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噢,羊是我的。”随着进门者的问话,杨力德起身应道。
进屋的是这家的男主人柳全义,他是这个村的支部书记兼生产队队长。
“你?你是……”柳全义直直地看着杨力德问。
“我,我是个要饭的,想给我这孙子讨口水喝。”杨力德诚惶诚恐地说。
“要饭的?要饭的不在门口要,咋就进来了?”柳全义生气地逼视着杨力德。
“哎呀,老头子,你先甭生气,是我叫他进来的。”妇人说着把奶壶放在炕沿上,又把孩子递给了杨力德。
“谢谢你,好人!今儿我的这个小杨崽可是享福了,我这就走。”杨力德向妇人道着谢就开始把孩子往背上放,准备再用衣服兜住背到背上。
“你还不能走,谁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姓甚名谁,何方人氏,万一我们村上谁家有个好歹,你跑了我们去找谁?”柳全义情绪稍微平静了点,摆着手示意他坐下。
柳全义是平静了,可杨力德一听这话激动了。他把孩子往炕上一放,猛地一坐说:“哎呀,你这位老哥,咋就这样说话呢?照你这么说,你们村上谁家有了不好的事,都是我这个又瞎又瘸还背着个吃奶娃娃的要饭人弄下的?”
“那也说不准,这年月,坏人脸上又没刻字,谁能认得?再说了,你这把年纪了还背个吃奶娃娃,谁又知道是偷的还是抢的?”柳全义嘟囔着,拉了个小凳子坐在杨力德的对面,把烟袋锅塞进烟布袋里装着烟。
“我一个要饭的,今儿就是走到你老哥的门上了,来给我这个可怜的小孙孙讨口水喝,你就怀疑我是个坏人,凭啥?!”杨力德一听这个老头儿说的话,既生气又委屈地嚷嚷道。
“老头子,你这是干啥嘛,不就是个要饭的,又何必为难人家哩?有了给一口,没了打发走得了,你这样,又是何苦呢?再说了,你看这娃娃,小腿蹬着多惹人爱!一个要饭的,身体这个样,能养活这么个娃娃多不容易!”妇人说着又把孩子抱了起来。孩子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抱他的这位老婆婆。
“好,你嫌我对你有怀疑,那你说说你是哪里人,姓啥叫啥!要饭牵着羊,还背着个吃奶娃,这娃娃和羊是咋来的?”柳全义连珠炮似的问道。
“羊?哪里有羊,我咋没看见?”妇人吃惊地问道。
“门口的柳树上拴了一只羊,你不知道?”柳全义盯着老婆问。
“听见门响,我开门一看是个要饭的,他只说给他的孙子要水喝,我看他可怜,就让进来喝水,没想到你就回来了。我没看见有什么羊,他也没说。这还真是怪了,要饭的还牵个羊,咋能不让人胡乱想呢?”
