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月旅行终于结束了。现在是农历腊月二十四日晌午时分。
在经历了四天这样的生活现在终于要回到潇园、回归从前的轨迹时,多年来与言丰相处的日子变得格外清晰可见,弥足珍贵。那是终生将永远难忘的岁月,是超然物外只有两心自然毫无思之所致的人世间难得一显的天缘。有一份神秘的忠贞,使她无法苟且于人欲而背负绝望的沉重。这是潇园这方通过肋子缝呼吸的土地根深蒂固的本性。这样的结局对封建礼教下的外婆无疑是致命的打击,但她深信外婆也绝不赞同一个人出卖自己。
在从医院往自家园子走去的时候,潇亦君的心充满了矛盾和痛苦。
原计划旅游半个月,但只进行了两天。我实在没法像离家时所想的那样,按常规步骤把蜜月这道方程式解下去。原因是:这道看似非常普通的二元一次方程,却无论如何无处下手,回想两天里的所有,她尽管高烧但却异常清醒的头脑终于理清了这道方程之所以无解,是因为已知条件中存在严重缺项,而所缺的正是最关键的,无此项这道题就无法解。
然而这道方程猛一看有足够甚至多余的条件。
明知无解的方程,她暂时却不得不纠缠其中。
昨晚严锦儒离开后,她睡着过一会儿,醒来后就再也没法入睡,可怜她一昼夜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个能让外婆免受重创的办法。
娇潇园像肚脐,原本嵌在母体大潇园的腹中,附着母体坐落在雍西县城中心,由纵横两条主街道构成的大“十”字的东北夹角处,南临横贯县城东西的主街道,北接正在动工的住宅新区,左临雍西大药房,右舍为雍西农业银行。后来,潇园划分给两个机关,整个园子被沿腹中线的位置一分为二,各自分割时,给园子腹中的娇潇园留出一条细长的通往外面的小路,这条小路被两侧机关单位的青砖围墙夹着,又因围墙要绕开园内某个建筑偶尔拐一个弯而使小巷变得蜿蜒曲折。现在从空中鸟瞰,娇潇园就像一个带着尼龙绳的铅饼,从临街的位置掷向潇园的腹中,尼龙绳松松弛弛,把它牵着系在门前横贯的大马路上。
潇亦君站直身子第一次仔细打量着面前这条只有两步宽的小巷。巷子没有名堂,因其窄而得名肋子缝,在雍西人心目中,肋子缝也常是潇园的代名词。巷子太窄,若不留意,即使从巷口走过也不易察觉。但小巷两侧的院落,雍西至少有一茬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都在青少年时代进过当时作为阶级教育展览馆的潇园,只是它现在已不叫潇园,后来在潇园中心地带矗立起的一栋四层楼上,一排彩旗正在大雪中迎风招展。
如今,她和外婆居住的仍然是外婆当年居住的园子最里边的一方偏院——娇潇园。
积攒了一冬的大雪复仇似在怒吼的西北风夹裹下肆无忌惮地飞舞着,整个肋子缝回旋着风雪潮汐般的鸣吼。巷子两侧的道沿上被年集的货物摆得水泄不通,路面上,厚厚的积雪在人来车往的踏碾下,又经寒冷的加工结成了瓷光发亮的冰,唯有肋子缝的积雪依旧洁白如粉,了无踏痕。
她感到自己的心一阵一阵缩成一团地痛,甚至后悔结束旅行。为了我年迈的外婆,我应该把这该死的旅程进行到底。现在,她感觉到自己狂躁的心境就刻在脸上的每一个细胞里,休想做到深藏不露回家去瞒过外婆。
回家的路从来没有这么漫长过,如同穿越历史,穿越岁月。
