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抬头观瞧,才刚就只是姚家少爷带着玄都渥晚就惊了四堂,这会儿湘帘一起更是一片哗然,由打屋内缓缓踱出的,竟是殷家大掌柜本主——殷承幡。哗然过后,茶楼上下无不屏息以待后文,众人心中正想此番算是来着,却见殷承幡站定身形以后带着身后数位近人抱拳拱手作了个四方揖,而后一群人迈步就要下楼。
“哎——让了?让了!”
茶客们登时炸了窝,茶楼上下吵得跟渡卖口似的。怎么意思?茶客都忍不住围上前去,却不敢真的询问。堂卖规矩,竞买者弃买无需言明,只在明处与四方拜别即可,旁人不许过问。眼看着殷承幡一脚已然踏上了阶梯,一群人正恨不得把殷家人盯出火星子来,众人身后终于有人唤了一声:
“殷掌柜,您留步!”
跟抓着了救命绳似的,连在店的小二都不顾规矩地作势拦住了殷承幡。殷承幡站定,众人忙看声音来处,就见峨煌掌柜姚慕筠一挑湘帘带着姚家人出了雅间。姚慕筠道:
“殷贤弟,三日堂卖熙和山水不露,怎么临了临了……呵呵,峨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属实难解,姚某愚钝,贤弟可否指点迷津?”
“老学长,您这可就坏了堂卖的规矩了。”
姚慕筠不免长了调门:“殷掌柜莫不是在耍弄大家?”
“姚掌柜,”殷承幡回首反问,“这堂卖会上,谁又不是在耍弄谁呢?”
说罢撇下众人离开了。
殷家弃买,姚家当晚就拿下了堂卖,茶客各自揭开茶碗,或写姚家胜,或写殷家胜,却都没了往日的胜败之感,唯有那孟怀蚩又与众不同,耍宝似的写了个“双出局”惹得众家打趣,又被大伙哄着请客不提。
再说姚老爷子,他第二日就从堂傧那拿到了一对儿乾离石,果真是上上的品相,姚家得了宝不免排家宴请堂会,实实热闹了几天。可姚老爷子心里头就是有股子化不开的味儿,一来那日堂傧没有收钱,说日后卖家会亲自登门;二来他最近遍访沐城的堂卖行家,可谁也说不清这场堂卖里的玄虚。无奈待堂会唱到了第三日下午,一出《太庙逢冤》到了尾声,戏中官爷站定太庙惊见冤魂,姚老爷一时也不想旁的,凝神等着台上的“硬僵尸”,却这时由打后堂慌里慌张地跑过了一个家院:
“怎么了?”姚慕筠见状一个激灵,“殷家人有动静了?”
“不是殷家,是……是咱们家了闹了贼了。”
“闹贼?丢什么东西了?”
“我……不敢说。”
“爷们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闹这大姑娘脾气,说啊。”
“咱丢的是……咱,咱家的宝贝。”
“咱家……咱家什么宝贝啊?”
“玄都渥晚!”
家院四字一出,老爷子身边的几个近人几近失色,大少爷闪了下巴二少爷摔了茶碗,媳妇们不敢出声都低着头正襟危坐,台上戏子“啪”地把自己扔在地上,一个丫鬟脚下一软连带着一众失措的下人跪了一地。只有外宅生的三少爷自小养在外头,这些年才接回家来,怕不知玄都渥晚的贵重,神色上还缓和些。
姚老爷子稳了稳心神斥责了几个失态的后辈和下人,不许他们人前显怯,安顿好前面后自己领着近人匆匆赶回内室盘查,一夜不眠。次日五鼓天明,门外忽有丫鬟急报,说熙和殷家的大掌柜殷承幡执意求见。
一听是殷家掌柜,姚老爷子的心中五味俱陈,像是有数了,又像是彻底乱了,不得已请客进屋。殷承幡进门是上人见喜满脸荣光,待姚老爷子遣走闲人之后开口问道:
“哟,我说老学长,昨晚睡得不好?”
