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少爷时乖运舛离家门 货郎哥漂泊江湖难扎根
钻煤窑一把地火险丢命 当掮夫十载寒暑累断筋
俗话说,在家日日好,出门时时难。这个曾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家少爷,一脚走出家门,才有点儿真实地领悟到老辈出门人一代代流传下来的那句“钱难挣,屎难吃”的坊间俚语,可谓是三字惊天地,六言泣鬼神。
十七岁的小伙子,肩头只搭着一条捎马子。他先去的地方,还是自己相对熟悉的河南地界。一个站过铺子的公子哥儿,落魄到了坐在街头摆摊,昔日的同村父老倒还觉得这小子或许还是个能咬铁的角儿。可是,他却无颜再去找人帮衬。一条扁担两只筐,有季节时贩点儿瓜果菜蔬,没季节时转村卖点儿山货,重起炉灶,再做打算。谁知道,一年时间转眼就过去了,除过自己干瘪的肚皮,小伙儿依然两手空空。不久,他又听信路上闲人的风言浪语,一路推着小车翻山越岭,挽着裤腿蹚水过河,到了徒步行走都十分困难的山涧栈道,只好将小车换作竹篓,千辛万苦来到了传说中的天府之国。
川人喜好安逸,田土全靠妇女打点。爷儿们有点儿工夫,都摇着蒲扇在泡茶馆。当地的小生意,确实比老家这边好做。当然,那得看你做的是啥生意。一个人生地不熟的货郎,做的都是无师自通的小本生意,当地勤快一些的人也在做。他那货郎背篓里的针头线脑,根本就没法和人家竞争,不几天便被挤对得在坝子没了生意。眼见有时竟赚不到饭钱,他一跺脚跟人去阆中山里钻了半年煤窑。
当地那号只容一人爬进爬出的小煤窑,比大点儿的田鼠洞也大不了多少。再胆大的人,初次爬进去,第一个担心便是这样缩着身子爬进去,还能不能这样爬出来。到了里边,没有一根坑木支撑,顺着蜿蜒的坑道,遇到一些可勉强直立行走的地方,石缝里喷涌的地下水比瓢泼大雨还瘆人。说白了,背煤这个行道,纯粹是在阎王爷手里抢饭碗。吃的是阳间饭,做的是阴曹活。不过,眼见用脊背一筐筐拖出来的煤堆一天天在增高,想到这些黑煤疙瘩能换来白花花的银两,小伙子不免暗自得意起来。
然而有一天,他刚刚爬出洞眼子,还没取下嘴里竹片上挂着的那盏菜油灯,身后的黑窟窿里却发生了一场罕见的地火爆燃。一股带着火焰的气流,轰的一声将他这个坐在洞口喝水的大活人一下子抛向了几丈远的竹棚,身上披的破布片也立时不知去向……四个一同来的伙伴,就活下他这个仅剩围裙遮羞的陕西客。小伙子站在那片无人的山坡上,惊魂未定地望着头顶那片蓝天。面对老天的眷顾,他背着一大筐煤炭到山外人家换了一条旧裤子,又去酆都鬼城做了一年棒棒客。
一个二十岁的小伙眼看离家三年有余,走过四省十八县,不说挣来几多麻钱可供积攒,却时常饿得睡倒路边,多次因病饿命系一线……那时候,他根本想都不敢想回家为父母过个“三年”的那些长远事情。后来,一眨眼又是两年过去,他手头刚有点儿松泛,却不意遇到一个江湖骗子。两人说好一起去青海贩虫草赚大钱,半路上一起住店时,装盘缠的捎马子却被那个合伙人半夜偷偷拿走了!
这个少小多病的贾盈,此刻已经出脱成了一个大小伙儿。面孔看起来虽还像个孩子,但身板已经厚实板正。二十啷当,正是男人“发枝”的年岁,他一下子变得非常能吃,一顿饭曾吃下过三斤米饭,放下碗还觉得肚子咕咕直叫。万不得已,为了先糊住自己这张填不满的口,再捞点儿本钱好好打拼,经人引荐,他跟着大多是本邑乡党的渭南西塬贺家的商队走进云贵,做了一名相对安稳、能吃饱饭、挣钱也多的商队掮夫。
掮夫这个行当,在地平路阔走车马的北方,人们大多不解其意。其实,这个职业也就是北方码头上扛活的脚夫。说好听点儿,凭着年轻人一身蛮力,多少还能挣几个辛苦钱。用他们自己的话说,一个活生生的人从事上这个行道,几乎就变成一头上路不用脚夫吆喝,且俭省了不好携带的草料包子,路途还可以和掌柜的说说话、逗逗开心的两条腿的“骡子”!
