远道而来的望族。这人性情多端,好红衣打扮,相传是个风月里的老手,每年寻芳节的时候都会被邀请到乾凌山顶参与最后的评点。
这人乃是一女子,芳名玖天风。
见识过玖天风相貌的人都说,这玖天风生得是不错,但是和损福关的皮相担当们扔在一起,倒也没见她多出众。只是她真的和一群花魁们站在一块了让人去挑,十个里面八九个都会挑玖天风,剩下一个多半是自诩娇矜。有人就猜,玖天风一定是根骨出奇,才这么叫人念念不忘。这个是真是假就不清楚了,可是咱听说过一个传闻,玖天风就没在损福关上开过张,损福关上传说尝过玖姑娘滋味的也都真真假假,不可得知。
又有说玖天风和后岭折寿关的关系不一般,总有人听见走后岭的泉客们交谈时提到这个名字。只是琊岭的泉客在岭上颇为骄矜,不屑与普通的行商恩客打交道,人们也只是暗中传说一下偷听来的碎语。
玖天风到底是什么人呢?这说法就太多了,有说她是当今圣上在民间时的妹妹,过不惯公主的日子,在岭上料理皇上过去的家务。还有说她是损福关总舵的偏房,有说她是后岭折寿关上吃泉客饭的,还有说她是泉客和鲛人生的杂种的,不一而足,至于她到底是什么人,谁也不清楚,人们初听到这个名字就是在“鲛石夺魂案”上。
每年到了泉客赶湖的时节琊岭都会热闹热闹,年年会传出鲛石问世的话儿来。寻芳节虽不是什么赶湖的时节,但是琊岭上关于鲛石的故事是不分时节的。说到底,真正能使琊岭上下心头一紧,且不管出过多少次乌龙都不会被懈怠的事情只有一个,那就是关乎道鲛石的事情。而那一年“鲛石夺魂案”的话头儿里,紧张的意味似要盖过戏谑,大家心里都闪着个念头:莫非那鲛石真的出现了?
也就是这一年,琊岭的泉客到了折寿关遇见了过去不曾见过的一道风景。
那日沙途迎鸾传浩歌,荷衣回风盼流雪,鹤徕大掌柜孟怀蚩多少年之后又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可一回想起那日光景依旧嘘嗟不已。玖天风究竟是何许人也?有了玖天风的琊岭是否依旧会风平浪静?传说中的夺魂案又有何内幕?琊岭的最后一道关又有怎样的名堂?咱们下回分解。
屏湘子醒木一落,留下一句“下回分解”,然而这一个“下回”开始之前,沐城里却发生了一桩不大不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