“你们都这么说,看来我不说是不行了。”
“这就对了,如果你不说清楚,我就叫基干民兵把你带到大队部去,到那时候,一切都晚了。”柳全义平静地将装好的烟袋锅点着抽了一口说。
“好,说就说!本来我想,一辈子的伤心事就烂在肚子里算了,没想到要饭还要出个基干民兵来,真是……唉……”杨力德一听“基干民兵”几个字,浑身哆嗦了一下,痛苦地低下了头,心中似乎装满了不为人知的秘密。
柳全义的老伴见状,也紧张了起来,抱着孩子站在柳全义身后,紧盯着杨力德。
“去,把孩子放到炕上,再给他加些水。”柳全义转过头对老伴说。
“唉,今儿——我是山东人,在我六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八岁那一年,母亲给生产队修水坝的时候,被石头砸死了,叔父收养了我。”杨力德接过妇人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口,看着妇人又抱起了孩子,他缓缓地讲起了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
杨力德的叔父自幼体弱多病,一直未曾娶妻,当兄嫂相继离世之后,侄子杨力德自然被他收养。他把这个侄子视为己出,关爱有加。他因长期病痛,需人照顾,所以杨力德仅读完初中就离开了学校,一方面照顾叔父,一方面也要挣工分多分点口粮。尽管如此,一年还是有半年在饥荒中度过。因为家里太穷,杨力德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也没娶上个媳妇。
就在这时,村上来了个走乡串户的木匠,人挺和善,手艺也不错。当时这木匠给谁家做活,就在谁家吃住,不仅能吃饱,有时还有肉吃有酒喝。于是杨力德的叔父就让杨力德跟着这个木匠学手艺,希望以后他能用自己的手艺挣口饭吃。
就在杨力德学成后走出去,也当这走乡串户的木匠不到两个月的一天晚上,大队的基干民兵连长来到他家,说第二天大队要搞一个游行,说是庆祝毛主席的“六二六”指示落实到农村来。为了搞好这次游行,民兵连长送来了几摞纸箱板和多张毛主席画像,让杨力德连夜赶制出30个牌子,天一亮游行队伍就要用。
杨力德接受任务后,心想,毛主席他老人家今晚要接见自己了,这该是多大的荣耀啊!
晚上,他一个人在电灯下,专心致志地量呀裁呀钉呀。天蒙蒙亮时,30个毛主席画像牌齐齐地立在了门口,只等民兵连长来拿,而他却倒在了下脚料上,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他梦到游行的队伍双手举着这些牌子从他家门口过,叔父听到锣鼓声和人们的口号声就站在门口看。叔父知道这些牌子是他的侄子做的,从心里笑到了脸上……
正在杨力德梦中含笑时,民兵连长风风火火地把他从梦中推醒说:“快,力德,再做三个,公社领导也要来!”
杨力德一骨碌从下脚料堆里爬起来,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将对方又带来的一叠纸箱板顺手拿起来放在木工案板上,量好尺寸画好线,用刀子往下割。等割好往开一拿,天哪,里面竟夹了一张主席画像!这一刀下去,竟把画像一分两半了!他俩都吓傻了,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一会儿,只见民兵连长站了起来,围着杨力德转了两圈,嘿嘿冷笑着说:“好你个杨力德,竟敢刀劈领袖,我看你是活腻了。走,跟我去见公社领导!”
“我,我,我不是……”听到民兵连长的话,杨力德如五雷轰顶,结结巴巴。不等他说完,民兵连长就扭着他的胳膊,抓起那被裁成两半的画像,连拽带扯地把他拉到大队部。当着大队“革委会”主任和公社领导的面,民兵连长句句像炮弹似的话将浑身发抖的杨力德彻底击晕了:“领导,我抓住了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你们看,他竟敢刀劈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他一边声嘶力竭地说着,一边还把两半截主席画像放在办公桌上,让在场的人看。
“毛主席啊,您老人家领着千军万马,打败了日寇,赶走蒋介石,领着穷人翻身过好日子,今天咋就被人剁成两半了呢!毛主席啊,我们没有保护好您呀,这个仇我一定要给您老人家报!”声泪俱下的大队“革委会”主任抹了一把脸,对着缩成一团的杨力德吼道:“杨力德,你听着,我们都是毛主席的革命战士,谁反对毛主席,我们就和他拼到底!”
“这个叫杨力德的,他们家是什么成分?”公社领导的问话令人毛骨悚然。
“他们家是中农!”民兵连长抢着答道,不知什么时候,他已将一杆步枪提在了手中。
“杨力德,我问你,你家既然是中农,说明你是广大贫下中农团结的对象,为啥还要做下这大逆不道之事呢?”公社领导一对棉籽眼里闪着令人捉摸不定的光。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是他,他又拿来……”
啪!杨力德的话还没说完,民兵连长冲上去照他脸上就是一巴掌,打了不解气,又一把抓住杨力德的领口厉声问道:“咋,你还想抵赖?铁证如山,一切狡辩都是徒劳的!”