云贵一带,自古不通车马。无论走到哪里,放眼望去重峦叠嶂,遍地荆棘丛生。即使那些勉强可以住人的河洲坝子,依然满目衰草寒烟,十里鸡犬不闻。一条条被马掌铁和掮夫的牛皮窝窝磨光了石头的茶马古道,蜿蜒在十万大山的百丈深谷和悬崖之巅。不细心,谁也不会相信那些激流石峰之间,会有一条人走的路。只有走过的人才会知道,那是一条怎样令人揪心的路哇!
那些石头硌脚的山道,为了适应急转而直上直下的硬弯石阶,全部是一代代掮夫一边行路一边錾石修筑出来的。商队用作驮骡的牲口,只能挑选那些身材小巧的驴骡。而且最好是那些撒尿不需塌腰、并被阉割过的公驴骡。在平坦的路途完全可以负重四百多斤的牲口,走在这样的路上,驮子却最多只能放二百来斤货物。驮子稍重一点儿,牲口走在这样的路上,半天不到就会双腿打战蹄下不稳,随时都有跌下悬崖的危险。
一个身强力壮的掮夫,背上的驮子完全可以抵上一头牲口驮子才可装完的货物,步步惊心地在涛声震天的藤条栈桥上挪脚,汗流浃背地在陡峭弯急的石径上移步。那一队会移动的驮子,白日里缓慢地爬行在溪谷和山巅之间,到夜晚围着篝火抵御寒风和衣而眠。即使脚下的山坡已是百花盛开,山顶的石径却永远是霜降寒秋的冰冷入骨……
高原上的气候,从来都没有分明的四季。这群掮夫和驮骡组成的驮队,晓行夜宿,鸡鸣茅店,也渐渐忘却了北方故土的风霜雨雪。他们就那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背着驮子不停歇地走,根本顾不上坐下来仔细计算离开梦中的故园已是几度春秋。
在这个行道混过饭的人都知道,一个有力气的脚夫,背着货驮子走山路确实比骡子稳当。走一趟脚下来,甚至比那些赶着两头骡子的甩手掌柜还要落钱。在缺乏供给的旷野荒丘,他们至少不须带那些笨重的草料包子,也不会因蹄子受伤不时地去市场被人倒换。何况,走在险象环生的驿道上,再笨的掮夫也比那些精明的驮骡更清楚哪块浮石可以踩,哪块栈板不能踏。路途上挣死或摔死掮夫的事情,确实也发生过一些,但和每次都有牲口死亡的事故来比较,人的两条腿还是要稳当得多。就这样,从扬州到康巴,再折头去云贵的茶马古道,这个贾盈背着驮子一走便是十一个年头。
行走高原的掮夫,四季食物不外乎抓一把牛皮口袋里的糌粑。嚼得口渴,趁着坐下来歇息困乏的腿脚,拢一堆柴火烧一壶放点儿盐末的茯茶。寻常的菜品,大多是路途好带且耐饥的风干牛肉和膻气熏天的酥油疙瘩。一路恶心,也得咬着牙关下咽。能咥一顿解馋的手撕捞面,对于他们这些习惯于面食的北方汉子来说,奢侈得几乎如同过大年。当地人赶山的草鞋,为了耐穿夹杂了布条或麻丝,蹬在这些负重的掮夫脚上,不出一里地就能磨穿底子。他们脚上套的那一双双质地粗硬、式样怪异的牛皮靴子,虽结实得如同古时的士兵铠甲,一趟二十五天的单程,却整整得磨穿三双半哪!
