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遥老汉的婆姨名字就叫坏了,叫个张粉桃,听听这名字就骚得不行。管不住,都几十岁的人了,她又不是个小娃娃,什么不晓得,都晓得了。她要是想做,你说能说下了?说不下,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说不下。田遥老汉活得才是麻烦了。人家叫他什么的都有了,有田盖老,有二拐子。都不是胡叫了,是有凭有据地叫了。无风不起浪,谁闲着没事给你胡说。
挣了大半辈子了,家里还是烂包的筛——端不住,就一孔软绵绵的烂窑。三个娃娃都是小子,也都长得老高高的,最小的现在也二十二了,就是三小子学文。娃娃小着是愁其长不大,长大了又愁其成不了家,即使成家了还要愁孙子的事情,一辈子就是让你消停不了。生活生活,就是无休止地往出生养活,让你一辈子都做不完,一直忙忙碌碌的。田遥老汉一拐一拐地在盐滩和盐窑之间忙碌,在歇息的一点点时间里,就坐在木桶上想。想很多事情,头上的头发掉得是一把一把的,现在就稀疏得剩几根。不管冬夏,他的头上都拢块手巾,是地地道道的陕北人打扮,衣服也穿得破破烂烂,有个婆姨和没有的差不多,不高不低的个子,就是一个黑黑的瘦瘦的小老汉。
说忠实老汉急躁了,这庄里最急躁的人不是别人,是他刘田遥老汉。婆姨婆姨,管不下;娃娃娃娃,谁也不听说,活活价能把人给急死了。现在一拐一拐的,还不是为了挣那几个钱时给碰的。在前年的冬天,黑夜十点多,天是阴得黑暗暗的,他给大小子千安万顿地说,来送饭的时候把手电拿上。谁晓得大小子给你忘了。瓮里也没盐水了,没办法,盐锅等不得,得去盐滩去担。他就担上桶担去担盐水。在回来过公路的时候,没看到,也是心里着急,怕锅熬干给炸烂了,就急匆匆地往盐窑走。天太黑了,没看到公路上来车,只听见咣当一声,他两眼就和天成了一样的颜色,醒来的时候就到医院了。医疗费还是自己出的,还整整地休养了半年多,你说霉不霉。
由于当时天黑、又冷,跟前也没个凑手人,就让车给跑了。还是庆有在去盐滩担盐水的路上看见他的。不然的话,一夜要不冻死,要不就是被过来的车给碾死。算是命大,从此就成了个拐子。人家叫二拐子也没有错,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最让他难以接受的是叫他老盖老。
家里的婆姨不争气,给你一直胡弄了,在做女子的时候就听说作风不正。当时,他家里的条件不好,自个儿的年龄也大了,人家能看下他就不错了,他还挑拣人家的什么,差不多就行了,只要来了能养娃娃就行。
进门就这样,不光和他这老汉做那事,和其他的男人也是一样样价做。人家叫他老盖老也是该,不是胡乱叫的。婆姨是俊俊的,俊婆姨就是招风,没办法。没几年就生下三个小子。大小子叫刘有才,现在看来,哪儿来的才。都三十一二岁的人了,挣钱倒是有几把刷子,就是不捞钱(攒钱),出去瞎弄,胡乱花钱。又是吃又是喝,又是找小姐,就是不想着好好地问个婆姨过日月。说上还一犟一犟的。都三十出头的人了,你还能打他不成?还有二小子,二小子叫刘守义,也是个坏种种。和哥哥是一个样样价,都二十七八岁了,也不晓得为自己的事情着急操心。挣下钱,尽胡花。花在了吸的一种片片上就不少,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沾上的。最气人的是,在庄里和人家结过婚的女人不清不楚,让人家戳田遥老汉的脊梁骨。刘守义还扬言看上人家永平家的二女子欣欣了,这不是扯淡嘛。人家娃娃是有正规职业的,能看上你受苦小子,也不看看自个儿是个什么人。
三个娃娃里面就数三小子务实,叫刘学文。名字是挺文化的,不过娃娃不是个文化人,是个实实在在、踏踏实实、务务正正的受苦人。就老三跟着田遥老汉在盐滩上受苦了,而且还租了些地种。家里吃的些洋芋疙瘩、小米、绿豆什么的都有,种上点点就够吃。将来就看三小子了。田遥老汉的婆姨是嫁汉快得马也撵不上,管不住。在二老婆家打麻将的时候,丢人丢的啊,刘克礼的婆姨那个样子,她是没见着,要他是她,真是没脸活在这世上了。