“我,我冤枉啊!”杨力德大声呼叫着。
“冤枉,谁冤枉你了?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如今被你一刀劈成两半,你说他老人家冤枉不冤枉?”公社领导阴阴地说道。
“我没有刀劈领袖,那只是一张画像。”杨力德争辩着。
“怎么,你刀劈领袖像还不够,还想去谋害真人啊?看来你对领袖真是恨之入骨了,说明你已经站在人民的对立面了,要与人民为敌了。对于敌人,我们决不能心慈手软。谁对伟大领袖不敬,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就要砸烂他的狗头!”公社领导的一番话就像判决书,把杨力德一下子就置于死地。
“领导,您开恩啊,我真的不知道那里边有一张主席的画像,要是知道,打死我我也不敢啊!那一摞纸箱板是他后来拿来让我再做几个牌子的,那里边怎么会有画像,您问问他当连长的不就清楚了嘛!”杨力德战战兢兢地说着。
“照你这么说,我堂堂的一个民兵连长是在陷害你了?即便这样,刀子可是你下的呀!杨力德,在铁证面前,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说着民兵连长将枪托用力在办公桌上一蹾,震得茶杯的盖子滑落到了地上。
“我,我……我……”浑身发抖的杨力德头上滚着黄豆大的汗珠,结结巴巴地低着头说不出话了。
“看来你们大队的阶级斗争还是蛮复杂的嘛,一个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唱着《东方红》长大的人,竟敢刀劈领袖像,还想谋害毛主席,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事,一定有幕后主使!”这位公社领导言之凿凿,咄咄逼人。他的这番话无疑带有煽动性和指示性。
“现在先把杨力德关起来!张文胜,去,再派两个民兵严加看管,我和上级领导及老支书随后就到,一起审问!”“革委会”主任给民兵连长下达了任务。
“是,保证完成任务!”民兵连长说完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转身端着枪,说了声“走”,戳着杨力德的后脊梁,像押犯人一样,将他关押在隔壁的一间放杂物的房子里。
接下来,在老支书没有到场的一天一夜的所谓审讯中,他们非要杨力德交代出幕后主使人是谁。他百遍地说自己是因为不知道有画像才误切了,没有主使。他越是这样说挨的打就越重,直到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到了后半夜,打人的也累了,靠着墙迷迷糊糊打起盹儿来,才停止了对杨力德的摧残。
明月西沉,东方泛白。酒足饭饱后刚刚苏醒的公社领导伸了个懒腰,揉着惺忪的睡眼一步一晃地推开关押杨力德的屋门,一看,满脸血污面肿如盆的杨力德倒卧在杂物间一动不动,再看看另外两个,一个抱着长枪蜷缩在墙根下打着呼噜,一个将长枪放在一边,头埋在臂弯里靠墙坐着还没睡醒。气急败坏的公社领导朝那个抱着枪的小民兵的屁股上就是一脚,嘴里嚷嚷着:“我让你们睡,睡死你们这些不中用的!”
从梦中醒来的两个小民兵惊慌地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问:“谁?”
“这就是你们的革命干劲?到底是不是革命小将?是不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可靠的后备力量?他招了没有?谁是主谋?”公社领导像恶神似的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咒语,吓得这两个既没见过世面又被血淋淋的场面惊得不敢看的小民兵直哆嗦。他们俩是被打完人的“革委会”主任和民兵连长叫来替班的,来的时候就见一个血糊糊的人倒在杂物里,连长临走时只吩咐让他俩好好看着别让这人跑了,至于别的什么他俩根本就不知道。
“我问你们俩,他招了没有,听明白我的问话了没有?”