山路上被裸露的利石割破蹄腕不能再走的骡子,随地卖给沿路的屠宰坊煮肉了事。那些依然能跟着人一起继续行走的牲口,驮子上的草料随着目的地一天天接近尚能渐渐变轻。而掮夫背上的驮子,却随着牲口的死亡越添越重。好在,他们那一双大脚从来都不会打泡。因为那一双已经角质化了的粗糙脚板常年和石头磕碰,已经没有了长水泡的皮肤。在过夜的村庄里,他们烫完脚必做的一件事情,就是互相用热布给对方捂背。这些赶山的脚夫,哪个人的肩背上没有两块跟驮骡腰背上一模一样的“驮茧”哪……
就这样,在出门十七年之后的一天,这个贾盈终于再也不用跟着驮队去远行。他花尽十多年的积蓄,盘下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铺子,在扬州东圈门做起了坐享清福的茶商。
佛说:苦海有三苦、八苦、无量诸苦。刚刚从肩上卸下驮子的贾盈,此刻却不时地惦念起梦中的妻子和圪村前的那道泌河来。这种思绪甚至牵动得男人胸膛里那块最柔软的地方在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都隐隐作痛。手头刚刚有了点儿赚钱的资本,他心底那份重新赎回家业的欲望就如冬天里的山火,铺天盖地烧起来。
正是在这一年,他第一次托人给家里捎去了一封家书,只是想让圪村的老少爷儿们知道,那个出走近二十年的贾盈还活在人间。
当收到小他一岁的妻子在他出走后的当年八月生育一子,母子俩相依为命地支撑着门户等他回来的家书时,这个铁打的汉子当即站在瘦西湖的岸边号啕大哭起来。
原来,已经和他当年出门年岁一样大小的儿子,依然沿着祖辈走出塬畔的那条石板路,跟着村里党家的叔辈去了河南白河重操家族旧业了。这个时候,他更加坚定信念,万万不能放下刚刚起步的字号就此回家去享阖家团圆的清福。趁着这边生意好做,决心再苦自己几年赚足底垫(底垫:方言,指银子、家财),回去后好为儿子翻修老院,娶一房知书达礼的妻室,让贾家的烟火世代相传。仅仅为了这个信念,他觉得就是熬干自己这把骨头,也得为儿孙赎回赊旗那两处曾经挂着贾字幌子的临街旺铺,也不枉西坊塬生养他贾盈这一场。
于是,就有了出走近三十年的他,吆着银驮子荣归故里这一折。也随之有了西坊塬那段令人百听不厌的故事——老汉吆回来的驴驮子里倾倒出来的银锞,仅仅只剁碎了一个中不溜儿的用于修房置地,其余的都被这个老财迷埋在了贾府那“四檐八滴水”的青砖院基之下。一直以来,尽管周遭的乡邻都知道圪村这个财东窝窝家家都有大银锞,却一味认准贾府从扬州带回的“磨扇锞”个头最大。据他们形容,那“锞”大得一个壮汉使尽浑身力气都不一定能抱动!
说者姑妄如此说之,听者姑妄凑合听之。故事往往讲到这里,圪村那些党姓人家就有点儿不买账了。
事实上,进了圪村,整个村院高门林立,屋宇嵯峨,家家温饱,户户殷实。不管高门绣户还是斜巷小弄,挨门接户都修盖着考究的走马门楼;无论锦衣秀才还是邋遢白丁,家家都是雇人照看地里的庄稼。单就贾二太爷祖上留下的那座被称作“一颗印”的院子,跟村院中栉比相连的深宅老院相比较,不但小了半座大房的底子,厢房也摆不成“六间两行”的阔绰,不得不加一个假梁头充数。单就气派而言,压根还算不上是个显赫庄院。
说白了,贾氏家族的家产在村上虽然可观,但在一气从朝廷买下十数个五品顶戴花翎,赏给邻村为他们照看云贵盐务的那些落榜秀才的党姓财东面前,贾氏家这点儿碎银子根本就没法和人家去攀比。再说了,党家族人那些豪宅大院,大多是上甘谷解家明代相府历时三十年修盖完毕,旋即遭遇黄河涨水被党家人整院购买后拆迁过来的。那些楠木屏风的精湛工艺以及房脊讲究的砖石巧雕,也只有天高皇帝远的山沟土财主才敢于这么恣意僭越。圪村动辄高达两丈开外的楼板上房,要是放到皇上居住着的北京城,那些个大小王爷有十个脑袋也不敢住这号跟金銮殿一比高低的庙堂。这些歇山重檐、雕龙戏凤的会馆祠堂,其浩繁的用料来自五湖四海,木石雕工一座比一座讲究;区区百十两大的银锞,恐怕连个普通的门楣石都难以装上去呢!
不过,这位贾二太爷家的供桌上,却摆有一件十分稀罕的祖传物件——至正年元顺帝钦赐贾府的“天地圣物”——卧鹿缠枝牡丹纹镶金错银的马鞍子。
村上那些端在手里仔细瞧过贾家这件宝物的人,虽在嘴上也夸其世所罕见绝无仅有,可无论粗看细瞧,委实是让人看不出来这玩意儿有多大的稀罕之处。两片黑麻咕咚的破木头片子,镶嵌的金缕银线抠下来充其量也打不了几个小戒指。一溜儿绿松石和黄玛瑙倒是晶莹耀眼,但打磨工艺却很是粗糙。然而,这件委实没多大看头的马鞍子,却比村前那座石牌坊的年岁还要老得多。况且,圪村的一切故事,大都和这件不起眼的马鞍子脱不了干系。
眼下,贾二太爷这一闹病,有些人甚至猜测,是不是前朝这个龌龊的老古董早该移出贾府那张楠木供桌了?如果是这样,最好将此物放到他家门房上的楼阁里,让老鼠们去做个合适的草窝才是最好的归宿。这年头,当朝衙门的官员,一个个都趁着头上那顶缨盔四处敛财。最吃香的活计,还是挣点儿功名,趁机给手头多攒些能使唤的银子。把这玩意儿当宝物供着,岂不是徒添几分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