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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亦君,——你怎么突然结婚了?”在回医院的路上严锦儒瞅着她问。

“突然?我二十七岁了!”她侧目瞪着他。

“我是说——”他停住看着她好一会儿,“我是说没听说你谈恋爱,怎么就突然结婚了?”

“我从来不信什么爱是谈出来的,幸福根植于内在,有这种内在就有,没有就没有,与其他任何外在的努力都无关。所以,找到这个幸福你的心立刻就明白,找不到你谈上一辈子也得不到你想要的。”她说。

“那么说你突然找到了?所以就……”

“不是找到了,而是找不到了。”

他们默默地走着,谁也没有说话。在楼道里,严锦儒说:“时间还早,到我房子坐坐吧,咱们说会儿话?”

“到我屋里吧,我吃了药虽然轻了点,但浑身酸痛得厉害,刚出去时电褥子插着没拔,这会儿该很热了。”

他回房拿了茶叶和开水:“喝点我的龙井,没人家刘县长点的好,但也不差,每斤四百多的。”

“不好意思,我浑身骨头实在疼的!”她坐在被窝里靠着床靠背。

“听说你去旅游结婚了,怎么突然回来了?”他问。

真是见鬼。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了。是因为我从梦魇里醒来了,还是我实在没办法做到让自己的感受和自己的行为两步走。在我一生的向往里,都是向往着感情和肉体合一的境界,可还是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这种一败涂地的境地。

“我不知道。我突然很厌倦出门,厌倦睁着眼睛看到外面的一切,我厌倦得要命就回来了。我不知道。”我真希望自己现在就是一个虚无,什么都不是!我真希望我自己什么都不是,从来就没存在过。她想。

“度蜜月很辛苦吗?”锦儒表情怪怪地看着她。

“到时你就知道了。”

“从你这里我已经知道了,我看到你像受了一场大折磨。”他说,“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你指啥?”

“恋爱、婚姻方面的经验或者——”

“或者教训?两者我都有。”她说,“理想的爱会消除两个人各自的坚壁,产生出一种合二为一的新东西,使一个人整个的生命、精神和身体都进入一种完美的境界,而且会改变你对待世界和他人的态度。失败的婚姻中,你永远都领受不到生活所给予我们的那种最美好的东西,你永远都是一个孤独暴躁的人,你的整个人的性格和处事无疑将受到严重损害。”

“你不会说的是你的恋爱和婚姻吧?”

“当然有我的,你问我经验、感受,我告诉你的就是我的经验、感受。”

“好歹你在失败之前还有美好,我还是一片空白。我把我的感情像珍惜甘露一般珍惜着,舍不得轻洒一滴半点,不知道我的珍贵的感情将来会遭遇什么样的结果!”他说。

“你各方面条件都很出众,一定会找到你理想中的伴侣。”

锦儒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慢慢等吧。”

“但说真的,你给人的感觉太——,怎么说呢,太高傲了,会无形地把许多人拒之于外。”

“我高傲?我有哪一点让人觉得傲的?我不可能傲到不知道我是一个人、该怎么生活吧?”严锦儒眉头紧蹙,一脸愠怒。

“呵呵,怎么脾气冲我发来了?”

我知道你心中有我,但我拼命地奋斗,日日夜夜地奋斗,为的就是早日离开医生这个折磨得我快发疯的角色,让我的奋斗与我的目标合二为一,感情生活是人一生中重要的生命航线,我怎么还能建立在我日日夜夜竭力摈弃的地方?她想。可我糊里糊涂建立在了余志军的身上,他又要到哪里?他要干什么?

她看着锦儒气鼓鼓的侧影说:“你奋斗着要做你的好医生,可我奋斗是挣脱医生这个角色——”

“不要再跟我谈通过奋斗实现什么的话题。”他点燃一支烟,棱角分明的脸上充满怒气,眉头蹙紧:“如果有什么跳板可用,赶紧走吧,再不要做梦了,你和我一样,做了四年梦了,还不醒醒!”

“走?”潇亦君感到心里一片惘然,“我能去哪里?”

“你结婚了,老公又在大城市,还能老待在这里?”

“我也想离开这里,问题是我离开这里也不知道能往哪里去!”她说。

“你出去一看就知道能往哪里去了,能去的地方多着呢。”

“问题是我压根儿就无法为当个好医生而献出一生。我从来都不能做到为当个好医生而努力,压根儿就做不到。”

“你压根儿没为做个好医生而努力过?”严锦儒的眉头紧蹙,面含讥讽,“我知道你憋着一股劲在奋斗,几乎是在拼了命奋斗,你这么多年一直在奋斗什么?”

