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买、总买都可以,就看来什么样的主顾了。一年,你就等大主顾吧,要是没有一个大主顾,那你熬好的盐和卤冰(盐卤)就只能放着自己吃了。就算你自己吃,那你也吃不了,盐是调味的东西,吃饭的时候人们才放,谁闲着没事会抓一大把放在嘴里嚼,那还不把人咸死了。神经病啊,就是神经病估计也不会这么做。卤冰嘛,一般是点豆腐用了,就是把豆浆熬出来,让它沉淀一会儿,然后把在锅里化成水的卤冰适当地慢慢地倒进去点儿,产生化学反应,豆浆里就会产生块状的疙瘩,然后用筛子和布子把水给滗出去,压一会儿,就成豆腐了。现成的卤水也可以,在刘庄周围的人,要在秋后入冬的时间做豆腐,自己家里吃。到时就提个瓶子到熬盐的地方,也就是当地人叫的盐窑,在卤水瓮子舀上多半马勺装上。不多,差不多一小碗就够。其实,用不了,但是熬盐人就是要给你多装点儿,他们说:“既然走到地方上了,也不缺这么些,多拿点儿,宁让宽裕点儿也不要到时候短缺下了。”就像走到果树地里了,你就放开肚子吃,能吃多少?这也是,只要你能吃,管肚饱,就怕你咸得吃不下去。这不,艾永平老汉手背抄着,拿个瓶子来了,他家按道理说不缺这个,可是他家的盐滩规模小,今年早早价(相当于“的”)就卖完了,当初以为给自己留得够,谁晓得,这会儿不够了。盘算的永远是盘算的,中间亲戚朋友家说要些,就只能给亲戚朋友家了。
他很熟悉这个地方,他每年都要在这里做四五个月的工。这里就是几孔黑乎乎的石窑,窑里就是一排的灶火,正红火大炭地烧着,锅里的盐水熬煮着,有的已经有了很多盐的沉淀,咕嘟咕嘟的。一边大概有七八口锅;另一边是一排水瓮,都是大瓮,放盐水和卤水的。此刻没有七点也六点多了,天已是麻乎乎的了,到吃饭的时间了,大家都回家吃饭了。冬天的天黑得早,夜又长。窑里是雾气大罩,艾永平大大落落地走进来,看了半天才看见庆有老汉正在木桶上坐着打盹。看着真真的还有些让人担心,头低着,一闪一晃的,直往地上倒,眼看就要倒了,失去了平衡,一个似有似无的惊醒,又能坐端。真真的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不倒翁。老汉也是受了罪的,两个儿子一个也没有成事(结婚成家),家里的老婆还是个药罐子,一辈子就哼哼着过着。艾永平喊了声:“庆有,你吃过饭了?”庆有老汉用粗糙的沾有泥土的手背搓搓睡眼惺忪的眼睛,看了看,笑着说:“永平啊,你这是来做什么来了,暖暖价不在家里身(待着),来这里弄什么?”说完这,才想起艾永平问的话,就接上说:“没吃,两个娃娃回去吃了,完了他们给我带些来。”艾永平拿出烟往出抽,但是怎么也抽不出来。大概是路上手冻得还没有缓过来,硬巴巴的,就用手指头在烟盒底下弹了一下,拿出一根递给庆有老汉。窑里的黄色灯泡,在雾气里就是个小小的黄圈圈。
艾永平也顺手拉了个木桶坐下,两个人就吃着烟拉话。
艾永平说:“我啊,我这是来倒点儿卤水。我说今年就不做豆腐了,麻烦的,也吃不了多少,娃娃们也不怎么爱吃,想吃到时候买的吃点儿就行。死老婆子说不行,就要做。寒窑(闲着的窑)里还放着些前些年打下的豆子,不吃就坏了,现在已是起虫虫了。唉,一辈子就节节省省,你说节省下个什么了么?”
