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南客栈里总不乏说《夺魂案》故事的人,每个人讲故事的方法又不尽相同。人们都说讲琊岭的段子唯有屏湘子的最为精彩,这很大程度取决于他很早就在沐城游历生活过,他亲自见证了琊岭的崛起,又亲自见证了沐城的繁荣,他口中的许多故事不只是道听途说。这是个真正经过事儿的人,可屏湘子虽然有能耐,却是有自己的角儿脾气的,总有耳馋的茶客把一盏香茶嘬得酸溜溜的,一边骂屏湘子架子大,一边却是南城北城地追着他赶场。
后世再提到屏湘子时都称其为义安年间可遇不可求的沐城一绝,但后世称人世难逢屏湘子更多的是因为再难出现对义安年有切身体会的人,真要是说后世没了好的说书先生那是瞎话。但不得不说,眼下沐城里随便提溜出个老人来,他对义安年的了解都要比后世研究了十几年的先生明白,毕竟本朝讲本朝的故事最近水楼台的就是不缺少本朝的人。
当下能在沐南客栈的茶楼里说书的人总得有些绝技,说的还是《夺魂案》,用的还是屏湘子的框子,但小节骨眼儿上都会各尽所能地扯一些秘闻绝学作闲白儿,虽不乏屠龙之术但总归不会冷场,茶客们点的酸茶难免还得靠这些人解渴——
“孤江雪影云归雁,月隐天绅日近烟。身寄秦楼风月远,深禅何故燕莺环?上承穹汉监苍月,下有黄泉守谨言。非是昭彰良恶晚,清明有道报应还。”
这老话说得好,万事开头难,现如今世上首屈一指的鹤徕泉坊也不是一上来做到今天这般的,早年在咱沐城还有两家做药材的也早早盯上了泉客的买卖,一个是峨煌姚家,一个是熙合殷家,这两家都是老家长当家。相传,当初在沐城泉坊中平分秋色的峨煌姚家和熙和殷家祖上都是五蠹子的传人。
泉坊是什么?那是泉客们开的门店。却说在沐城之中传唱着一支童谣,唱的是“莫言下岭便无难,岭下无常戈壁滩。若入鲛漓得鲛石,便图四海也平安”。就在沐城之中出了个“得至宝鲛石便能使寰宇大定,海晏河清”的说法。一时间人们过琊岭穿戈壁,到了鲛漓湖畔捕捉鲛人,搜寻鲛石。然鲛石未能找到,商贾们却发现鲛人鳞片、尾骨、毛发等物实为奇货,便做起了鲛人的生意,渐渐成了气候,这些人就叫泉客。但沐城中人人心知肚明,非得是谁找到了鲛石,谁才真的能稳坐泉坊间龙头的位置,故而这些年,有关鲛石问世的传闻越发多了起来,但没有一次如这次一般有鼻子有眼的。
如今咱沐城人都知道,谁在街上叫卖一声招子檠或者鲛石,那可就有热闹看了。叫卖招子檠的,任何一个风月行的家院都可以把你当街打死,再拿你的眼珠子到损福关上领赏,领了赏出岭再路过削禄关的时候,可以凭着风月门的信物把之前被扣下的财物赎回来。而谁要是叫卖一声鲛石就方便很多,省去了那些翻山越岭了的周章,直接就近由本地泉客作保,连押带请地送到御前。如若是交出鲛石则罢,连卖家带作保的泉客一律加官进爵,可若是交不出东西或是拿假货骗人,那就成了欺君之罪,按律当诛,祸及九族。不过作保人的泉客算是检举有功,能得些御赐的玩意儿。
可是当时不比现在,那会儿鲛石的传说新起,皇帝尚还没把鲛石放在眼里,鲛石不过熙熙攘攘中的一块利宝,跟招子檠初流出岭外那会儿似的,那时候谁不说自己家里藏着一架招子檠都不好意思出来做香烛生意。那会儿的鲛石也是,无论是卖文玩的、倒腾太湖石、开杂货铺的,哪怕是收旧货破烂儿的都可能说自己有鲛石要卖,如此人们再在街上听说有人出手鲛石,颇有一点虱子多了不怕咬的感觉。
可鲛石毕竟是鲛石,不到向晚时分,泉客们纷纷坐进了茶楼等着竞买。书中代言,那会儿人们对于鲛石实际不懂,所谓鲛石其实就是乾离石,拿鲛人脑浆子炼出来的,虽非正主,但也是极难得的。