“我努力过,但我做不到。”她说。

“令人费解!”锦儒惘然地摇着头:“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说,“几年来,我因为不知往哪里去而煎熬得快疯了。”

“我知道你在拼命奋斗——”他说。

“我只是在拼命地写字作画,通过它,我的心境可以到一个地方。夜夜熬到三更,有时其实啥也没做,就是让我的心、我的思绪、我的意念在远处徘徊,我不知道我到达的到底是何处,但我能感觉到它们在一个地方。只有当我的身心投入到艺术中时才充满融融的幸福,可惜我不能为所向往并从中获得幸福的事而将自己的努力发挥到极限的境界,我的精神在艺术里沉浸,而我的肉体不得不在医途跋涉!”过了一会儿,她说:“没有灵魂投入的奋斗是不会取得大成功的。”

潇亦君知道,自从六岁进入娇潇园,进入那间曾经属于母亲的画室,就从来没有过彷徨和追悔,小时候基于外婆的斧正,渐大则沿着外婆一直的教诲自行裁决,所做出的决定总能与外婆如出一辙,所以,尽管有“不论什么时候,什么事情,都要永远听外婆的”承诺,外婆也无须过多教诲。二十年里,两人之间只有一次大的分歧,即在高考填志愿时不得不遵从承诺,放弃了报考美院而改从了外婆认定的医学。外婆认为天下职业莫过于救死扶伤做一名医生。但这个放弃,使得她有思想以来一直面临着理想与现实、灵魂与肉体的无情抉择。在当时屈从了外婆,在决定一生前途命运的时刻填下“医科大学”时,理想与奋斗这些字眼在十七岁的心中并不是多么清晰强烈,那时只知道自己会永远画下去,至于到底要怎样走一生的路却没有具体的设想。一接触到医学,突然就感到惘然透顶,没有了可为之废寝忘食的目标,渐渐就变得烦躁易怒,分明感到青春在躁动,分明感到热血在沸腾,但始终找不到路,看着那些为能当个医生而自鸣得意、争先恐后以出人头地压倒对方的人,自己的心就倍受煎熬。每尝试着放弃艺术的攀援、扎根于医学这片沃土、做个攻无不克的医生时,大脑中的那根神经就嘣的一下,变成一片空白。经历了几年这样的尝试后,她终于明白自己根本做不了自己心的主,冥冥之中有一种不息的声音,日夜在给心以呼唤,而心也在竭力挣脱肉体,迎着那呼唤而上,自己根本无法驾驭。

“人应该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是选择能使自己全身心投入的事业?还是就沿着脚下的平坦大道惘惘然然一步步往前走?”她抬头看着他,微闭的双眼满含迷茫、困惑。

严锦儒看着她,心中有种隐隐的钝痛。“我从没料到像你这样漂亮富有的女子竟然也有如此多的烦恼!”他说。

她疲倦地看了他一眼。“我是非常烦恼。我的烦恼不是面对解决不了的问题的烦恼,我的前面是一座风光无限的山峰,我的愿望是倾毕生精力克服重重障碍攀上峰顶,现在,我克服了很多,不远万里来到山脚,但仰望山峰,遍布杂草荆棘,与来时穿越的沟壑、沼泽如出一辙,我不知道我现在要去哪里,这里距我出发的地方遥远无比,已来不及返回,况且,我是从那里来的,我也根本不想再回到那里去!”

言丰是朝着这里来的,还在遥远的地方时,我看见他已在山腰,我们曾相约攀登的——“我不一定会比你先到,要努力,如果我侥幸先到了,发现自己是这山峰的第一高时,第一个茫然的还是我,我的第一个动作你猜会是什么?”——当时,他是这么说的。他说——“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潇亦君在哪里?她在干什么?如果她在半山腰,我还得等多久?’”

“等我?敢情你乘飞机上去也是为了在高处等我!她发出两声冷笑。我从来都没这样笑过。我竟然也会发出这样可憎的笑声!他这样绝情地抛开我,而我的心还是跪了下来,跪在他面前,期盼着今生今世重逢不分离。”

此后,又走过三年一千多个日子,每一个日子的每一时每一分,我都在珍惜,时刻紧绷着奋斗这根弦,全身的神经细胞无一刻放松过。其实,我什么也没做,我只在那个山脚下盘桓,等到生命中的伴侣出现,好一同上路。但从生命的春天走到盛夏,从萧瑟的秋季走到刺骨的隆冬,接触了一个又一个自命不凡的男子,可并没有一个与我心目中的相吻合。当我明白过来,我虽在寻觅,事实上,只是我的心一直在寻觅文言丰而不是其他时,已经太晚。

她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中,有一会儿,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在左右摇晃。她困倦地闭上眼睛。

“你一个人在这里发烧,要不要给家里打个电话?”