“嗯……托福,我看贤弟您也未必睡得安稳,只是这人逢喜事精神爽,您跟我嘛……怕是不一样。”
“怎么着老学长,听说——丢东西了?”
“贤弟神通,我家门儿里这些事瞒不过你这通天手眼呐。”
“嗨,这事儿闹的——老学长!不必找了,贵府的宝贝没事儿。只是见这两日街面不老太平的,愚弟才把玄都渥晚请到了熙和去。”
姚慕筠闻听登时上了脸:
“殷掌柜,都是场面上的人,您怎么干这等下三滥的事?”
“老学长这话怪扎耳朵,您怎的不分青红皂白就掉脸子啊?”
“殷贤弟,我跟你不过这个,有话还是请将当面吧。”
“老学长,”殷承幡笑道,“咱哥俩一个学堂念过‘三百千’,后来各自回家学艺,我不像您,师父教诲我多读多悟我总不以为然。可如今我这年纪也大了,倒是也爱翻翻那些老黄历了。您知道我坐科学的渡卖,堂卖场面那些东西我实在摸索不来。哎,可前些日子我把师父的书札请出来一看,才知道堂卖原本就是锅伙儿间密会赎秧子的营生,祖师爷不愧是祖师爷,这一下子就点醒了我。老学长,堂卖会在沐城多少场了?今天咱们真正地仿一回古,赎买赎卖一回?”
“殷掌柜,明人不说暗话,您开价吧。”
“老学长,您这是糟践我!”殷承幡却生了气,“您当弟弟我今儿来是找您要钱花的?不能够啊,那咱还是人吗?实不相瞒,玄都渥晚此番险遭劫难,若非愚弟从中斡旋那可就是玉碎瓦不全了。此番愚弟说的赎买非是赎旁的,我要赎的,可是您啊。”
“老掌柜的何出此言啊?”
“愚弟我今儿个可有三赎。”
“嘿——愿闻其详。”
“哥哥您想,鲛石到底是什么?听过没见过,谁知道是真是假,谁知道是福是祸。咱们为了它淹在沐城这么多年,就算是日后真如小爷山上预言那样,什么海清河晏,那也是圣上怹老人家德合四野,与咱们什么相干呐?咱们折腾来折腾去能不能得一善终尚不可知,我今儿这第一赎,就是想给老学长赎买一个善终啊。”
“哟,贤弟真是替古人操心,能在此等交易中留下一笔,那是先师门下之光。”
“浮名种种,皆乃是身外之物。”
“自古是雁过留声,人过留名。”
“哈哈哈……罢了罢了,老学长自幼深明大义叫人敬重,愚弟愧不能及。”
“贤弟啊,甭绕哥哥了,这出大戏您什么也不为,为了就是挤走我姚家,是也不是?”
“老学长,说穿了,过去咱一直犯了个错误,以为谁拿到鲛石谁是泉坊间的魁首,可其实拿不拿到鲛石和当不当老大没甚关系,头筹不是看眼前有什么,而是眼前没什么——熙和眼前若是没有你峨煌的幌子,甭管有没有那个什么劳什子儿,那就是头筹。老掌柜,您不懂这个道理不怨您,姚家祖上历代出的都是君子人,您从小跟老爷坐的堂卖交椅,可我,我是跟着我家掌柜的在渡口喝足了七年冷风,脚底血泡磨着冻疮隔着袜子胶住鞋,这才站出了如今的熙和。堂卖学的是拿东西,可是渡卖打根上争的就不是东西,而是要争过场上的人。”
“你认定了我会为了一个茶碗,放弃沐城的泉客行当?”
“自然不是,这就要说愚弟这第二赎,将您从这家门不幸中赎将出来。”
“你放肆!”