话说那日孟怀蚩和几家泉坊的东家搭着伴儿,一群人例行公事一般早早地踱到了卖石人下帖的茶楼里,提前在二楼正对门厅的走廊处找了好位置,叫了琊岭上采来的好茶——眼下各位想喝琊岭茶只要来沐南客栈找咱们徐掌柜就行了,可是那会儿想喝上琊岭茶要么去北城老爷家里,南城想喝也只有在鲛石的堂卖会场上了。当时正经买卖鲛石的用的都是“堂卖”的法子,与渡口到货那种“大包小裹进河湾,吆五喝六把价还。破马张飞人前竞,过午离岸二十船”的“渡卖”是两个极端。
这渡卖指的是很多渡口的一种买卖形式,早在《商典》中就单有一篇《渡卖论》介绍这种买卖方法。早先商船到了一处不管卖不卖出去东西,靠岸停船要缴泊船税,卸货上岸要缴登岸税,买卖交易要缴货值税,船只离开港口要缴开闸税,早上进港过了午时或者下午进港过了戌时的,还要额外缴纳滞留税,一趟下来钱没多挣,全都交了税了。但当时有咱们一种情况,就是客串登岸没这么多讲究,客船登岸时捎带手地卖点新鲜玩意儿,这些货品无需缴登岸税和货值税。后来打擦边球的人越来越多,朝廷也可怜咱们百姓赋税过重,就在很多渡口开设渡卖口,方便不登岸的船只当场渡卖。
早年间渡卖卖的都是小玩意儿,买卖双方你来我往讨价还价全然不避讳旁人,叫价也不分先来后到,后来这种习惯就流传了下来。想要叫价的人先“呵儿呀——”地喝一声,船家先听到哪处有人叫就向他处一拱手,唱一句“阔爷赏脸啊——”,这时候其他人就暂时不能再出言搅乱,耐心听那一叫价人把心中的价位唱出来。
虽然是公开的叫价,可是渡卖也单有一套自己的唇典,若是哪个真的叫出了具体的数字来,船家便不再理,若是不懂行还几次三番地搅乱,渡口管事的就要把您请走。若是出价人给出的价位不和船家心意,船家就会唱一句“可怜儿腹空哦——”,便有其他买家再“呵儿呀”地叫价。还价的时候双方也不直接喊让几分添几分,总是喊一些“逢二进一”“添三减四”之类口捻账一般的词来。
一旦价格和了船家心意,船上就会唱一句“阔爷识货哟——”,这个第一个确定交易价格的人叫作“鹢首”,即为船头之意,便由鹢首首先确定进货的数量。渡卖一般都是大宗的走量,不管卖的是什么,量货单位都叫作“带”,但是不同的物品一带的数量不尽相同,像是北方来的山货一带一般是一百个官码麻袋的量,药材一带是六十个麻袋,布匹绸缎一带是七十匹……有些贵重的新鲜玩意儿没有大批量的买法,一带的数量只有那些专门购置奇货的商人明白。如果叫价的人想要包圆,就会叫一声“整带系走”,船家会邀请买主登船,一般都会再让一些价或者许些其他的好处,余下的人也只好鸟兽散到其他地方去了。
大多数时候鹢首很难有财力买下整船的货,船上剩下的东西还要卖给其他人,但是价格一律比鹢首的价格贵一分,故而人人都想争拔头筹,但又要避免进高了价,因此做鹢首很考验买家看货品成色的眼力以及对船家和其余买家心思的揣摩。
有时候鹢首若是叫价叫高了,其他买家承担不了高价散了,而鹢首买的货又少,船家这一趟自然少赚,这在渡卖中叫作“翘船头”。其他船家见这一只船早早离港,便知道要么是走运遇见了“整带系走”的,要么就是翘了船头,这时都会远远问候一句“鹢首高进”。若船家是遇见了“整带系走”的便会回一句“彼此彼此”,若不然就会回一句“翘了船头”,这时候对方还会祝一句“南下发财”。只因老话说行商的梦见翘船头暗示着南方有财,对方已经倒霉不免赠一句口彩。