“不用。”她说,“我没事,现在已经不烧了。”一想到外婆终于因了她的出嫁才绽开的眉头又要不得不重新锁紧时,她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抑制不住涌了出来。

“锦儒,你不觉得大主任失踪有些蹊跷吗?”

“大主任那么狡猾的家伙,明知道就是坐火箭送去也来不及了还给抽血送检?明摆着是一则表明他的诊断水平,二则也已经用上了抗内分泌亢进拮抗剂,就是以后有什么纠纷也赖不上他,另外,我觉得他也是想为自己的诊断正确留下证据。所以,他现在突然回老家,我觉得是有意躲起来了。可文家出了那么有名的人,怎么就没请省上的专家呢?”

“他能保证自己的认定就百分之百正确无误吗?”

“好我的潇大医生,头仰得那么高把一切人都不放在眼里的堂堂大内主任,会没根没据乱用内分泌危象拮抗剂?他会像那些庸医病急乱投药?”严锦儒睁大着眼睛瞪着她。

“那也不能就因为大主任怀疑、用上对抗药就一定是内分泌危象了?”以前也经常发生医疗纠纷,死者家属花钱雇上一大帮人大闹医院,干扰得医院无法正常工作,为了息事宁人,也常有抚慰性补偿点钱了结。所以形成了一种错觉,认为有理没理只要大闹都能得到赔偿,可这次,亲眼所见有疑点矛盾,却也无证据可查。这样想着,有一阵子,潇亦君觉得头脑中已有的对那一天经历过的记忆又像是一场恍惚的梦。

“不要再去想了,如果因为你看到了疑点就把自己折磨得蜜月里都解脱不了,这以后还怎么当医生?”严锦儒说。

“几点了?”她问。

“11点半。”

“天明了我要去太平间看她。”

“疯啦?去太平间看她?你是她什么人?”严锦儒愤愤地说:“好好休息吧,别忘了你在蜜月里,而不是在岗位上,就是在岗位上也没义务操这么多的心。如果吃了药体温不降,就叫我。”

是啊,我是她什么人?是她哥哥抛弃的初恋?是把她治死的这个医院的医生?是像刘传耀一样想做主持正义的英雄?天!真是见鬼,非得老想着这件事!她又躺了一会儿。她一再地对自己说不要去想文采丰的事,但心还是不由自主地去想。那天晚上的情景像电影一样又在眼前重播了一遍。她仔细地审视自己的心,体察自己拂不去文采丰之死的根源,到底是因为文言丰之故呢,还是文采丰本身的原因?还是因为她死得不寻常之故?如果是因为文言丰,她现在刻意去想,似乎没有一点别的感觉,是因为她留给我的记忆之故吗?她问自己,好像也并无特别的所在。死人的事经常发生,虽然当时也伤感,但很快过去就算了。现在抛也抛不开到底为何来?她想着想着竟越发糊涂起来。

有一会儿她好像睡着了,醒来竟搞不清是在哪里。当看到壁上的那幅《陋室铭》时才记起来。

躺在床上,她对自己的感情婚姻做了再一次的回首。

她的初恋从十七岁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暑期朦朦胧胧地开始,其间走过了五年自己至今都无法破解的神奇美妙的历程,直至走到后来一败涂地的结局。她完全清醒地看到了这全是艺术所导致的下场。如果不是艺术,她会一见钟情地爱上文言丰吗?会毫不犹豫地把那些本身非常优秀但就因为不是从事艺术的小伙子们排在视野之外吗?现在想来,她是完全把艺术与感情、与终身伴侣混为一体了,理想=爱人,爱人=艺术。当艺术的强光在眼前频繁闪烁,终于遮掩了艺术之外的美好岁月。

潇亦君记得第一次俩人学做刀削面,削的面跟多角土豆块似的,但文言丰吃了两碗,她笑着说:“你还真能吃,竟然将铺路石一样的面块吃了两碗。”

他说:“你没听过‘一食或尽粟一石而行其千里’吗?我也是。”

“谁见着来?”潇亦君笑着说,“纵然是,还有个不如牛的时候呢!”

