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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表前事家徒四壁度光阴 道不幸悬磬之舍债缠身

儿娶亲喜气盈门天睁眼 父猝死大祸临头地陷沉

在早先,贾家还算得上是圪村的名门望族。到了贾二太爷这门,却只是勉强将就地过日子。当年,贾二太爷的爷爷在甘肃古浪县做着一个教谕的官差,也还勉强能挂住官宦门第那张脸面。可是,指靠那点儿俸禄接济家中,时常入不敷出。那种困顿情景,正如他家祖堂上那副高悬着的两行自谑联所写的那样:“发雷霆之怒瞪门斗两眼隔窗,纵口腹之欲割豆腐四两带筐。”

不过,清苦归清苦,一家生计还能维持。到了贾二太爷的父辈,由于天年薄收,加之当时家里还没有开铺子,老两口指靠在家做些弓弦绳儿赶集换点米面,那日子真是到了人无御寒之衣、瓮无隔夜之粮的地步。膝下一女两儿,女儿八岁时,老两口才生出大儿子,三年之后又添了个二小子。因为夫妻年龄过大,这个二小子一出娘胎便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庄户人的追求无非是人丁兴旺,骡马成群,对后人的指望,不独在数目上多多益善,心智上也求个聪颖伶俐。大户人家讲究光宗耀祖,小家小户图个老来有靠。可贾家这个二小子,不但没给家里带来吉庆,反倒成了父母心头搁不下的一块石头。那孩子的身子骨,委实是太弱了。两岁才会扶墙,三岁才学走路,整日间只会坐在自家门墩上没精打采地缩着细脖子打盹儿。偶尔抬起那颗毛发稀少的大脑袋看人,也只会直勾勾地瞪着两只无神的大眼狠瞅,活像秋季冷风中缩作一团的褪毛鸡娃。左邻右舍都暗地里说,看那样貌,这孩子的命肯定不得长。

谁知道,就是这个样子,这孩子刚刚三岁那年,他和大他一岁的兄长一起染上了肝瘅。这号怪病也真是吓人,不说小兄弟俩用过的铺盖拆洗过后没几天就会变黄,连他们用过的碗筷、摸过的炕墙也会泛起一层焦黑。沉疴不愈,日益加重;大的尚能勉强下地玩耍,小的却整天躺在炕头两眼不睁。

那时候,正遭年馑,家里遇上这号要命的事情,父母翻箱倒柜找来的那点儿钱,只能一服半服地抓药,救治活命希望可能大一些的大儿子。不过,好心的娘老子每每待大儿子喝过汤药,还记得把剩下的那点儿药渣重新熬了再喂喂这个二小子……然而,被寄予救治厚望的哥哥一年多后还是不幸殁了,这个喝药渣维持的弟弟却慢慢活转了下来。

此后,这个贾二勉强学会了走路,样貌看起来也还算正常。然而,长天花、出牛痘这类原本就有凶险的事情,让这孩子遇到都会发几场高烧。而且每每烧起来的那股邪乎劲,还都差点儿让其送掉小命。两口子昼夜抱着这个烧得昏迷不醒的“火炭儿”,你抱累了我换手,只能不断向冥冥神灵祷告,以求儿子长命,城隍庙里的神像也不知被供奉过了多少次。为养活膝下这个唯一的儿子,真是让老夫妻担尽了心。

且说,好不容易平安度过男孩“太岁当头坐”的第一个本命年,这个身材依然十分瘦小的贾盈,终于渐渐有了人形。在村塾识得了几个字后,便被父亲带在身边去了河南的铺子上。顺便还拜了师傅让其习武健身,并学着做起了小生意。

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是,在这小子十三岁的那年冬天,却又一次差点儿一命呜呼。

那是黄河封冻的日子,父子俩结伴背着驮子过河去了趟山西。走到了河心,当爹的只怕儿子年少脚下不知轻重,一直走在前边替他探路。谁知道,眼见过了河心,已经快要接近对岸,老爷子这个身量重许多的成年人都好端端踩过去的冰面,当贾盈走上去时,脚下那块严丝合缝的冰凌却突然咔里咔嚓的一阵乱响,突然间就裂开了,接着只听咕咚一声,他一下子掉进了自己脚下踩出的那个冰窟窿里……