就有专门在渡卖场上捣乱的鹢首,叫作“拒子”,故意在渡口高叫价少进货,有的是同行相倾,有的是限制货物上岸以便霸市,有就是进货量小不在乎价格——但这样做也是为商行所不齿的,一般不会有人仅为了这个理由去做拒子。总而言之,看着一切都在明面上的渡卖场也都充斥着形形色色之人,一盛茶的功夫里头暗藏着各种心机手腕,皆不一而足。至于船家如何避免“翘船头”,买家如何做鹢首,里头的讲究可不少,小人不才与五蠹子传人中的几支都有些交情所以略知一二,但今天咱们有关渡卖的事情已然说得太多,改日咱们单开一本,细说说《商典》里有意思的买卖论。
《商典》中与渡卖相对的就是堂卖,两种买卖风格上截然不同,连参加交易的人气质都不一样,《商典》中渡卖人的画像往往都是一副短打扮,鬓边散下几缕头发,双目圆睁,面圆口方,插着袖子,舔着肚子,带着几分屠户的气质。而堂卖人总是温文尔雅,长袍广袖,梳髻挽簪,束发着冠,坐在那里半眯着眼睛,举手投足慢条斯理,一群人坐在堂中不像谈生意,倒像文人集会听曲儿似的。
堂卖人气质谦和,堂卖的生意看着更是儒雅得很。先前咱们说的渡卖,最忌讳的就是优柔寡断犹豫不决,讲的是心中有数,卖的是就地成交,不能你喊了价船家应了你又觉得不合适,迟迟不肯叫量。渡卖往往半天的功夫就能进出几十艘船,走上千带的货,练的就是买卖双方的短时博弈,而堂卖就全然不同,是真正的耐心活儿。
这商贾大致上分行商和坐商,其中操持堂卖的人归坐商,《商典》载一百八十三种坐商中专门记录了这些接待堂卖的人,行话叫堂傧。卖主儿想卖什么东西找到堂傧帮忙张罗,堂傧会提前五天下帖,想要参加的堂卖的买家一般要提前三天回话,当然现到也行,但那就不能埋怨人家没给安排上座,当然这些人中很多只是来观会的。
懂行的人都知道,越是有好东西的堂卖会堂下坐着的反倒都不会是什么大人物,能做主的都不露面,全在楼上闷帘唱戏,不能让人看出心思端倪。好比说这一次,说到底就是熙合和峨煌两家的争斗,但二位老东家这会儿都坐在二楼的雅间里,各自隔着湘竹帘儿听楼下的动静。这湘竹帘也有讲究,上面的竹片斜排,从里往外、从上往下能看见东西,但是反过来看不见,最适合隔岸观火。堂卖会开个三天五天都不叫长,人们途中进进出出也都不碍的,买卖是否到了褃节儿上行家都看得出。这回的架势内行一看就知道,又得是一场连台本的大戏,若只坐个三五天的都算对不起文武场。
选堂卖会的地方很简单,就现在咱们这个屋子就行,我这台上的布置就和堂卖会不离儿了,好比我这块醒木今儿就是宝贝,但这样我就不能站在这了,我得坐下,坐还不能桌子后面,要坐桌子的西边——紫气东来,不能挡了宝贝的灵气。五蠹子《商典·堂卖论》一篇中曾载他初见堂卖之光景,《商》曰:“但观堂上堂下之态,与寻常卖艺饮茶者无异,然堂上人不言声,堂下人不赏钱。店小儿伙计往来甚繁,但所提之壶中无水,所送之茶不能饮,实实怪哉。”
什么意思?要说做渡卖的没有不是中气十足,都得有一副好嗓子,渡卖渡口上可谓是人声鼎沸,热闹得很。可堂卖人可不然,一些商号经常要参会,就专门请学过堂卖的先生帮忙下场,或者自己的人出去学。跟谁学?五蠹子吗?哈哈,咱不开玩笑,是跟风月行当里的清倌公子学,这事儿回头咱们再细说。咱说这话为的是表堂卖会上的光景,这堂卖可从没有吵吵嚷嚷的。虽然坐了一屋子人,但是冷清得邪乎,若是来个人半道进了屋,抬头看见堂上坐着一人滋儿滋儿地喝着茶,低头看啊堂下坐着一群人看他滋儿滋儿地喝茶,伙计托着茶盘楼上楼下一趟一趟地跑,一揭开茶碗里面都没有水只有一张字条,不知道的准得给吓着。