“骏马历险,又不耕田,何须与牛相比?我生来是马而绝不做牛。”他说。

那年春天在潇园,画室里潇亦君看着站在身边的文言丰。“言丰君,”潇亦君说,“我为你作画,不一定好,只愿它能伴随你……”她看到他眼中一倏闪亮的光。

“但愿伴随我的不只是画——”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她,她竟然不知怎么说下去好。她一定脸红了,她感到了烫。

文言丰依旧注视着潇亦君,但迅速地说:“我来说一首诗,你根据诗意作一幅画。”想了一会儿,他说:“还是借别人现成的吧,免得我做出的蹩脚诗让你见笑!”他说,“我很喜欢郑板桥的一首诗,就篡改了以为己用吧:

春雨春风写妙颜,幽情逸韵落人间,可言终究有知己,何须破盆便入山。”

诵完,他盯着潇亦君的眼睛说:“中国的诗词真是叫古人做绝了,唐宋之后七百余年,竟没出过能比过古人的诗词,所以一代又一代书法家、画家总在反反复复地搬出古人来。以后你们这些书法家、画家写什么呢?”他笑着说:“我就学写诗吧,好将来为你这个大画家作诗。”

潇亦君看着他很久。这不是她一直梦寐以求的情景吗?夫唱妇随,创造一曲流芳千古的爱的诗话!她的心怦怦跳起来,仿佛要撞开胸壁跌了出来。

“一言为定。”她说。

“一言为定。”

他们散步到城外的小路上,说文学,谈书画,谈她所无法献身的医学,她说:“将来靠拍卖家当度日的恐怕是我哩。”

“学什么就要一辈子做什么的时代已经过去,自由奋斗才是未来的方向。你的天赋会造就你,你要自信地、努力地做艰苦的奋斗。”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又并肩朝前走着,走过河套,他们回首山川河流,弯弯曲曲的三里河水经过大自然的锻造,建立了自己宽广的河床,清粼的河水沿着河床中间的一道径线流淌着,上游那儿仍有一群羊儿在溪水边吃草,几位妇女在水边洗衣,花花绿绿的衣服依旧晾晒在水中的大石头上或是干涸河床上的青草上。河畔陇上,农夫喝赶着他膘肥油亮的黄牛。一泓清水在坡地上跌崖跳下,在绿草掩没的岩石间流淌,哗哗的水声给人一种无比的美感。连同那草地上匍匐的青蛙,亦显得那样安详可爱。

文言丰说,他很喜爱诗人杜甫,他的诗那样深刻地揭露了社会的黑暗和劳动人民所受的疾苦。潇亦君不完全赞同他,她说:“我喜爱杜甫,但不喜欢写‘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以及写‘集贤学士如睹墙,观我落笔中书堂’时的杜甫——”她说,“给人一种摇尾乞怜及小人得志之感,他对功名富贵的热衷更令人反感,科举失利后,他写了许多长诗送给那些达官贵人,求其提拔荐引,说张‘翰林逼华盖,鲸力破沧溟’,称鲜于仲通是‘异才应间出,爽气必殊伦’,并说‘有儒愁饿死,早晚报平津’,为了追求功名禄位,不惜向这类权豪投以如此廉价的歌颂,却自称‘独耻事干谒’,读来让人感到讽刺!”

文言丰看了她一眼打住了话头。

他们一直步行到很远,正好他的一位亲戚过来了,那人刹住车子,热情地拉他到他家里去,他们就一同走了。

他回头笑着注视了潇亦君一会儿,挥了挥手。她看着他从那人手里接过车子,从外侧就跨了上去,那份潇洒,令人难忘——以至后来她认识余志军,她问他,你能从外侧上车子吗?他说那谁不会啊,结果他一上,车子就倒了。她说,连外侧上车都不会,还算男人!

周末的市委大院静悄悄的,她朝他告诉的房间走去。门虚掩着,里面没人。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过来一位女士,她好像知道她是谁,热情地招呼她先坐下,她神秘地笑着告诉潇亦君说言丰刚出去,一会儿就回来。

屋里收拾得十分干净,惯常看的书也全上了书架,桌子上只有本稿纸搁在中央,尚未写上一字,稿纸的页眉都印有《文言丰稿纸》的字样。这些稿纸显然是他定制的,他说机关里那稿纸质量都不好,一落笔就洇。她顺手翻动了一下那本稿纸,里面第三页上写着几行字:

在我的心际很早就浮上了一颗明亮的“星”,这颗“星”散发出越来越强烈的光芒,照得我寝食难安,假若我也把自己称作一颗星,但不知这两颗“星”能否“星星”相映……

潇亦君不能看下去也无法看下去,她的心跳在不断地加剧,她真怕他此时此刻突然进来。

潇亦君合上那本稿纸,在首页写到:言丰:我不能在这里等你,我先走了,我心慌得厉害。

她逃离了那里。一路上潇亦君的心怦然不已!

此后他们见面,他问:“那天,你怎么不等我?”他看着她笑。

潇亦君感到自己的脸刷地变得滚烫。

“你约我去,自己跑得人影都不见,怎么反诬我不等你呢?”