那阵子,朔风呼啸,前后无人,慌乱中的父亲无计可施,只能扔掉驮子跟着河水向下游一气呼号瞎跑。然而,奇迹却发生了。由于老爷子扔掉肩头驮子引起的冲击,加之河冰正在冻结期,趁上了那股互相挤对的劲儿,那片大冰居然瞬时破裂成几个十几丈大的冰块!刚入水的孩子,在被冰下涌动的水流冲走数十丈之后,又从前边一处冰缝中蓦地冒出头来……

经历此劫之后,老两口再也不敢让这孩子出门。随后的三年时间,在这个宝贝儿子身上,倒是再也没有发生一些令父母担惊受怕的事情。直到十六岁家里给他成罢亲,二老总算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可是,在短短的十数天时间里,这个贾盈却接连遭遇父亲暴病身亡、生母撞崖而死的厄运。

事情是这样的——那年夏天,为儿子娶罢媳妇的贾老掌柜,这头刚刚回到远在河南唐河赊旗镇的柜上,却突遭瘟病。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居然没能扛住那点儿头疼脑热,不几日便客死异乡。鉴于路途遥远车马不便,加之当时正值盛夏天气,确实不宜将其灵柩即时搬运回来。还好,贾家在距离赊旗镇一河之隔的白河镇还租有一处铺面。替老掌柜打理白河那边生意的二掌柜,一边给陕西老家这边发了一封鸡毛快信,一边做主把老掌柜暂时厝柩在当地的一座庙里,以待过三年时再将老爷子的骨殖运回故土,到时按照乡俗一并举行大殓。信虽然很快捎到了村上,可那已经是十多天后的事情了。

当时,这个贾盈已娶亲成家,怎么说也算是个成年人。可是,这小子少不更事,大点儿又跟着亲爹学生意,头上一直罩着父亲这棵大树的阴凉,根本没有独当一面地打理过大小家事。后来趁着老爷子抱孙心切,将其滞留家中陪伴新媳妇的这段光景,自个儿先玩了个不亦乐乎。每日里,跟着塬上一群狗户吆喝细狗撵兔子;到夜晚,随着一拨闲汉扛着风箱钻沟坡熏獾子。总之是怎么好玩,他就尽着兴由着性子玩乐,根本没把老爷子等着抱孙子的正事当回事儿。突然碰见家中遭此大难,这个窝囊废却只知道趴在小房里号啕大哭,肚子里还真是没有一丝主张。

且说,其母贾张氏那时还不到四十岁,接到信后,虽顿时觉得天塌了一般,可是,这个独自打理了半辈子家事的刚强妇人,即使遇到再大的事情都很有主见。一听柜上已经做主把人寄厝在了庙上,她立即觉得二掌柜这件事情办得实在是有点儿荒唐。

在西坊塬,丘柩浮厝,古来有之。那大多是由于儿女尚小或家境穷困,一时无力体面地下葬死者;或者轿前无捧纸盆的男丁,只能等待远地经商的儿孙回来奔丧;抑或家中女眷有孕在身,待其如期生子顶孝,这才请人将死者盖上柏叶入棺,再垛上胡基用草泥封好,放置在自家上房或邻近的寺庙道观,待到数月甚至是若干年后家道中兴或儿孙成人,再体面地举行一次人生大殓。说白了,这种做法实为家境窘迫时的无奈之举,一般家户纵有天大的难处,也不会轻易在葬埋家主时做出这样的安排。

贾家虽不是家累千金,好赖在村上也算是有点儿头面的人家。况且老汉身后不但有儿子,还迎娶了儿媳妇。说到两处柜上的生意,多少还雇着四五个伙计打理。无论咋说,根本不是那号遇不起事情的人家,搁谁也丢不起这份大脸面。于是,处事果断的贾张氏说服户下,决定无论花多少银子,费多么大的周折,也得把老掌柜的尸骨雇冰车拉回村庄以礼厚葬。

可是,膝下儿子新婚不久,媳妇还没身孕。当娘的那阵子根本不放心让唯一的儿子出门历险。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么远的路途,在这根独苗身上再闹出点儿闪失,那才真是死后都无颜躺在贾家坟堆面见那些列祖列宗了呢。她决定踮着一双小脚出门,亲自前往河南运回丈夫的灵柩。

这个足不出户的农家女子,不听祠堂户下多人劝说,包袱里裹了几块锅盔,跟着家里一个打短工的小伙计,骑着家里的那匹鸡屎花老骡子,便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让人料想不到的是,主仆二人这头刚出风陵渡,路经中条山杀虎口歇脚吃饭打问路途时,却不知店主竟是个歹人,将二人指到一伙子占山为王的土匪窝子,不幸被掳去关进了一个石头堡里。