“没,没有,我们不知道,没听见他说过什么。”俩小民兵一个劲地躲着。
“废物!”公社领导骂着就走向了躺在地上的杨力德,一把将他揪起来说,“你这个阶级敌人的急先锋,现行反革命分子,不信你不招!”说着他把挣扎中的杨力德用力往上一提,一只拳头向杨力德脸上砸去。杨力德本能地头一偏,只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从那只拳头下发出,接着是杨力德撕心裂肺的惨叫,后来就见他倒在了地上,左眼血水涌了出来。这一幕把这时候来换班的牛豆惊得目瞪口呆。
在场的四个人都愣住了。片刻,施暴者却若无其事地把两只手搓了搓说:“看见了吧,这就是阶级敌人的狡猾之处,碰不过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时,就像狐狸一样装死,企图逃过猎人的火眼金睛。可是,再狡猾的狐狸也斗不过好猎手,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像这种死不悔改的阶级敌人,就要把他们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留下两个值班的,要严加看管,不能让阶级敌人从我们的眼皮底下溜走了。下午我们还要开批斗大会,要把这种‘牛鬼蛇神’批倒批臭,上交公家逮捕入狱,不判他个死刑也要让他坐个十年八年的牢!”说完像没事人似的背着手,哼着小曲扬长而去。
天亮了,似乎有一丝曙光从云层里透出来,但很快又被阴云笼罩。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泥腥味,天阴得越来越重。一会儿,一声闷雷由远而近,咔嚓一声,炸雷似乎就在头顶,一个小民兵“妈呀”叫了一声夺门而去。
“啊,啊,我……我的……眼……眼睛!”杨力德微弱地叫着。
“力德叔,你,你不要紧吧?”牛豆听见杨力德的叫声,急忙上前询问。
“牛豆,你干啥呢?要划清界限!”另一个小民兵提醒着牛豆。
“二蛋哥,你说力德叔会不会死啊,看他满身的伤。”牛豆满怀同情又很担心地问。
“谁知道哩,像这样的人死了也好,死了就不受罪了,咱也省得让上边的人训了。”二蛋无奈地说。
“他不就是把一张画像给误裁了嘛,咋就成了……”
啪!还没等牛豆说完,二蛋的耳光已扇在牛豆的脸上。
“你?!”牛豆捂着火辣辣的脸疑惑地看着二蛋。
“你的革命立场咋这么不坚定?亏你爷爷还是咱大队的老支书呢,你这不是给党的脸上抹黑嘛!”二蛋把枪往肩上一甩,振振有词。
牛豆紧挨着杨力德,揉搓着自己的半边脸。
天下雨了,雨点由小到大,由稀到稠,很密很急。又是一道电光,又是几个响雷。
“奇怪,才春天嘛,就响这么大的雷,今天的会不知道能不能开。”二蛋似乎在问牛豆又像在问自己。
天大亮了,但雨还在下,屋外的积水已没过人的脚面,似乎没有停的迹象。
“牛豆,你先看着,我出去一下就来!”二蛋说着一摔门就走了。
牛豆一看二蛋走了,急忙上前将杨力德扶起来坐着。杨力德的左眼已经血肉模糊睁不开了。
“力德叔,二蛋走了,你不要怕,你的眼睛还疼不?”