这茶碗儿里的字条就是本家批示的意思,为什么装在茶碗里呢?《堂卖论》中讲:“初,堂卖发于巷尾暗社赎秧密会,香主有善汤戏者,以水丹青传言,状若雪瓯则赎,状若云脚则弃,满盏碎星则战。”说最早的堂卖会是地方帮会间赎买人质时两家老大的碰头会,能劳烦各家大哥出马,那就绝不只是赎个弟兄那么简单——往后两家兄弟见面点不点头,两家大哥过年过节的时候怎么处,今儿得有几个人躺着出去,全得在谈话的字里行间听出来,在屋里人的眉眼高低里看出来。就说当时有一家的头目很有些分茶戏乳的功夫,想着传话容易被人听了去,打手势恐被人看了去,递字条人家一眼就看出来你有吩咐,若真的打起来人家早有了防备,便用茶乳的画样作暗语知会手下。
后来帮派开会就不止是赎买人质的事情了,两家喝个茶谈谈心,有个什么勾心斗角的事情用茶盏一掩,面子上就都和和气气的了。帮派也不都是些舞枪弄棍的小打小闹,手下也有买卖生意,不然怎么养活那么一大家子的弟兄?这一规矩慢慢地也就流传开来。不过要说行商就都得有个汤戏的手艺那没必要,就不爱喝茶,闻着茶味儿就恶心的还不许做买卖了?何况做生意也不是杀不杀打不打那么简单,掌柜的说卖或者不卖还好办,若说折几成的价,进几车的货,或者有什么更细致的东西,光靠一杯茶就很容易出错,故而现在都是写了字条放在茶盏里。有句老话叫“堂卖的茶碗——丁点水分没有”,不是说堂卖会的东西全无楚凤,而是用的这么个典故。一般讲究的商号会有自己特质的茶碗,一些卖场上报暗价的时候也是把价码盖在茶碗里,卖家或者间人一一掀开,哪家中标了就把哪家的杯盏儿端起来向下面敬一下。
能参加堂卖会的人都不简单,一打眼就得看出满堂上下的心思,明里暗里的尺寸。不光是参加堂卖会,就是在旁观会也是门道。外行来看,一群人话不说几句满屋子眼神乱飞,七分不像买卖,三分倒像邪道,不出一盛茶的功夫也就困了。可懂行的人喜欢看堂卖会,其中很多人还并非是商贾,不少是官场人或是走江湖的,他们能根据会中各处反应推断出堂卖的走向,预估鹿死谁手,花落谁家。
有人说真正拿下堂卖不算本事,很多赢了的人也是稀里糊涂——一切都不在明面上,自然带了几分的赌,末了还要提着点心去找明白人请教,说二爷,您给我说说我这把到底怎么赢的或是怎么输的,我哪手儿马前了或者还得赶着点,下回我好再改进。真正把一场堂卖看通了、说明白了,那寻常的世故场上您可就都游刃有余了。有行家说,一场会无论是坐三天坐五天,哪怕坐上个七八天,其实头半日在懂行的眼里一切就已经都明了了。有那厉害的主儿最多不出五个时辰就起堂,留个字条扣在自己茶盏儿里,后面甭管戏唱到第几天,最后大轴帘门儿一挑,您拿字条把头二三四照着一对,八九不离十。
还有宝局专门为此设立盘子,亦有朋友之间打赌取乐的,但大多数人都得看几天才能咂摸出点门道。哎,却有一人例外,便是鹤徕泉坊的掌柜孟怀蚩。这人似只当堂卖是赌,总是第一日就敢扣茶碗,一旦出错难免叫友人揶揄打趣。至于这一次孟掌柜的茶碗准是不准,咱们日后既见分晓。
就有人说,渡卖什么话都说在明面上是坦荡场面,堂卖人各怀心思是小人之局。各位,这话便不敢恭维了,且不说渡卖中不乏拒子之流,这既然坐在了堂下就是明着告诉各位自己有心争宝,得与不得各凭本事,何其坦荡?再换言说,在商言商,我也不怕得罪在座吃五蠹子饭的爷们儿,所谓无利不起早,咱们不免说说当初五蠹子向天公请买的第三件东西,这三一条原为“兵不厌诈,为富不仁”,后半句准为商者可借外道之法解一时燃眉之急,但其中后患,十倍以偿。也就是说为商的打小算盘这件事,是天公老爷拍了板的。当然,屏湘我只是与几个五蠹子门下的后辈高足有些往来而已,所言个中真伪不明,诸君且听且信。
书要简言。却说这一场堂卖开到了第七日太阳落山,茶楼上下的人已然换了几茬儿,可堂面上却迟迟没什么变动,观会者正都恹恹的。却这时,店小儿又上楼了,人们一看他进的屋子都一个激灵地晃过神儿来,互相捅咕着对方,口中直道:
“姚家老爷子要出手了?”