却说,那拨靠贩卖妇女吃饭的强盗,原准备将到手的女人卖给山上樵夫做婆娘,能赚几个算几个。可是,那个贼头见面前这妇人包袱里裹着的那些细碎银两,又打量了女主的穿着,便明白这次算是搂柴捡了条大兔子——顺便捞了一宗找上门来的大买卖。便商议放走随行的小伙计,让他过河去传信,声言主家若不带足一千两白银来赎人,十天后的午时三刻,他们就要按点撕票了结此事。

然而,一件令人寒心的事情发生了,没等小伙计走出堡门,女主人冲着小伙计的背影豁着性命大喊了一声:“千万不要听信他们的!别让少东家出门……”便一头撞向身后石洞的崖壁……

碰见这号场面,那匪首并不担心到手的活票眨眼间变成了一张不值钱的死票,当场拔出裹腿上的小攮子,唰的一声割下女主一只耳朵,提溜着走过去交给两腿发软的小伙计,用刀拍打着他的脸颊让其继续回西坊塬原样复命。他们当然知道,一个大户人家的贵夫人,即使变成眼前这具死尸,也比十个活蹦乱跳的穷光蛋值钱。

却说,等小伙计日夜兼程赶回圪村,把这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少东家之后,这个平日里游手好闲的贾盈,在父亲暴病身死、母亲被逼撞崖的突然打击面前,刹那间似乎变成了一条汉子。只见这厮一跺脚走出家门,找来祠堂族老作保,当场卖掉了家里仅有的三亩水地;接着又在村上党家票号以住家院子为抵押,当出了六百两银子,凑足了一千两后就准备去山西为老娘赎身。

本来,族老已经安排让那个回来报信的小伙计一起跟着二少爷再去一趟山西,可人家大人一听这个安排,半夜找到贾府门上,一进门便趴在地上给少东家不住地磕头,死活不愿再让自家儿子跟着去送一次性命。贾盈外婆家倒是有个舅舅,但因先天瘸腿,显然不能一同前往。村上的青壮爷儿们,大多都在外边照看自家号上生意,不到年关,村里根本找不到一个闲人。至于那些住在村边的佃户,又都胆小怕事,就是给十两银子,也没人愿意拿着自己的小命去冒这个险。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只好单枪匹马驮着一褡裢银子出了门。

话分两头。眼见到了通牒的最后日子,陕西这边依然杳无音信,那拨强人觉得这回八成是一场空忙活,正准备派人将陈放的女主尸首抬出石洞抛下山涧,一个蓬头垢面、满嘴燎泡的年轻后生突然叩响山门,端端地站在了他们面前。

当这拨人明白眼前这个面黄肌瘦的少年正是事主的儿子,且耐心地听完小伙子接到信件随即筹集银两、并为赶日子昼夜兼程,路途上累死了家中那头驮着盘缠的大骡子,只好徒步赶了一百多里地,这才打听清楚杀虎口这块地界的详细过程。然而,虽然山上山下近在咫尺,却多次被当地人指到一些险峻的深山老林绕了三天两夜,到头来却都是穷途末路。一个外地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风餐露宿独自徘徊多日,闹得差点儿耽误了交割的时间。

听完小伙子这番陈述,其忠孝诚信之举居然感动得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匪首涕泪交流。他立即着人下山,抬回一具当地老秀才的楠木枋,将老孺人的尸骨隆重盛殓,并将小伙子带来的一千两赎银全部用于购置车马。最后,这帮匪徒还一路将这个大孝子和母亲的灵柩护送出山西地界。

贾盈一路颠簸回到家里,那阵子还顾不上葬埋老娘。按照村里规矩,当夜请了龟兹乐班,吹吹打打地草草浮厝了事。第二天一大早,这小子一点儿都没耽搁又一次打点行囊去了河南。他打算在十天半月内,将父亲的灵柩搬回来,赶在老爷子“七尽”那天,在圪村为父母举办一次体面的合葬大殓。

有道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个贾盈赶着骡子夜宿昼行第七天,总算进入河南地界。谁知道,就在这天夜里,他半夜时分起来小解,揉着惺忪的眼睛顺便为骡子添加草料,蓦然听见夜空中传来一阵十分怪异的声响。那声音似有万千鸦雀从头顶飞过,兼有木匠拉大锯时闹出的那种刺耳聒噪。当时,他心头虽然一悸,却全然没想到这是危险即将来临的天象。接着,他还是有点儿不放心地推开客栈的窗户向外看了看,只见上清星斗明媚。小伙子以为一路劳累,一定是自己耳朵累出了毛病,全然没把鸟雀夜翔的大水警报当回事儿。然而,就在他躺在客栈那张大炕渐入梦乡时,平地里却发来一场山呼海啸般的大洪水……