“谁说不是了,我家里的还不是一样样的。一辈子舍不得吃这吃那,有油水的东西是一点点也不吃,碰也不碰,说是闻见就难受,其实就是舍不得。”庆有老汉吃着烟说。烟和雾气搅和在一块儿,分不清谁是谁了。在烟雾中看不清两个老汉脸上的表情,谁也没瞅谁。庆有老汉现在清醒了许多。灶里的火不行了,庆有老汉站了起来准备去外面铲些炭。
“我也回呀,来了已经半天了,再迟些家里的就要撵来了。”永平站起来。
“嗯,你自个儿在瓮里舀,要多少自己舀。”庆有老汉随口说道。
晚上就出事了,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是这样的,不晓得谁把二老婆家的盐给装了些,在盐堆上很明显的有几个坑。大家一个个谁也不说话,好像谁先说一句就是谁偷的一样。反正不是自己,爱谁谁,就等着看好戏。二老婆也是苦命人,日子不容易,有个老汉和没有的差不多,要众人说,那就是连没有的也不如,每天还要她侍候。出了这事情,不能受这气、吃这哑巴亏,得说出来,说出来不够,远远不够,得喊。二老婆就喊:“是谁做这些断后没儿子的事,你说你,想要就言传(说)么,又不是不给。你这么偷偷摸摸的算什么?吃了就不怕烂肠子烂肚子!”大家先还是站着听听,后来就谁也不听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了。二老婆喊完也觉得没意思就走了。
外地人来了,不晓得这是做什么了。就见一群人在这么个黑洞洞、破破烂烂的黑窑里忙,但生产出来的却是洁白无比的盐和卤冰。这就奇怪了,和变魔术一样。库房里,堆着一堆堆大小不等的盐,白得让人忍不住就想上手去摸摸,看是真的还是假的,是不是幻觉。要是在太阳光下,估计是亮得连眼也睁不开。
外地人忍不住就问这是怎么做出来的,真神奇。老汉们也是爱说,就边干活边骄傲自豪地给介绍。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能不神奇吗?这是咱这里独有的。咱这里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也就决定了其他的地方没办法与这里相媲美。这里打出来的井水全是咸的,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咸,浓度高着呢。要是老汉们正在井子上往上吊水,他们就会给外乡人舀点儿尝尝。再看看那展展堂堂(平展)的平川地,不是种地用的,而是一片黑色的景观,这么一小块的黑滩子中间就是一个个土堆,有大有小。平川地上很显眼地凸着许多零星分布的土堆。还会看到两三口井子,都装着绞水的木辘轳,井子中间架起一根木头横梁,一边一个辘轳。井子里打上来的水,用马勺舀出洒在铺好的盐土上,让夏天的太阳晒,晒干了再洒,反反复复十几次。你想想这土里的含盐量怎么样,不把你咸得浑身发抖那就不算咸。你肯定会说,这土脏得谁尝了?谁尝了,熬盐人就还真的尝了。在这里,舌头才是判断一切的唯一标准。
把含盐量很高的土刮起来,堆成个土堆。再铺一层含盐量低的土,循环往复着做。做盐土就要在夏天,最好的时间就是三伏天。北方的夏天热得要死,冬天冷得让你手脚麻木。夏天的太阳毒得厉害,蒸发得快,一天能洒个两三次,一茬土就要洒个十二三次,五六天就是一茬土。做土最怕下雨了,一看天气变了,土又做得差不多了,就得像抢收庄稼一样,招呼着自己人赶快去刮做好的土。要是被雨淋了,那四五天的工夫就算是白搭了。夏天的雨来得猛,人们就和它打赛赛(比赛),看谁更快,谁快谁就赢了。雨中的人们光着膀子,什么也不想,就想快点儿把土给刮起来,堆在土堆上。