作为潇氏家族目前唯一的后代,她不难想象这方土地当年的繁华鼎盛,但潇亦君从未去过近在眼皮底下的潇家花园。每次穿过这条小巷朝自家走去,她都下意识地不抬头朝两边的围墙上瞅。墙那边花草的藤蔓像恋旧主似争先恐后爬过围墙,在举手可及的地方抽芽开花。在离娇潇园大门不远处的墙头,十几年前就爬过来的一丛金银花的枝蔓不断抽芽扯蔓,如今已笼罩了整个拐弯近二十步的墙头,整个肋子缝,春夏两季弥漫着金银花清新的芳香。现在,这些藤蔓的枯枝上压满了积雪。
六岁多进入娇潇园,进入那间曾经属于她母亲的画室。那时,她还是个除了因营养不良而苍白的脸庞和一双因瘦削而显得太大的眼睛外再看不出其他任何特色的懵懂幼女,不是谁有意安排她进去的,也不是她心有灵犀自愿投身书画,而是骨子里萦绕着的一种既说不清而又令她总也无法安宁的东西在一个偶然的时间里促引了她而已。自那时起的二十年,她一直在这里度过,其间离开过五年,是去省城读了五年大学,学了一些与书画毫不相干的医学知识,但也有收获,人体解剖学使她的人物画更加脱俗见骨。
潇亦君的成长还算顺利,尽管她很小就失去父母,之后充满辛酸苦涩,但她固有的天赋及在特殊环境下所受到的教育,加之她自身所付出的努力,并没影响她成长为睿智慎独、热情自信的孩子,只是不论是这张白皙的脸庞还是睿智的眼睛,却由于受过远远超出她二十七岁的年龄所能承受的坎坷而少了几分这个年龄的女性对生活应有的热情,也许还多了几分淡淡的冷傲。
二十年里,她压根就没想过要接受书画之外的任何事作为自己的毕生职业,不管从事什么,她只当作是通往艺术目的地所不断改乘的交通工具。她的目标是非常明确的,就像人体的组织液,渗透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内,不用下意识,它自然而然地主宰着她全部的行为和思想,所以,在医学院里,一接触到解剖、药理、病理、生物化学、内、外、妇、儿等一系列基础医学及临床医学,她就强烈地意识到艺术的道路根本无法搭乘医学之车而前进一程,那是方向不同的两驾马车,没有合力,要么向东,要么向西,根本无法并驾齐驱。笔墨纸砚及艺术的那种境界早已像漫天的春雨,浸透了她精神的角角落落,对任何她企图纳入的领域严阵以待,毫不容情,医学一碰上去就如同侏儒迎战巨人,梆的一下被击出老远,再也不敢靠近,所以在医科大里,她几乎感到自己无所适从。当看到同学们争先恐后在解剖室将被福尔马林浸泡得发黑的尸体逐层揭开又逐层合上,把那些骨骼、肌肉、血管、肌腱翻熟得头头是道的时候,她就感到心急火燎地难受。如果说能有足够的条件让她为艺术献身的话,也许她同时能有满足后的激情来攻读医学,但十几年养成的每日要在墨池里浸泡四五个小时以上的习惯在这里想都不要想。那些日子可真是惘然透顶,无法废寝忘食地去追逐目标,渐渐的就变得烦躁易怒。
没有人理解她的心,她在艺术与医途的夹缝里艰难挣扎时也没有一个人支持她。
离家那天的情景在她心目中已经变得遥远而淡漠,尽管对一般人来说那是一个终生不会忘记的日子,那天不只是她二十七岁生日,更主要的是她的大婚之日。离现在也只过去仅四天而已。
潇亦君把行李扔在台阶的雪地上,一屁股坐在一尺厚的积雪中。心绪如同打翻的五味瓶,苦辣酸甜齐涌上心头。
在婚礼已经不再是一种仪式而已成为夸耀富贵、显示权势的时下,潇亦君选择了旅游结婚。不久前参加好友艳儿的婚礼时所感触到的隆重足以使她恐惶不已,艳儿那焕发出的从未有过的迷人光彩,仿佛生命所蕴含的所有美在那一刻全部喷发了出来。潇亦君知道自己不会,生命最灿烂的日子已经被激发它的东西激发过,以后恐怕不会再有这种引发它的东西出现。所以她选择了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