当天一路走来,干涸的黄河故道并没有洒落一滴雨水,地里的秋庄稼早已旱得卷了叶子。黄昏时分,他牵着骡子进店那阵子,满街巷的当地人还都在拿着蒲扇围着茶摊纳凉,谁能想到一股不明来由的特大洪水会在人们熟睡中铺天盖地越村而过。白天那一望无际的庄稼地和车水马龙的街村房屋,眨眼间变成了暗夜中的水乡泽国。

客栈内,被大水猛冲的房瓦已经挂不住滑溜溜的椽条,稀里哗啦地顺着椽缝往下掉落。火炕下原本干硬的砖地,此刻也不时发出东西落水的咕咚声响。这时辰,这个贾盈却依然酣睡不醒。直到被大水冲倒的墙壁掀起来的一排巨浪卷出窗户,身后的房子轰然一声被大水吞没后,还在做梦的贾盈活像一下子被人推入一道冰河!此刻,小伙子才陡然打了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那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好端端睡在炕头何以一下子掉入水中,两手一味稀里糊涂地乱舞乱抓,下意识双手抱住了一根漂浮着的粗大房檩,这才没被一排接着一排的巨浪打入水底……

待他醒过神来,已随着那漫无边际的洪水漂浮了大半夜,直到天明时分被冲到几百里路外的徐州地界,水势才稍有平缓。蒙眬之中,两块犬牙般的巨石露出水面,恰巧挡住了他身下那根粗大的房檩。又惊又累已经处于昏迷状态中的他,陡然被那有力的撞击震醒了。求生的欲望令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使出最后吃奶的劲儿爬上那块浮出水面的大石头……就这样,困在茫茫无际的水中,又经历了漫长的一天一夜。算起来,在他被洪水冲出店院的第二个早晨,身边的水才开始慢慢退落,小伙子战战兢兢地扯住露出水面的树梢,一步半步地爬上了一片干枯的高粱地。整整两夜一天,他的肚子里只填过一根漂在河水里的秋茄子。

此时,已经身无分文的贾盈,要再继续去河南搬运父亲灵柩的想法纯粹是非分之想了。他只好一路打听,绕道湖北折走四川,准备回到老家再做打算。渴了喝一掬道旁的溪水,饿了就近上门乞讨,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捡了一条活命回到村上。

且说,他回到村庄的日子,已经是一个多月后的深秋季节。眼见天已飕飕地吹着冷风,这个倔强的贾盈也不敢在家里耽搁,再次打点行李出了家门。

第二次出门上路,小伙子全然没有半丝懈怠。能坐船就不去蹚水,能走路便不去住店。从陕西到山西,一路倒也平安。不日,便到了河南地界。那年头,中原大地道不拾遗、夜不闭户,相对还算天下太平。但他依然谨记着父亲活着的时候经常对他念叨的那句教诲:“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出门人的日月,根本就没有平安无事这么一说。”

这个贾盈日夜兼程刚刚落脚洛阳,眼见距离唐河剩下不到两天的路程,心头便稍有点儿松劲。然而,却不知此间从南边流窜来一拨杀人放火的“白莲教”,朝廷派出京师的直隶大营已经追撵过境,来到当地四处剿杀。

一路上,他根本没有看见令官军恼恨不已的那些乌合之众,倒是撞见过一队又一队戴着缨盔的皇家兵丁熙熙攘攘地赶路。那帮打仗还背着烟枪的军爷,一个个面黄肌瘦,身如麻秆,能不能抡起背上那把鬼头大刀和贼人对阵尚令人生疑,一路上也全凭随手抓来的民夫替他们背行囊。

中午那阵子,正是农人们歇晌的时辰。还在赶路的贾盈一看大路上走来一队清兵,只好站在路边四顾张望。谁知道,还没等他闹清楚究竟出了啥事情,肩膀头子上便不容分说地被人压上了一副足有百十来斤重的大挑子。他这厢刚要开口争辩,那个军爷劈头就给了他个耳刮子,并操着河间话骂了一阵。看他依然有不愿跟他们一起走的意思,屁股上又被重重地加了两脚。没办法,跟这些吃粮人说理,跟给自家的驮驴念《道德经》一样无用。他只好咬紧牙关,晃晃悠悠地挑着那副要命的大挑子,一路跟着那帮兵爷又折返路途回到了山西万荣铺。