“你就没等我!”他说。

“我等了,”潇亦君说:“等不来我才走的。”

他笑着。

“笑什么?”她嗔怪地看着他。

“你进来前后不到五分钟,”他说:“为什么跑了?”他笑着,完全是一副破了秘密的诡笑。

潇亦君的心狂跳不已,脸烧得更甚,她不知道如何是好!她站起来走到窗前,眺望楼下那一排排吐绿的倒柳。文言丰正站在身后,她的秀发感知他的气息,不敢回首一下。原来窗前的墙壁上挂着一面镜子,文言丰就在她身后,炽热的目光正对着镜中的自己。

“亦君,”他俯下头来,他们的脸就相贴着出现在镜子里,“看,天际正在升起两颗星,”他照在镜子里的目光盯着她,“他们将永远星星相映。”

不用回首,潇亦君知道自己的背已经贴着他的胸膛。她多么强烈地想融进他的怀抱,成为他的一部分啊。

她清楚他正盯着,等待着,他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回荡。

我会成为“星”吗?我是医生,可我不能迈上医途,我的灵魂无时不在萦绕着我所无法献身的艺术!她的心沉重极了,她在往下沉,往下坠,坠落在坚硬的现实里,摔得粉碎!他能理解吗?能理解否?

潇亦君的心踌躇着:我必须使他知道,知道二十年来在灵魂与肉体分离里折磨得要死的我,知道我必将做出的选择!

“地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言丰说。

“可是……,”潇亦君说:“可是心底上却呈现着至今都无法走通的路啊!对于艺术,我太拼命了,太献身了,而医学的领域又是那么的难以跨越!”不知怎么的,潇亦君就从心底否定了两个领域的融洽结合。也就在这时,她从心底彻底放弃了自己赖以立身的医学,而选择了埋头三年,堂而皇之地走出雍西。“言丰,”她鼓足勇气,她必须这样,尽管她不能预料其后果,尽管她一万分地想成为他的一部分,但鬼使神差,她还是说了必须说的话。

“我们最近很乱,”她说,“同学们都在为毕业分配奔走不已……”

他说:“你在书画方面比你在医学方面更具有发展前途,留在省城里对你有好处,这里毕竟是文化艺术的中心——你是怎么想的?”他看着她。

“我曾试图联系一些艺术单位,但大一些的艺术单位对第一学历要求很高,可我的学历是医学啊。”

他认真地听着,潇亦君说:“要是分在这里的大医院,对专业的要求又极高。”她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若分在这样的单位,我的专业知识很一般,又不能一心一意从事医学,这对我是极为不利的。”“你说的也是,”他点头认同,他的头微偏了一下盯着她问,“那你以后怎么打算?”

“我想我只能先回去再说,下面的医院毕竟对专业要求不像这里这么高……”

“亦君,你胡思乱想什么?”文言丰转到前面挡住了镜中的双影。她的心情矛盾极了。

“最近这段时间,不要操心别的,集中精力搞好毕业分配。”他盯着她,一脸严肃认真的样子。

潇亦君当时并未真正理解他话里的含义,而是一门心事等待拿到派遣证后奔回潇园。她以为:只要我愿意,实现理想就像王勃说的,只是拾青紫于俯仰之间。她只一门心思要回潇园,在那里奋斗、成功、崛起,好堂而皇之地走出来。

潇亦君真不知该诅咒命运还是该诅咒自己!竟然在明白了文言丰搬了他们领导在为自己的分配做工作的情形下,还毅然地回到了潇园。但她根本没料到会因此而失去在艺术领域唯一可相契相知共创辉煌的伴侣!

现在,这两颗星在天宇的两极,互相辉映,但永远到不了一起。这样说,她感到自己真是太自不量力了,事实上是一颗星在天际,光彩熠熠,而另一颗却正陨落尘埃,如同一颗顽石。

宣布毕业分配的那一天,所有人都早已获知自己的去向,礼堂里人山人海,校长在给这届学生上最后的一堂人生课。全体毕业生情绪激昂,仿佛整个医界已经是他们的天下了,有因兴奋不已始终在高声畅所欲言者,也有失声痛哭被周围人劝慰者。潇亦君离开礼堂的梯形座椅。

外面下着丝丝小雨,好像已经下了很久,在喧嚣的礼堂里竟全然不觉。文言丰在操场边的枫树下等着她,他的眼睛微微眯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沉默了好一会儿,俩人谁也没有开口。

“真的分回去了?”他一脸不悦地明知故问。

这个结果他们是早已知晓的。

虽然是七月的雨,但斜着扫到脸上,还是有一阵微冷。文言丰将撑着的伞靠过来护住潇亦君。他们默默地互相注视着。

“言丰,我应该回到潇园扎根,在那进而长大成树,若在这里,我就得全身心投到医院,这是我无法做到的,你知道,这些年出于各种原因我逼迫自己放弃,但我一直做不了自己心的主,请你相信我,要不了两年,我们会在省城重逢。”

