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大雪未住,地上的积雪足有两级楼梯厚了,一脚踩下去,雪埋到了小腿肚,大雪还在下着,打得人睁不开眼。
看管太平间的人屋子黑着。她敲了敲门,没有反应。还没到上班时间,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只有呼啸的西北风裹夹着雪片摇得被冰冻住的树枝吱吱嘎嘎地响。莫非她已不在这里了,要是有一个尸体放在这里,周围总离不了来来往往的亲属。
“干啥呢?”看太平间的师傅从后面过来。他手里拿着一把扫帚,看得出他在外面时间不短了,戴着的草帽上有厚厚的积雪。
“潇医生?你怎么在这里?”他疑惑地问。她本想叫他一声师傅,他好像姓陈,但她不能肯定,只好作罢。
“我想问一下,”她说,“前几天九病区的那个女的,还在这里吗?”
“就那个闹事的?”他说。
“女的,二十多岁。”她补充说。
“在呢。”他望着太平间的电梯口,“事情没有说出个点点之前,尸体是绝不会拉走的。”
“我休了几天假刚回来,想看她一眼。”她说。
“现在?”他问,“你看她做啥?”
她望着下太平间的电梯门,她从没到大楼这一侧来过,想到躺着死人的地下室就后背发凉。她说:“里面还有别的吗?”
“还有一个三岁小孩,被车撞的。”他说,“天没明呢你跑那里头看她做啥,放了几天了。”
她看着他,他看上去有三十多岁,穿着深蓝色防寒服、高腰皮鞋,戴着皮手套,如果不知道,绝不会和看太平间的活联系在一起,而像一个赛车手。
“她是我表妹,不知怎么的我老想看看她。”她说。
“你表妹?”他警惕的眼神看着她。
“你给我做个伴行不?”她说。
“天没明呢,等会儿她家里会有人来,你一块下去吧。”他说。
她走到电梯口,他看了她一会儿。“你现在下去?”他问。
“嗯。”
他按了一下,电梯门开了,她走了进去。电梯下了一层,门打开了。她在电梯里站了几秒钟。电梯门自动关上了,她按了开关又将门打开。电梯外,朝北有两阶台阶和一段走廊,她感到仿佛有幽魂跟在后面。她站在第一级台阶处朝里望着,她听到电梯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是看太平间的师傅。他走进来没看她直朝台阶上走去,她跟着他穿过走廊来到一间大厅里。一排有四个停尸台,都空着。他们走到一具冰棺前,搭眼一望棺内一转圈围满了花束,花束中间是盖住尸体的红衾。
成语死不瞑目到底指的什么?冤死鬼闭不上眼睛还是只是一句比喻?她想看看采丰的眼晴,但看不到,整个尸体被红衾严严实实盖住,隐约可以看见身体的轮廓。她走到头的一边,想能有个花束的空隙可以看进去。这些塑料花叶被人为得疏密有致、层层错落,严严实实遮住了鼻子以上的部位,只能看到脸的下半部,死的当晚脸色跟纸一样白,现在,却变成了灰黄色。
“走吧,不要看了。”他催她。
在电梯上他说,“人家都避开不看脸,看死人的脸会做恶梦。”
“我想看看她眼睛到底闭没闭着。”她说。
他呵呵笑起来。“人都死了,眼睛还能不闭着?”
“你看见她的眼睛了吗?”她上来后问他。
“当然看见了,往冰棺里放的时候。”他说,“我可不特意看死人的脸,不过她的眼睛肯定是闭着的,要是睁着,还不把人都吓跑了。”他笑了。
是啊,要是死人真睁着眼睛,那会是怎样的情景?看来她的眼睛是闭着的。她活着的时候聪明机巧,善解人意,死了,也不会为难亲人。
离开太平间出口时,她都搞不清自己是否是一个真实存在着的有形物体,看不见自己的之前和现在,只有一缕隐约的意念飘忽在空虚中。
她想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她只记得文采丰在这里,现在是七点四十,明天、后天、或者大后天,她就要被拉走,天亮或者是下一个天亮后就要被埋葬,再过不了多久,生活又将复归平静,周而复始。
恍恍惚惚的,她就忽然觉得自己对她的死再也不像去想那么多了。每天都有人死,有谁是真正该死的呢!该死的只有那些犯了死罪的、受到死刑处置的,然而,法律又能触及多少?况且还有无数执掌着法的人在屡屡以身试法。该死的反而不死,不该死的却在死,这世道本来就毫无道理可言,追究清楚谁又能怎样?冷静下来,她又想起自己来医院的目的。想到外婆的一瞬间,她的心又痛得紧缩在了一起。
往家走的时候,她对自己的过去充满了悔恨。我为什么不能管住自己的心,做个一心一意钻研医学知识的好学生,考上研究生,谋个好单位,嫁个好丈夫,那样的话,我虽精神会痛苦,但不会处境如此艰难,让外婆如此揪心。我今天也就不会蜜月里独自在黎明中游荡。
我为什么就不能献身医学?为什么不能把那么多的努力奋斗付诸医学,而是数十年如一日着魔似的沉迷于书画?为它废寝忘食!我到底要什么?世上的人都能做到在什么位谋什么事,可我为什么就不能?越是看到别人命运安排在哪就在哪为所安排的人生兢兢业业,从没想过自己的心到底要往哪里去。仅以肉身活着的时候,我越是感到他们无知得可怜。就是现在这样想的时候,我就也更加憎恨我自己,憎恨我有这样的想法,憎恨我不能像他们那样去做!每一次因为憎恨那些仅以皮囊存活的人,就因了天天泡在命运安排的缸里浸泡过后就自以为成了的时候,我也在做想收心发奋一二的悔改,但没一次能坚持两个小时。我无法忍受我有这样悔过式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