不大会儿,才刚那小二怎么进去的怎么又退了出来,左咯吱窝里夹着自带的托盘,右手恭敬地把湘帘向外挑开。正待余人不解,由打包间里面缓缓迈步走出一人,双手捧着一块整雕的小叶紫檀茶盘,这来的非是旁人,正是峨煌姚家的大少爷。姚家少爷端着茶盘由伙计护送着往楼下走去,一路之上两侧众人终于看清了盘中之物的真身,一时间冷气声就在茶楼上下此起彼伏起来。
细看那盘中所陈之物,赫然是一只金丝勾嵌的白瓷盖碗,就见其周身清润莹白,原本了无疵垢,只在腰腹处透出一点红釉。却说这只茶碗当年出炉时原是一组,其余几只皆都莹白无瑕,单只它胚子不净沾染了殷痕,主家不得不择它出去以免折了整套器的价。残品原本难登大雅,却恰经不遇之时的巧匠“拨云点日”赵隐青之手,叫他以金线将其瑕秽之处描成了一朵桃花。
玩古玩器物的爷一定都听说过老年间的这位赵隐青先生,他专会挑捡残次器物并加以雕饰,什么东西经他手再一出炉保准境界全出。有人赞他不是修补器物,而是发掘被遮掩住的臻品,再恰到好处地使其复原,就好似懂得在浓阴之中找准日头的位置,将云彩拨开恰好漏出阳光,这一“拨云点日”的称号由此而来。果然,那盖碗原本的缺漏处加以修正后,现出的花样红漫金边犹如朱砂晕染,花瓣微橤好似甘露泽被,不止品相上巧夺造化,出尘别致,还刚好和上了峨煌姚家族徽的意头。
这一件茶具名曰“玄都渥晚”,与姚氏族徽上的纹章同名,那纹章原本化形于桃花入夜被晚露氤湿的模样。桃木原为姚氏图腾,相传姚家祖先梦入仙山,见山顶桃花在料峭春寒之中虽受夜露侵袭却颜色不改,大受感触,醒来后以此教化子孙:处逆不乱,宠辱不惊。后姚家兴盛,甘露霑灑桃花之态又被喻为家业多蒙福禄之意,亦作子孙情谊殷渥之意。故而这一件茶碗一经问世就得姚家先人另眼看待,被其重金买下。赵隐青也因此声名鹊起,为世人熟知,其直至晚年尤称,此生再未遇到有如玄都渥晚一般的知音之作。
再说回堂中,四周翘首观望的茶客一见这件东西个个瞠目咋舌,生怕这件宝贝有什么损失,眼睛跟着姚家少爷一路下楼到了大厅里,又跟着他拐了几个弯儿地走到前排雅座跟前,一直看着供着盖碗的茶盘稳放在了峨煌的位置上才缓缓地把憋在胸中的这口气打口鼻里头送出来。
峨煌这会儿坐在堂下的正是柜上的大查柜,他看见了玄都渥晚依旧谨遵着家训——神色未变,揭开茶盖看见字条也是不慌不忙,随后又不顾楼上楼下看热闹的人双目眦裂,碾碎了字条盖上了茶碗,揣着袖子兀自阖目神游起来。
不过玄都渥晚这一现身很多人就坐不住了,几个伙计陆陆续续地上楼进了几个雅间,过了一会儿又从街对面的秦楼里头走出了几个拖着茶盘的姑娘相公,前前后后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堂下就送去了十来只盖碗。懂行的人见状纷纷往角落里看去——殷家参加堂卖一律不坐当中,总是偏安一隅,人们急三火四地想看他殷家的反应,却见坐在那里的熙合内宅管家还是一副自在从容的德行,还笑吟吟地看着大厅里的热闹。
眼看着这一波波澜过去了,堂下又稳了下来,方才接到玄都渥晚的姚家查柜却张开了眼睛,慢条斯理地提笔在砚台中蘸了几下,又刷刷点点地往空白的纸条上涂了几个画押,画好之后端详了一阵儿,才不慌不忙地把笔放下,从容不迫地将纸一层层地叠好,放在先前自己用过的茶碗里,又神情自若地款动广袖,唤来了一个伙计,将茶碗递给了堂上一下午换了三遍茶,又跑了八趟茅厕的堂傧那里。
而方才峨煌祭出了传家之宝,但家里的查柜却迟迟没有动静,便有一些人猜想老东家还如先前一般在试探鱼儿反应,并非真正下钩。可是这会儿姚家的查柜提了笔,才刚观望的人心中再三煎熬,终于也按捺不住,一时堂中又忙碌开来。而茶楼以外的街面上,玄都渥晚现身的消息不大会儿的功夫已被传了几番儿,下晚儿天的茶楼内外竟颇有些纷攘。
正值众人议论纷纷,谁也摸不准姚家老爷子意思的时候,熙合殷家雅间的门帘,终于从里面被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