“你的想法太幼稚天真了。”文言丰说,“你以为过了两年就会有单位寻到你头上点名要你了?要论才华,美院的研究生不一定胜过你,可你跑了那么多单位,有哪家艺术单位要你?清醒些吧你,两年之后仍然是和现在一模一样的情形!不会发生奇迹。”

“不论是怎样的情形,我都只能为它奋斗下去,我实在主宰不了自己的灵魂,对于未来,我别无选择。”

文言丰眉头紧蹙看着远处。

“言丰——”潇亦君紧咬口唇抑制着泪水,她深情地望着文言丰,“为了理想,为了一生的追求,我不得不做出这样的选择,暂时的离开是为了早一日成功,永远不再分开。”

“那你有没有想过其他方面?离开容易,问题却很复杂,你能料到将来会怎样?”

她惘然地看着他。爱与理想又变成了两把寒光闪闪的剑,针锋相对,互无忍让。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艺术是那样无情地主宰着她,使她的灵魂、使她的肉体一丝一毫不能松懈!潇亦君感到一种异样的气氛,她抬头正好与文言丰的目光相遇,那是一种陌生的目光,他就用那种目光看着她。

“亦君,”他叫她,就站在那里,牛仔裤侧面口袋一样大的兜里鼓鼓的,他的一只手正从兜里伸进去停在那里。

“我给你带来一本书。”他说。

“是白石头?”潇亦君问,她以为他找到了她所要的那本书。他的手仍然停留在那里。

“《朝花夕拾》。”

出乎潇亦君意料,她不明白为什么也不是他自己的。

“为什么是它?”她看着他。

“心灵的炼狱里提炼出的鲁迅的歌,自有它独特的魅力,但我更喜欢这四个字的寓意。”他看着书的封面说。

“朝花夕拾——”潇亦君轻声念叨着,在心里回味着这四个字。

她伸出去的手慢慢落了下来,一时间,她恍若在梦中,不知道自己身为何物!

她噙着泪水将书接过,轻轻拂抚着那四个字,仿佛它上面落着纤尘。她默默地注视着它良久。

“这朝与夕之间到底有多远?”她抬头望着文言丰的眼睛轻轻地自言自语似的说:“什么原因使这个早总也跨越不到晚?”

“横着一个实实在在的现实世界。”文言丰调开目光去。

“现实世界?”潇亦君感到诧异,“你眼里的现实世界就这么可怕吗?”

“我认识的就是这样一个现实世界。”文言丰看着她说,“你还没接触社会,你所知道的社会只是你心目中的社会,对这个现实存在,你看得不会比我更清楚。”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现实世界?潇亦君无法解知。但再清晰不过地感到了它的存在,横在二人之间,她还能怎样将自己给他?她怔怔地看着手中的书,泪水溢出了眼眶。

潇亦君再一次看着那四个字,她的脸上是酸楚无奈的笑:“我只有那么一点土地,只种了些野草、青藤和墨葡萄,却没有栽花!”“我不知道你是否真正欣赏它们?”

文言丰的目光越过单边楼的窗户、走廊,瞧着不远处的园林。一会儿,他回过头来看着潇亦君。

“大自然五彩缤纷,生趣盎然,可不只因为有草、有葡萄,更重要的是因为有花。”

“花真的比草更好?”她说。

他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你们男生是否眼里老有花?”她看着他笑着说,“凡需要的就要千方百计采来据为己有?”

“朝花须得夕拾,待它经受正午的阳光考验之后。”

潇亦君明白这只是一种借口,正午的阳光都快要把花烤成花粉了。

面对这漫长、难耐、但又没有自主权的所谓考验,每每有一种肝肠寸断的折磨。假若人真的可称作花,那我此刻就是一朵渴望被他摘下的花朵,她想。

“朝花带露,易被人采,”她盯着他的眼睛,“假若未等夕时到来,你的花已被他人摘了呢?”

“这我倒没想过。”他说。

那样自信,那样平稳。那一句‘没想过,’不分明在喻示着一个结果!

潇亦君看着眼前令她魂牵梦绕的文言丰,她无法想象他若做了别人的终生依傍,在这个世界上她将怎样!但她无法明白这么久的考验,到底是什么样的现实根蒂!她感到了心的挣扎与绝望!

“没想过……”她在心头反复回味着这句话。她自知已无路可走。她的声音微弱而颤抖。“没想过!没想过!没想过……”

没想过的时候,已经想到要选择别的,言丰君!