秋后的北方气温逐渐下降,就不适合做盐土了。冬天也是,冬天的太阳光太弱,要是蒸发也是慢得厉害,就像是个生病的老婆婆一样病恹恹的。所以,这两个季节就适合熬盐,把做好的盐土,倒在一个有着能分离出高纯度盐水的地方,这里人叫作“淋”的一种工具,然后再倒上淡水或者咸水,下面就会流出浓度高的盐水。担回去,倒在瓮里用来熬盐。“淋”里用过的泥土得再挖出来,放在一边,等春夏铺土的时候,用的就是这土。把盐水熬到了一定程度,就把锅里的盐捞出来,倒进架在瓮上的筛子里,把多余的水控出来,控出来的水就是卤水。把卤水再放在锅里熬,熬成一种黏糊状的混浊物,舀出来,倒在外面长方形的土槽里,过个一两天凝固了,就成了卤冰。咸人(熬盐人的一种称呼)们一年的时间就是这么安排的,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已经成为约定俗成的规律。
一年的收入虽说也不多,就和出门在外打工差不多。最大的好处,也是和打工最大的不一样,就是你自己是老板,就是自由。
天已经微微地黑了,天气很冷,外面冻得是连猴也拴不住。晚饭吃什么最好,这时就要数那热乎乎的酸汤烩菜,吃上一大碗,整个人都暖暖的。田遥老汉正圪蹴在灶火圪刺溜刺溜地捞着吃烩菜里的面,吃几口面就呼噜呼噜地喝几口汤。吃得那个香啊,看的人都忍不住吧唧几下嘴。刘克礼老汉就看不下去了,他家里还没有给他送饭来,烦躁地说:“你这鬼老汉,上辈子是饿死鬼转的,吃什么都吃得带响。就是口酸烩菜水子么,看你吃的,像是吃什么山珍海味一样,抱住个碗是生怕谁抢你的一样,狼吞虎咽的。现在这社会还缺这么口吃了?不同那几年了。”他坐在灶火口子跟前,想暖和些。
平虎进来了,在隔壁的盐窑里听到这边叽叽喳喳地说什么,就过来凑热闹。说起平虎,他也就三十八九岁,是这庄里的黑皮恶霸,大伙儿熬盐是在一块儿熬,都在一个盐窑里。平虎倒好,看着闲出来的窑,就给自己拾掇出来了一个。这是大队的公有的东西,谁也没有吭声,都想做老好人,一个等一个说,结果谁也没说。一个比一个心眼儿多,事儿就这样过去了。平虎端着碗饭就进来了,嘴里还含着一口饭就迫不及待地说:“就你们两个老汉子还说得热闹的不行,说什么着了?”田遥老汉看也不看平虎和刘克礼,只顾自己吃,正喝碗里汤喝得起劲,咕噜咕噜地直往嘴里倒。刘克礼看了田遥老汉一眼,不屑地说:“说什么?你看看这鬼老汉子的吃相,饿死鬼一样。像是八辈子没吃过饭一样,就是口酸烩菜水子么。”平虎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声正悠长不绝的时候戛然而止了,然后就是咔咔的咳嗽声,像是什么卡在了喉咙里一样。二老婆从门口进来了,看见这情况,赶忙把自己手里的饭碗放下,就在平虎的脊背上拍,边拍边说:“你看你这娃娃,吃猪肉倒白面片子还能吃成这样,真的是享福享得都要溢出来了。”在二老婆的帮助下,平虎渐渐地缓过来了。
“都是田遥大叔害的,吃饭的样子和个猪吞食一样,让人笑的,这才卡住了。”这比喻不好,在这里没什么,农村人不讲究,田遥老汉笑得嘿嘿的。“憨人呀,我们那时候是受罪了,你要说赶上也是赶上个饿肚子年代的尾巴,当时饿死人也是正常的事。树叶子、老麻叶子、黑豆皮子,能吃的是都吃,就这么些还不宽裕。吃了当时是饱了,半夜就不行了,肚子胀得和个锅似的,难受得满炕上打滚。第二天是想拉怎么也拉不下。你也算是赶上好时代了,白面片子、白面馍馍、肥肉片子管够吃,放开肚子吃。”二老婆手里的筷子在碗里一拌一拌的,这么价拌几下,把筷子上的洋芋擦擦(陕北的一种饭,把洋芋的皮给刮掉,用一种简单的工具,弄成条或者是小碎片,拌上面在锅里蒸,熟了可以拌着调料吃,也可以炒着吃)放进嘴里,吃得也是香得不得了。一看就晓得二老婆吃的是洋芋擦擦。二老婆一辈子就爱吃洋芋,顿顿饭不能离洋芋,离了就活不了。