这不镇上遇集,她去赶集了。也不晓得有什么可置办的,是集集去。临年腊月人也多,她说赶集去置办些年货,娃娃们回来了,好好地过个年。看着她提着大包小包从坡里上来,真的是不想说什么。有些事情过去就过去了,晓得也装作不晓得,人活着就糊糊涂涂的,太精明了不好。不管别人,他刘田遥是要这样活,也只能这样活。不然的话,早就没脸活下去了,这个家也就烂包了。为了家,就这么价不要脸地活着吧。婆姨看到他在硷畔(窑洞外大院子的边沿)上圪蹴着吃烟,就放开嗓子喊:“死老汉子,你长两个眼窝是出气的,看见我拿这么多东西,你就不能下来帮帮我。死人还是活人?”田遥老汉就圪蹴在碱畔上吃烟,不说话,装作没听见。婆姨气喘吁吁地走过来,在他跟前站住,先大口大口地喘气,等缓过来就破口大骂:“刘田遥,我叫你你没听见?你聋了?脑出得顶瓷(因不高兴脸上表现出的一种复杂的表情),谁惹你来来,在我这里出毒气了。”田遥老汉还是没说话,站起来向唯一的那孔烂窑里走去,坐在炕沿上吃烟,一言不发。
婆姨把东西一一地放在锅台上,然后坐在脚地下的凳子上说:“你怎么了,拿我出气?我哪里惹你来来。你也今天去赶集了?”田遥老汉抬起被烟雾包围遮掩的头,说:“我赶集,我还有脸赶集,我的老脸见不了人。你俊的,穿得新新的,五十几岁的人,是一点点也看不出。分明就是个四十出头的人,打扮的,谁能看出你是个乡里人,明明价就是个城里人。我穿成这样,能和你一块走?你同意我还不同意,我怕给你丢人。”
她长长地出了口气,像是放下了什么,想缓解紧张的气氛,笑着说:“你看你,你不和我相跟,你要和谁相跟?我是你婆姨,我年轻什么,就是个老婆子。我们过了大半辈子了,还谁不晓得个谁。城里人?就是个乡里的老婆子。”他也笑着说:“你和谁相跟?和你相跟的人多了去了,我算老几?我是你老汉,你是我老婆,可是你真的这样想过吗?你做的事,还让我在盐窑里以后怎么干活?刘克礼,人家婆姨当着我的面骂我,你说我怎么办?我糊涂了大半辈子了,也让人家叫了几十年的盖老了。我没什么的,可是娃娃以后还要问婆姨了,老大老二是没什么希望,可是老三是务务正正的,就看他让咱抱个孙子了。唉,不说了!”
婆姨站起来,准备着晚饭,把前几天做好的一盆子肉,挖出一块放在案子上切扎,准备做饺子馅,晚上吃扁食(饺子)。一边做着饭一边说:“我张粉桃就是嫁汉了,我就是个婊子,你问婆姨的时候怎么就不打听打听?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我这样为什么,你们谁也不晓得。不说就不说了。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活一天算一天,要是怕人家说的话我早就死了。”田遥老汉从炕上溜下来,说:“为这个家,我怎么不晓得?我一年挣的是给你吃不上还是缺你花的?我又不花,娃娃们有娃娃们挣的钱了,就是尽你花尽你吃,哪里给你缺下了?”
婆姨在案子上当当当地切扎着,像是要和着这样的节拍,得意忘形地说:“我就是个婊子、破鞋、万人上。谁都可以趴在我身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就是个贱人。”说话中,她就把锅台上的案子和案子上的肉,全部猛地推到脚地下,准备跑出去到河畔去走走,散散心。婆姨刚开门就看到了门口站着的学文,马上用袖子把眼泪揩干,说:“学文啊,怎么不进来,快进来。”学文的手里提着一袋子苹果,强笑着说:“没事的,我刚到门口,妈,你看看,我给咱买的苹果。我大哥、二哥他们一会儿也回来了,我让他们去买饮料了。我们晚上好好地吃个饭。”她改变了主意,说:“好的,妈这就给咱做饭。你看,妈老了都把饺子馅给弄到地上了,正准备到外面去找扫帚收拾一下了。”他刘田遥还能说什么,就稀里糊涂地活着,活一天算一天吧。
在有才和守义进来的时候,婆姨对有才笑了下,然后说:“你们快坐到炕上,扁食马上就好。冻坏了吧?炕上暖和。”
刘田遥啊刘田遥,说了半天你说下个什么了?活得那么精明做什么,娃娃都这么大了。她就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给你养下这么大三个小子,个个长得茂茂堂堂的。算了,就稀里糊涂地活着,活一天算一天。还能活几十年呀?娃娃们的事,将来就看他们有本事没。吃着碗里的扁食,田遥老汉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