“老哥莫恼,愚弟请回玄都渥晚真就只为了一条,告诉您峨煌之中究竟是谁身在曹营心在汉。”
“殷掌柜,话可不能乱说。”
“玄都渥晚乃是贵府至宝,却一经露面就离了宅门,愚弟便是有通天的本领,也没法在您的眼皮子底下这般孟浪。实不相瞒,贵府此番乃是祸起萧墙,愚弟不过顺水推舟。此人今日能出卖家中至宝,他日还能做什么,这……愚弟言尽于此。”
姚慕筠一时语结,半晌问了句:“是谁?”
“玄都渥晚巧就巧在这一朵桃花,那桃花案子它自然出就出在这桃花债上——那就不干我事了。啊呀老学长,您说这沐城这么多行家,我敢说就没一个看出这场堂卖会到今儿才真的开始吧。得,愚弟不白饶您的,您且听我这第三赎,那一对乾离石沐城几十年也没出过这么好的品相,算是愚弟赠您的临别之物吧——将您从鲛石的念想中赎买出来。告辞!”
“贤弟,”姚掌柜唤住了走到了门口的殷承幡,“多行不义必自毙,渡卖堂卖,行商坐商,都是一样的。当年祖师爷籴天阵焚魂聚阵,我等后辈皆以为是为咱求了条便宜之道,枉我入门几十年,到今日才参透这实为警戒世人,凡事过犹不及,祸福相依。姚家会在七日之内迁出沐城,不再涉猎鲛石之事,我走之时你不必相送。”
待殷承幡走得远了,姚慕筠冷脸叫道:
“来人,把老三叫来。”
前文暗表,姚家有个外面养大的三少爷,三个月前才接回家来。这位三少爷何许人也?他原是姚老爷子少时流连教坊造下的余孽,但姚家却不认账。直到那女子亡故,死前大张旗鼓托孤姚府,闹得满城风雨。姚慕筠假意从前不知,又是厚葬女子,又是当街认子,反唱了一出情深义重。可三少爷回到家中并不受重视,过去他母亲生产后流落北里,他自幼生长下处,接触的净是些三教九流,长此以往心生歹念,意欲报复。然峨煌家底殷实,柜上之事他又不懂,思来想去,就想动一动家里的命根子。可该着了姚三不知道家里宝贝藏哪,心正烦时在酒楼之上遇见了殷承幡,殷掌柜闻听姚三醉话勾起往日心事,答应与他合谋,糊弄着全城富贵人家跑了回龙套,逼出了玄都渥晚。可是熙和掌柜是明白人,并不会与姚三真的交心,套出玄都渥晚后卸磨杀驴,转手又将他卖还给了姚慕筠,当晚姚家家长执行家法便是后话不提。
却说三日后峨煌离了沐城,姚家起家于老王城,此番算是还乡。殷家如约没有相送,只派人送来了玄都渥晚,但相传姚老爷子并未将其带走。此后,熙和在沐城泉坊间一时独大,然好景不长却横加变故,可一来没有力能相及者援助,二来过去殷姚两家相互制衡,余下泉坊皆有所忌惮,而今峨煌已然外迁,熙和便内应树倒猕猴散,外有墙倒众人推,此事间种种别有趣味,但今日不提,单提一句“推墙众人”中的一鹤徕孟家。
书中代言,孟怀蚩当日茶楼之上扣下一句“双出局”,到如今果真应验。而后孟怀蚩三封家书修至老宅,请家中母亲——大名鼎鼎的鹤徕杨氏指点江山,又将沐城泉坊分为头尾两派,自己居于其间,到后来果在鲛石买卖中留下一笔。另有一事,本来由姚家带走的那一对乾离石也辗转落到了孟怀蚩手中,便是如今赫赫有名的“云归”。非是凡物,其主必奇;非是凡人,其境必奇。这云归他年果然同其新主一般,又激起一番风起云涌。而至于云归怎么来在了孟家,孟怀蚩又如何搅动乾坤,咱们他日开书另表。
另有一事,当日姚家不济外迁时殷家人如约没有相送,可是到后来殷家倒灶离城时倒有一姚家人在城门相送,可说是姚家人他又不算是姚家人,说是人——这会儿他也已经不是什么人了,这人正是被殷承幡糊弄着赚走家中至宝的姚家三公子。你若问他日到了阎王跟前一报名号他叫什么,各位听真,他正名本叫——殷昧诪。
“啪!”