文言丰陪潇亦君回雍西后一别,破天荒三天都没打电话给她。第四天,她打电话过去,文言丰像在给一个有上万人的大会作报告似的,声音提得很高,声调拖得很长,一下子就把两心之间的距离拉得十分遥远。潇亦君的心跳就不由一下一下撞击着胸壁。在这种拖得很长的“喂、喂”的高声下,她感到已经无法将心中那份焦灼的思念诉说出来。她在电话这头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她挂断了电话。文言丰随之又打了过来:“亦君,我们在搞一个活动,等晚上我再给你打电话。”

在等待的几个小时里,潇亦君所作的一幅画笔意呆滞,墨色浓涩,真可谓空灵全无,神韵殆尽。她一直等到凌晨三点,才意识到这不是因为太忙还顾不得,而是不会再打电话来了。

又过了一周,还是没有。潇亦君来到省城这座熟悉的大院里,当那种预感已经成为再确切不过的事实的时候,潇亦君还是不愿相信。

她尽量回避与他的同事及认识她的人照面。下班后,她来到他的宿舍,门锁着,他不在。他对门住的那位大姐告诉她,他去北京开会了。

“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她问。

“会议是一周,他昨天刚走。”她说得很平淡,竟没有丝毫的惋惜。

“大姐,请你转告他,我来找过他。”

她永远也没等到言丰的电话,他们就这样分手了,没有任何语言。

开始,她总在虚幻地以为文言丰的回避只是暂时的,相知、相契及为艺术献身的共同志向必将在两地竖起所望的高度,使他们的心跨越一切尘世的时空,而且,生命中注定的相知是任何人也无法分割的……然而,不可分割的依然被分割,被精神之外的东西所分割。准确地说,他回避了她,以娶别人作为回答。

开始,一位在省城工作的同学告诉她,他正在追一位父亲在省府为官的同事,但潇亦君并不相信。他自身的才赋,足以独立攀上峰尖一览众山,何须借他人之力。

到底是什么原因,她已没必要弄明白,既然在他和她之间都能发生这样的事,她又何须再究什么。

然而,人类感情的复杂是极其难料的。文言丰虽然走了,就如同大海中滴入了一滴墨汁,既无波动也无色痕,什么都没有出现,什么都不会再有。潇亦君仍然理解为他在为自己的理想艰苦地努力奋斗着。他们都深知彼此永远不会放弃奋斗,为理想而奋斗是她与他生来就注定的命运,什么都可以放弃,没有为理想的奋斗此生则不知何以为寄。事实上也确是如此,但潇亦君在奋斗中迎来的并不是如期的结果。她的醒悟是在看到他领着新婚的妻子出现在雍西的街头。那一刻,她整个人几乎僵在了那里,五脏六腑就像被人一下子掏成了空壳。

此后,潇亦君又走过了三年一千多个日子,从生命的春天走到盛夏,从萧瑟的秋季走到刺骨的隆冬,接触了一个又一个自命不凡的男子,可并没有一个可与她心中曾经拥有过的相比。

有过一位幼年至高中的同窗,也曾经使她心动过,但他在潇亦君心目中是秦始皇,是康熙帝,是那种适于打造江山的人,而不是属于她所执著的艺术。潇亦君的潇园生活注定了她的生命要与艺术共存,而她现在才明白,虽然一直在寻觅,但事实上,她的心仍然一直在寻觅文言丰而不是其他。

在一段时间里,她接触了许多别人介绍来的男士,直到二十六岁的一天,那个她至今应该诅咒的日子在不经意间到来!

那天在潇园,她却猛然间迷失了一贯的自己,被一句轻飘飘的话所诱惑,甚至没有意识到祖母那茫然的失落,从而导致了她现在必须用青春和真情来弥补的痛苦。

无情的现实甚至使她为那一瞬间的迷失而几乎相信“人的命,天注定”的俗语。

潇亦君和余志军订婚,比严锦儒料想的还要简单。如果说她对文言丰的感情是一触即发,不可收拾,那他对待严锦儒就像是对待一幅青藤的真迹,对一点一滴、一枝一叶都用放大镜辨了又辨,感悟了又感悟。而对余志军,却甚至没有买一本书那样仔细,她在买一本书时都要拿在手中反复查看,若是有一线不齐或一页折痕,她都不要,而对余志军,更像买一个书柜,书买回来是要一页一页用心去读、去感悟,而书柜买了就只贴墙摆在那而已。

她的灵魂依然在独行在寻找,并没有在这场婚姻里落脚。

在爱情上,她是惨败者,她现在完全清醒地看到了这全是艺术所导致的下场。回首惨败,她内心没有一点悔意,五年里,她经历了为艺术而学业岌岌可危的时候,经历了为艺术而感情抉择的时候,她都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现在,为了艺术,哪怕是一条通往深渊的路她也坚定不移地走,决不打岔。

所以婚前一晚,当表叔奉了外婆之命走进画室时,她的如鲠在喉的婚姻并没使她有任何改变的动摇。

“亦君,”表叔将画拿在手中侧目看着潇亦君,“画了一个晚上就画了这一幅画?”