从小长到这么大,从来都不曾吃苦受累的贾盈,几天几夜被肩上那副挑子折腾得浑身活像全部散了架。就算夜里宿营有不少逃脱的机会,他却丢下挑子一头栽下去就睡个半死。第二天还得那些军爷踢屁股才能醒来,根本没有逃跑的一丝气力。直到八天后队伍急行军,小伙子终于被肩膀头子上那副不断增长着分量的千钧重担压得体力不支,扑通一声便昏死在了大路中间。那拨军爷回头一看,刚才尚能趔趔趄趄赶路的年轻脚夫突然一声不吭地扑倒在地上,以为这厮肯定是在给他们装洋蒜。那几个吃粮人只好停下脚步,伸手往小伙子脸上摸了几摸,便也没对他再施以拳脚。看样子,这厮绝对不是诈死,口鼻里断然是没有了一丝气息。于是那拨军爷嘴里虽骂骂咧咧,却不得不将这个挡住后路的半大小子拖到路边就地一撂,随后扬长而去……

等贾盈苏醒过来,已经是午后了。他昏昏沉沉地饱睡了一场好觉,亦慢慢地恢复了些体力。只是脑子里边依然一片空白,躺在那儿一时半会儿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等他终于恢复神志,想起了西坊塬、中条山、赊旗镇……这才咬着牙关支撑着站起身来,摸摸干瘪的肚皮又勒了勒裤带,在路边的红苕地里仔细地捡了几块没有被人挖净的烂红苕。揣着这点儿干粮一路充饥,匆匆忙忙地一气直奔东南而去。

当然,这回他再也不敢走那些好走的大路,专意抄着庄稼茬子地一气乱走。几天下来,不说出门时媳妇做的那一双千层底新布鞋烂得已经挂不上脚,一条新裤的两条裤腿,也被尖利的石头和枣刺划成了飘飘荡荡的两大块缠在腰里的大布片。就这样,十一天之后,他两次越过黄河、三次棍打饿狼,终于寻到了自家柜上。

眼见剩下不多的日子就到冬至了,小伙子根本不听柜上那些跟着父亲打天下的老伙计们的谏言,硬是低价将两处旺铺盘给一同设在镇上的本村党贾两户门下的“合兴发”,换来两匹骡子一挂木轮大车,带着几个不愿在河南再干下去的邻村老伙计,卷上柜上的算盘账本一路翻山过涧,总算是把老父亲的灵柩平安运回了圪村。

在西坊塬上,葬埋父母的大祭、得子添孙的酒宴,自古以来都是被归于红白喜事之列,是极其讲究体面的露脸事情。有道是,宁可倾家荡产,也不能轿前丢脸。办完这一切,贾盈这个一家之主已是家徒四壁。身后,还落下一屁股债。一个从未管过家事的纨绔子弟,只能将家里能当的东西全部当掉,勉强凑够党家柜上那笔银子,按期如数地还给了人家。

就这样,小两口守着主房父母的灵堂将就着过罢大年,家里剩下换米面的钱,只有媳妇嫁妆的那几两银子了。他当然知道,没了土地,也没了铺子,自己这个大男人如果就这样一味守着老婆往下熬,下回再遇点儿天灾人祸,就得拆房卖院基,接着就是迁坟让祖陵了。

正月十六那天清晨,太阳刚冒花花那阵子,这个两眼血红的贾盈,没能等到过完自己十七岁的生日,挨门接户给门亲磕罢头,给左邻右舍托付好怀有身孕的小媳妇,低着平日那一直高扬着的头颅,背起一卷薄铺盖,绕着自家那三亩水地转了一圈又一圈,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上了西坡。有人看见,那时候,小伙子已经是满脸的泪水……

这一走,连贾盈也不会想到,竟是背井离乡、颠沛流离整整三十个年头的岁月。

后来,那些以讹传讹的故事里,为了凸显一个有志气爷儿们的高大形象,将这件真人真事中的某些情节演绎得不着边际。据坊间那些风传的说辞,这个贾盈在出门时还是特意去了父母陵前烧了一把纸,曾跪着发誓要把自己踢踏掉的家产三年全部赎回来。为此,小伙子生生在父母的墓碑上磕破了额头上的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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