先生醒木一落堂下一阵哗然,有一茶客站起身攀住同桌人的袖子,开口说话音儿都变了,不顾其他张嘴就叫:
“二哥,后头我知道!那姚三其实是玖天风弄……”
“呐!你闭嘴!我听你的?”被抓住衣服的一人抡圆了胳膊要从友人手中挣脱出来,“明儿个就有了,我花钱听你说干甚?你别开腔啊!敢说话老子大嘴巴抽你。”
佟秉心主仆俩听见醒木声音也才如梦方醒,留下茶钱匆匆起身离开。数百里外的莲华镇鲛塚之中,玖天风似也听见了这一声惊断,可化在头脑间却好似怒了哪一殿的判官。
无论是屏湘子还是义安年间的寻常艺人,无论一件事情能不能涉及到玖天风,扯上一两句总不是坏事,这似乎成了梨园菊坛间的规矩。当年玖天风自放江湖四处云游之时也确实留下了几件趣事儿,后来几经演绎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当故事听得津津有味,就只单一件事情是她不愿意提的。这一件事情还要从姚家这位三少爷的身世说起,却说这一位三少爷其实并不姓姚,他就是玖天风幻境之中看见的那一位殷昧诪。
姚家如今的大当家姚慕筠自幼严谨持重,可当年他也确实也在教坊中做下了一桩丑事。那时沐城有一家教坊名叫晚邻斋的,是最为上品的轻吟小班,而当日里的姚慕筠已然成家并有两子,且父亲在世没有分家。这位姚少爷得父亲器重,商号里的事情已然接手不少,有时候难免风化场所里应酬一番。那一日酒楼之上,姚慕筠结识了晚邻斋的伎子苑江蓠,二人相谈甚欢,相见恨晚,后因多事之人撮合,酒后生事,有了一子。
姚慕筠是家中的长子,打小被长辈以未来家长教养,二十岁头里就迎娶了城中的一位闺阁小姐,这位小姐不是旁人,正是城中乐丰周家的小姐,那个被白眼狼白予尚气到一命呜呼的周璟释的胞姐。姚妻周氏为人知书达理,夫妻之间亦是举案齐眉,倒也曾是一段佳话。姚慕筠对寻花问柳之事兴致平平,但每每与几位商贾家的公子饮酒,席间总有人会从晚邻斋叫来姬人弹唱助兴,其中就有这一位苑江蓠。
晚邻斋的姑娘素来注重身衬,没有陪客的规矩,仪态上也不同于茶舍下处的姐儿那般搔首弄姿。苑江蓠原本在这些姑娘中并不突出,只是有一日一家擅长清音的公子来了兴致,想要唱几段流沙腔,点了苑江蓠的月琴和另一个笛子伴奏,唱到一句“来时芳溪今阻雪”时,苑江蓠弹错了几个音,拐带着那富家公子离弦,叫人家脸上不甚好看。可外人听是走音,姚慕筠听时却觉精神一震,只因那苑江蓠所弹的正是未被容进流沙腔时的北地异调。
早年姚家迁到沐城的时候,老垚城留了姚慕筠殿后,到后来姚慕筠带着最后一批辎重细软赶路的时候却遇上了一伙儿响马。正当一行人无计可施之时,由打路旁林中“沙啦啦”响起了一阵琵琶声,那一伙儿贼人闻听之后分两路侧到了道路两旁,将姚慕筠一行让了过去。姚慕筠后来问出,这一带的响马贼寇有规矩,报仇时一定会留下名号,但是报恩时却不愿言声,此番定是早先姚家有恩于这群绿林叫人认了出来,他们这才撤了兵,可具体会是何人姚家想不出来。这一段事情暂且过去,可是姚慕筠总想起那时林中的琵琶曲,因那曲调与方才友人所唱的【夜柳罩莲】牌子韵律仿佛,故而姚慕筠一直只当那是这一牌子的变调,可这会儿一听,当时的曲子由琵琶奏出固然更加清冷肃杀,但是板眼调式却与眼下苑江蓠所弹的无异。