潇亦君疲倦地靠在窗前,嘴角挂着一缕微笑看着那幅画。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开口。

潇亦君形容憔悴,面色苍白,本就很深的双眼皮陷得更深。

“亦君,”表叔沈茂君居高临下,以一个领导审视政局人心的冷峻目光瞅着她,“这些天叔为你的事忙得晕头转向,可你并没领情。”他冷着脸说,“叔真希望你从你的画案前走出来倒杯喜酒暖暖叔的心。”

潇亦君抬头笑了:“叔,你不是想喝酒吧?你是要拷问我。”

沈茂君瞅着侄女。“我要拷问你?你还知道你有要被人拷问的严重问题?”他反问道。

她目光瓷瓷地看着表叔,这位身穿崭新黑色皮衣、寸发油亮、戴茶色眼镜的高个中年男子,他是娇潇园内侄、雍西土地管理局局长沈茂君。在这个昔日繁荣鼎盛、而今颇显孤清的园子里,他的出现几乎和在自己的家一样频繁。几十年来,他就像一个主人竭尽全力,把这个园子的内外事务一肩挑尽,处理得圆圆满满。但现在,他从侄女潇亦君对待自己这桩婚事的态度中隐约捕捉到的信息,却使他感到寝食难安。

“都是侄女的不是,可我没有办法啊!”

“胡——说,”沈茂君把脸一沉说,“什么叫没有办法?叔我就不懂,什么事难得你这样子?”

“世间的人啊!”潇亦君苦笑着说。

“只要不是别的,只要是世间的人,还没有把你叔难住的,就是难住了我,还有你外婆,你总不会以你小孩子家的见识把块石头当座山吧?”

“就是山,也是座无形的山,压在心头想搬也摸不着啊!”

表叔看着她。“都说搞艺术的人思维抽象,叔看你也有此迹象。走,老太太叫你,有话你对你外婆说,看她怎么做主。”

“叔,谁做主也无济于事,曾经沧海难为水,自己改变不了自己,别人又能怎样!”

表叔回头瞪着她:“还放不下文言丰那混账小子?”

“不是放不下他,就像登山,如果你曾领略过华山之险峻、峨眉之秀美,咱们周围这些五龙山、玄武山还能让你感兴趣否?”

表叔看着她,她似乎不想提及往事,但还是忍不住说:“叔就不懂,天下好青年又不只文言丰一个,你为什么就再看不对?”

已经无须实践来检验了,朝花需得夕拾,待它经受正午的阳光考验之后。言丰不是花,他是沉甸甸的向日葵,永远都朝向太阳成熟、壮大。

“我已经破坏了这份美好,逝者已矣,即使错,我也只能这样错下去!”

“未必。”外婆愤愤地说:“现在还不是你真正为难的时候,什么弯子都还来得及转,没人逼迫你。”

“婆,我知道。”潇亦君说。

这几年经历了这么多,自以为是高山流水遇知音的,也会在现实面前东分西离,尽管一切都已过去,但她已经无法找到那种感觉了。潇亦君看着外婆歉意地笑着:“到处都在不停地有人喜新厌旧,而我为什么爱上一个人这么难!”她低下头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就这样子了,我认命。只要不往心里去,怎样的人都能凑合。”

“不往心里去?”外婆盯着她,她的声音虽然不高,但从她蜡黄的脸色和微抖的双手不难看出她内心的愤怒。她指着潇亦君半晌才骂出一句:“好你一个愚蠢的东西!你以为不往心里去就能不往心里去?活人、活人,活的就是人,不往心里去结这亲做什么?”

她的目光从孙女脸上移开,稍缓解了怒气后对潇亦君说:“你觉得到了拜堂成亲的时候这种话说不出口?”

“不——”潇亦君哀求地看着外婆。

“孩子,这可是关系你一辈子幸福的事,你可考虑清楚了啊?”外婆乞求似的看着她。

潇亦君当然清楚,自己并不是独对余志军无情,而是她现在的心境换了谁她也只能如此。

自议开婚事起,潇亦君就已经明确了自己的态度,不举行仪式、不待客,大婚之日,只在自家园子简单饯行,按照阴阳先生测定的时分离家出门旅行。

这个决定使余志军感到欣喜,他的兜里只有了结前一起婚事后才开始积攒的三千元,订了酒席就没有出门的,出了门就没有订席的。但他只有想到暗喜的份儿,却不曾想过潇亦君为什么要这样,商议自己的婚事他甚至都没有想到潇亦君竟没在场。

“外婆,就这样吧,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我不想、也没必要再折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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