“牛豆,我,我怕是……活不成了,快……快,快去找……找我二爸……”说着杨力德又晕了过去。
“牛豆,我回来了,这个反革命咋样了?快放下他,不要同情阶级敌人,要不我们也要倒霉的!”二蛋背着枪进了门说。
“二蛋哥,你先看着,让我尿一泡去!”没等二蛋应声,牛豆已经冲进了雨中。
十
雨夜逃命离开家
爷孙山沟安新家
雨仍在下着,淅淅沥沥。因为是雨天,村上的人很少有一大早出来活动的,偌大个村庄,除了风声雨声,一片寂静。
牛豆的爷爷,也就是村上的老支书,德高望重。现在上级有个什么新指示呀,大队“革委会”开个什么会呀,以刘主任为首的领导班子都尽量躲着他,但一提到老支书,他们还是胆怯三分。
有段时间,他们号召这些千百年来以种地为生的农民们放下锄头拿笔杆,人人参加大批判,学写诗办专栏,学小靳庄,举大寨旗,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结果,村上的专栏里就出现了这样的内容:下定决心不怕冷,排除万难打机井;下定决心不怕热,排除万难拉大车;下定决心不怕累,排除万难去开会;下定决心不怕苦,排除万难去跳舞;下定决心不怕饿,排除万难去唱歌……
这个阶段,村上的妇女们不做饭了,不下地了,不管家务了,也不管孩子了,手上拿根筷子和小菜碟儿,一门心思地叮儿当儿地敲着扭着唱着。大队部、大树下、街道旁、田间地头都有她们的身影。
唱着学习小靳庄,扭着学习大寨村。六七岁的小孩子,七八十岁的老太太,驼背瘸腿瞎眼的齐上阵,轰动一时,号称“抓革命,促生产”,全民齐动员,全民齐参战。
说是全民,其实只是些女人们,男人们既要下地干活,还要管孩子,管家务。这期间,孩子掉水里了,瘫痪老人屙到床上了,夫妻吵架闹离婚,媳妇在娘家不回来。时间一长,男人们也无心管庄稼了,地里的草长得比庄稼苗还高。
老支书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开社员大会的时候,只郑重地问大家:“日子还过不过,饭还吃不吃?”打这之后,慢慢地,妇女们下地的多了,闹矛盾的少了;做家务的多了,回娘家的少了。管事的头头脑脑虽然嫉恨,但也无奈。因为他们知道老支书在人们心中的分量,更清楚老支书的资历。
打日寇那会儿,老支书就是给八路军送情报的;打老蒋的时候,老支书又是“支前”模范。他经常说,他的入党介绍人给他说,要永远记住,共产党闹革命的最终目的,就是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所以,老支书在大会上说的话,他们也不敢反驳。
这天,老支书和平常一样,早早起床,在门后的小火炉上烧水泡他每天必喝的茶,孙子牛豆裹着一身风雨冲了进来。待他弄明白事情的原委后,乌青着脸骂了一句:“这些个挨千刀的!”
一会儿,牛豆领着爷爷来到关押杨力德的屋子里,看还是二蛋一个人在里面就说:“二蛋哥,你回家睡一会儿吧,这里有我一个人顶着就行了,谅他大白天的也跑不了!”
“我不能走,公社领导说,让咱们严加看管,下午还要开批斗大会,说不定还要让这个反革命去坐牢呢!”
“去吧,去吧,到开会的时候,我让牛豆去叫你。你也一夜没睡了,先回家睡一会儿,养足了精神,下午开会的时候,你好领着大伙儿喊口号。这可是个特殊的政治任务!”老支书意味深长地说。
“喊口号?特殊的政治任务?好,那我去了,到时候可记着叫我,千万可不敢让这个反革命跑了!”二蛋叮嘱着走了。
“牛豆,在门口盯着!”老支书说着把门一关,急忙上前把杨力德揽在怀里,颤抖着双手,气愤地说:“畜生,一群畜生!多大点事啊,就把人打成这样,真是无法无天了!”
老支书看了杨力德的伤,又扶他轻轻地靠在墙根坐下,迅速掏出带来的药和酒精棉球等,小心翼翼地给杨力德擦着伤口,上药包扎,然后又从怀里掏出馍馍喂给他。牛豆赶紧递上一瓶热茶后又站在门口。
看着杨力德吃着喝着,老支书低声说:“孩子,他们让你说啥你就说啥,不要硬顶,你再硬顶就没命了。我跟你二爸说好了,你要撑到晚上,我们想办法把你救出去逃个活命。要记住,不要给任何人说,也不要与他们硬顶。”这时,只听见门外的牛豆大声说:“刘主任,今天的会还开不开了?”