姚慕筠将友人的不悦遮了过去,转过头背地里问苑江蓠她演奏的是何牌子,苑江蓠答是老家的一段乡调,方才那公子唱到“来时”两句勾起了自己的乡情,自己才一不小心将老调子弹了出来。原来当下流沙腔里的这一牌子最早发于苑江蓠老家一带,后来才被露申老板编排进了正调流沙腔里,姚慕筠路遇草寇之时就在苑江蓠老家附近。
姚慕筠解了旧音一时神怡,不免就多看了苑江蓠几眼。姑娘说这话时上身着雨过天晴云螺襦,外罩件月落乌啼薄黛衫,下身穿光风霁月杏花裙,脚下茶白的绣鞋配景清雅入画,各衬着两朵半开的藕荷色单瓣余容花,端的是清新好看。姚慕筠见她打扮惹眼睛喜欢,便顺着话头多问几句她老家的事情,可苑江蓠却婉转话头,似不愿将自己的身世与客人多言。原来这位苑江蓠也并非是生来的贱籍,她原本随父亲南下探亲戚,却不想途径沐城父亲染疾身亡,她一人流落此处无依无靠,得当地买办蔡易睚半托半卖,认了晚邻斋的掌柜作师父,用身价银发送了亡父。要知道自打父亲离世以后她孤身在异乡为客,正当年华却又寄身楚馆,对外人难免心有隔膜。
可就是这种人才是最受不得旁人真心的。
二人此后又在席间相见过几次,姚慕筠早对苑江蓠有了印象,难免多多留心,苑江蓠亦见姚慕筠谈吐不俗,不似寻常来此寻欢的纨绔,也就有心留个常客,便婉言邀请他到晚邻斋自己的阁中一同品鉴曲谱,不想却被姚慕筠谢绝了好意。
姚慕筠谢绝清邀时言辞婉转,他只当自己这一回绝无伤大雅,却不想其实犯了风月行里一个忌讳。这清倌约客人在闺阁相见原是雅意,有个名词儿叫作清邀,这是对对方风雅的认可。为什么柳忘笙能够“花名在外”?自是得到名花首肯得多了攒下的好名声。当然反过来,姬人若能邀请得到名公子其身份自然也会高涨,这就有了一不成文的规矩——风月地位低的一方不可主动提出清邀,若有想法便百般暗示,对方若是有意自然会相邀,对方不然则绝不能贸然开口。若是提出了清邀但对方无意于此,断不可直接拒绝,只需在会面当日以二人的名义摆酒请客,否则便是有意贬低对方的身份。如此定有人要问了,这样一来不是还要花钱?嗨,这清邀的说法只在长三往上,能入风月门之眼的所在才有,在此间玩乐的若是在乎钱财胜于雅名,那岂不是贻笑大方。当然柳忘笙是个特例,他若是请客,总有友人代为掏钱,这也是桩为人乐道的奇事了。
这姚慕筠过去鲜少涉足风月,而苑江蓠已然是晚邻斋的门面,姚慕筠不懂规矩谢绝清邀实际上是在贬低苑江蓠,苑江蓠一时面上过不去,却也没有表露。后来姚慕筠听说了这一规矩,只觉得所做不妥,便给苑江蓠补上了这一顿酒席,后来再席间再见时又与她当面赔酒。却说苑江蓠只以为这一公子哥儿常在酒席宴上出现该是个懂行的,不想是个十足的棒槌,也没往心里去,这一来二去的还对他松动了心思,酒后还将自己的身世告知了对方。
咱们不免也得说说这位姚慕筠,姚慕筠自幼生在在府宅之中,由于一直很被看重,家人待其极为严格,姚家虽然家丁兴旺,姚慕筠虽然与妻子和睦,但其实姚慕筠二十多年来对待家人几乎只知有敬,与苑江蓠几次三番接触之后他渐渐觉出了与人的情谊似乎还有旁的滋味。于是苑江蓠与姚慕筠这一番交心之后,有些心思就好比北地的春汛,不发则以,一发便不可收拾起来。