洋芋擦擦就是不错,蒸出来再放点儿调料,那也是能把人香死了,看着就能让你流口水。倒上西红柿酱、炒熟的芝麻末末、香菜、猪肉、油泼辣子、油炒的青椒,有红有绿的,往起一拌,哎呀,那是真真的能把人给馋死。二老婆碗里是红棱棱的,辣子放得多,吃得嘴里直咝咝,还是不肯停下来。吃两口还喝口旁边放着的小米米汤。刘克礼家的二小子送饭来了,进门就说:“爸爸,今儿饭迟了,灶火不晓得怎么了,直往出冒烟,家里现在还有死烟气。”刘克礼接过饭说:“你快回去,告诉你妈,让窗子打开晾,不要怕冷,小心晚上闷住了。”二小子接道:“嗯,我妈已经在晾了,那我先回去了。”
刘克礼也吃上了,实在饿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扒拉着吃开了。大伙儿也都散去了。该捞盐了,再不捞就粘在锅上了,弄不好锅就给炸烂了。一口锅用出来不容易,用得顺手,熬出来的盐也是雪白雪白的,烂了就麻烦了。新锅一开始用,熬出来的盐是灰雾雾的白,得用个半月二十天才能用出来。刘克礼也是快快地吃完,把盐捞出来,再往锅里把盐水添上,灶火里加上炭,完了去盐滩把盐水担回来。
刘庄的冬天是单调的,整个北方都是。庄稼人是暖暖地身在家里,暖窑热炕地看着电视,把一整年的忙碌疲惫全部卸下,尽情地放松下来。盐滩的平川再往下走,就是一条大河,河面早就是冻得硬邦邦的。庄里的娃娃们没事就拿着滑冰工具在上面玩耍。家里大人是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去冰上耍,小心掉进冰窟窿里。娃娃们还是抵挡不住诱惑,一有时间就偷偷地玩个不停,非得耍到把裤子、鞋全给弄湿不可。回到家后当然就是一顿不可避免地挨骂和挨揍。这边是河,另一边是公路——国道,车来车往的。盐滩占了川地的一大部分,剩下的一小部分种庄稼了。现在地里就剩没有收割的秸秆了。偶尔的就会遇见一个烧过的小薪柴堆,灰烬和没有烧尽的秸秆搅在一起。树就剩树枝枝,该落的是都落了,丝毫没有保留。山上也是光秃秃的,只有黄色,只有黄土高原才有的颜色。秋天那会儿,你还能在川地里见个拦羊(放羊)的,现在没有了。白天只有让人在冬里解馋的微弱的不怎么暖和的阳光,晚上就是满世界的黑色,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吹个不停。整个世界好生的凄凉,好生的萧条。
晚上回到家,已经是十一点多了。庆有老汉晚上那会儿没怎么吃饱,现在又饿了。老婆早想到了,就在锅里给温了一碗。庆有老汉急急忙忙地吃了,快速地把衣服脱掉,躺在炕上。老婆和娃娃们都睡着了,他一辈子就爱睡个热炕头。在伸手关灯的时候,身子挪了下,看到了两个小子,再看看一辈子也没好好活过一天的老婆。他关掉灯,就开始想:自己这一辈人都已经五十二三了,眼看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已经是感觉到一天和一天都不一样了。娃娃们也都大了,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了,该给问婆姨了(娶媳妇)。老婆子也病恹恹的,谁晓得哪天就不行了,让她也能在活着的时候见个孙子么。该给娃娃张罗了,家里的窑已有那么两孔了,不过还是空洞子。自己和老婆住着烂窑就行,就快要入土的人了,黄土已经埋了半截子了,还图什么了,只要娃娃们能过得好就怎么都行。
想着想着不晓得怎么地就睡着了,鸡刚叫头遍庆有老汉就醒来了。庆有老汉先去盐窑里看了看灶里的火,然后去盐滩的淋上,把用过的盐土从里面挖出来。体力活,又冻,但没办法,不干挣不了那几个活命钱。等忙得差不多了,天也就亮了,再回到盐窑把盐捞出来,继续添上盐水,加上火,新的一天就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