“开个,下这么大的雨,连游行也弄不成了,还开什么会呢!这该死的天,净跟人作对!”
“春雨贵如油嘛,旱了一冬的地不是正需要水嘛!”牛豆笑着说。
“春雨贵如油,下得多了值狗!把那个反革命看好了,千万不能让他跑了。”刘主任说着就往这边走来。
屋里的老支书一听到牛豆的声音,明白那是在给自己打招呼哩,就急忙把杨力德扶着侧卧下,将包扎过的伤处藏在暗处,又故意把杂物给杨力德身上乱放了些,好像是他自己挣扎时弄的,最后把处理伤时用的东西全部揣在怀里。这时候,杨力德低声说:“牛叔,你快走吧,要不那些人来了又要连累你了。”
“甭出声,一切有我哩!”
“哦,老支书也在这里?审讯这个反革命时,本来打算叫你来,后来又考虑到您老年事已高,怕您受不了这种刺激,就没敢惊动您。没想到,这家伙嘴还硬得很,打死都不说谁是幕后主使!”进了门的刘主任盯着老支书说。
“你作为‘革委会’主任,你认为谁是幕后主使呢?”老支书反问道。
“这个嘛……嘿嘿嘿,就是不知道才问嘛,可人家硬说没有,你说奇怪不奇怪?”
“没有,硬打得让人说有才奇怪呢!”然后又对着地上的杨力德说:“你这个不懂事的愣头青,干活就干活嘛,咋就那样不上心?”老支书说着朝门口走去。
“那不是上心不上心的事,从性质上讲,就是想谋害人民的大救星!”刘主任横眉立眼地说。
“哎呀,刘主任,你也太上纲上线了吧!”牛豆忍不住插了一句。
“什么叫上纲上线?一种路线一种观点,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看你这思想上有问题!”刘主任一扭头朝着牛豆连珠炮似的训了一通。
“我看思想上有问题的是你!杨力德只不过是把一张主席画像误裁了,你们却硬要拉扯到毛主席的身体上,画像和真人是两码事,怎能混为一谈呢?我相信,毛主席他老人家现在在北京好好地坐着呢!而咱们现在却把一个误裁了他画像的人打得半死,如果他老人家知道了这件事也一定会生气,因为毛主席是爱人民的。”
“你就别费口舌了,我不是三岁小孩,你的那一套谁信呢?”
“不信没关系,你往这儿看!”
“看什么?”刘主任看着老支书指的地方。
“这是不是你的影子?”
“是啊。我的影子怎么了?”
“是你的影子就好。”牛豆一下子就明白了爷爷的意思,说话间就朝那影子上跺了两脚,又吐了口唾沫。
刘主任见状一下子激动了,指着牛豆:“你,你,你不要仗势欺人!你以为你爷爷是个老革命就不得了了,上边被打倒的老革命多得是,你爷爷算个屁!说不定哪天……”刘主任发现站在门口的老支书正盯着他,想说的后半句话只好咽了回去。
“刚才孩子往你的影子上跺了两脚,还吐了唾沫,那我问你,你感到疼了还是脸上有唾沫了?”
“我……你……你们!”
“我有一天也会被你们打倒,或者打个半死,是吗?自从在党旗下举起拳头宣誓的那一天,我就做好了准备。从经历枪林弹雨到现在,我一直相信,共产党就是让老百姓过好日子的,投机钻营分子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说完,老支书转身离去。
“谁怕谁呀?土都埋到脖颈上了,还这么硬气,看你还能硬几天!”刘主任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嘟囔着走了。
是夜,民兵连长和二蛋值班看守杨力德,刘主任又请公社领导到自家去喝酒了。
雨停了,月亮慢慢升上天空,朦朦胧胧,槐树梢映在窗户上影影绰绰,春天的脚步似乎走得很艰难。
半夜时分,连长的父亲急匆匆地来到大队部说:“儿啊,快些回家,你媳妇要生了,赶紧去秦家堡子请你刘二娘来接生吧!头胎难产,迟了可不行啊!快去!”