姚家那会儿已是五世同堂,难免尾大不掉,自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分家之事似就在眼前,只碍着老家儿还在。姚慕筠这一辈的兄弟之间倒也和睦,但父辈上面出了一个问题,姚慕筠有一个五叔,和姚慕筠的年纪差不过和姚慕筠的父亲,他本是是祖辈外宅所生,却很没有长辈的样子。
当初姚家祖辈在世时评价这位孙儿只用了一句话,说他“不该如此聪明”,族中长辈也都道他不足委以重任,故而他年轻的时候就不如姚父遭族中待见。五老太爷虽耿耿于此,可是毕竟不敢在父兄面前撒野,就这样到了姚慕筠这一代起来,眼看着自己的小辈爬到了自己头上来,姚五叔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明里暗里不少找寻姚慕筠。当然姚慕筠不会把这一跳梁小丑放在心上,本着和睦家宅的主意对这位五叔十分迁就,每当其闹小脾气的时候就会额外照顾,可不想这一照顾却给自己照顾出了一场塌天大祸。
这位五叔对于自己的这个侄子可谓是关心得很,一知道他在晚邻斋以姚苑两人的名义摆了酒席登时就想不能不为这位侄子做点什么。这位叔叔可不像侄子,是风月场里混迹了多少年了的,也是姚苑二人素有情谊,这一局几乎没废五老太爷什么心思。内引外催,当晚夜露点蕊,苑江蓠竟就有了身孕。
姚五叔闻听消息大喜过望,忙去侄媳妇那里道喜。这周氏知道五老太爷的品性,事情尚且不明,若是传回娘家难免不好收拾,一面封住消息不许人外传,一面忙叫人把姚慕筠叫回来要问清楚。可有一节,姚家五大老爷想要撒出去的消息哪里是她大少奶奶封得住的?
周氏是正经的闺阁小姐出身,姚慕筠但凡想想就知道她不可能将此事外传。可姚慕筠受族中重视不假,但正因为如此,街面上混混儿的手腕他没见识过,这就跟五老太爷不一样。姚五生来不是人精,但是这些年三教九流里混出来,不是人精也叫人精炼出来了,旁的不会,煽风点火是一大行家。五老太爷四处宣扬姚慕筠在风月场里留种的消息时不免假借了家里少奶奶的口风,人们就只当时宅地里的少奶奶心里气不过才将消息散布出去,不管能不能撺掇着两口子不和,姚慕筠在姚家想借姚妻的力就有些困难了。
这位姚五老太爷究竟想干什么?无非是看不得大哥过分器重这个侄子,想着往后姚家分家之时自己的儿子被长房欺负,如此留一个姚慕筠的话柄在手,日后到了分家之时自己能有个说道的。不过有一节,他倒也不想事情在街面上闹大,真的辱没了姚家门风,故而大哥知道此事之后一决定压制消息他就主动请缨,五老太爷一出手自然是药到病除,街上人的嘴就都干净了,于是此事中这位五老太爷非但全身而退,还得了一功。
再说姚慕筠这边,他却不知这其中都是五老太爷做扣,闻听五叔帮自己清明了街面上的谣言还对他百般感谢。五老太爷是丙申年年生人属猴的,自然是得了杆儿就爬,顺势拿捏起了长辈的身段教训起他,末了对他讲了一句:
“你爹哪怕骂你骂得狠你也别记恨,叔叔教训你却也是心疼你,咱爷们儿可不是外人,往后只要是有事儿,只管来找你五叔叔。”
这一句话登时叫姚慕筠忘记了五老太爷过去的花花肠子,也就是这时种下了这么个祸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