“可我这儿……”
“还等啥呢,人命关天哪!这可是你媳妇啊!快点走,不要在这儿造孽了!”
“好好,我去!二蛋,这儿就全靠你了,千万不敢大意,我走了。”民兵连长叮嘱着迅速离去。他老父见儿子离去,转身对二蛋说:“二蛋,不要太死心眼了,整人总是个瞎瞎事。听叔的话,不要跟上外人乱跑。”说着他也走了。
“外人?谁是外人?那个公社领导吗?领导怎么会是外人呢?如果是外人,那刘主任为什么步步不离呢?”二蛋正想事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黑影在窗户上一闪。二蛋一紧张,提着枪就追了出去。这时候,老支书和杨力德的叔父迅速进屋,架起杨力德,很快消失在黑夜中。
二蛋在外面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自言自语道:“真是活见鬼了,明明看见有个黑影,咋一闪就不见了?莫非是我看花了眼?不可能呀,我才20来岁,怎么会看花了眼呢?该不会……”想到这儿,他立刻快步返回屋里。妈呀,这怕啥就来啥,杨力德不见了!二蛋正在发愣时,不知道刘主任何时已进了屋,见状嘿嘿冷笑着说:“杨力德跑了?是不是你小子有意放跑了他,又在这里打马虎眼?”
“不不不,没有没有,我怎么敢呢!平心而论,我对革命的忠心天地可鉴,还望刘主任明察!”
“谅你也不敢!你要明白,如果你那样做了,你就与他同罪,会一起坐大牢的,知道吗?”
“知道,知道,是是是……”
“不过……这总要给公社领导一个交代呀!嗯……这个反革命跑了,就把反革命的老子抓来顶着!去,把杨力德的二叔抓来!”
“是,保证完成任务!”二蛋立正行了个军礼,转身火速离去。
半袋烟的工夫不到,杨力德的叔父,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就被二蛋用枪顶着来到了刘主任面前。拷问无果又拷打。可怜这个即将油尽灯灭之人,怎经得住几个年轻人的轮番施暴?一辈子走路都生怕踩着蚂蚁的人,竟活活被这些灭绝人性的暴徒打得永远闭上了眼睛!
藏在老支书家菜窖里的杨力德得知凶信,像疯了似的要冲出去与他们拼命,硬是被老支书拦住。老支书塞给他五元钱、二斤粮票和几个馍,让他从后门连夜逃离魔掌,后又和村上几位上年纪的人一起安葬了杨力德的叔父。
“我离开村三个月之后的一个晚上,又悄悄回到村上。老支书告诉我,那些人奉了命令还在找我,劝我远走高飞,去逃命。在老支书的引领下,我来到叔父坟前,拜别了他老人家,又磕头拜谢老支书和乡亲们,踏上了逃命之路。”
“原来是这样,那你这个孩子呢?”看着老泪纵横的杨力德,柳全义递给了他一块毛巾又说,“老杨,咱不伤心了,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往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杨力德接过柳全义递过来的毛巾擦了擦脸,又把孩子和老母羊的事讲给了这对老夫妇。此时,孩子已被老柳的老伴放在炕上,睡得正香。
“那你今后有啥打算?”老柳又关心地问。
“唉,能有啥打算!再苦也要把这个无爹无娘的孩子养大啊!”杨力德叹了口气,毫不犹豫地说。
“老头子,我看哪,咱这儿地方背,人也少,没那么多事,不如找个破窑先把这一老一小安顿下来,不管咋就权当为这个娃哩!”老柳的老伴恳切地望着老柳。
“那就太好了,从此我就不用再背着这个小生命,牵着一只羊东奔西颠了,有个窝总比没有强嘛!”杨力德眼一亮激动地说。
“那,那你是属啥的?”老柳沉思了片刻问杨力德。
“属牛的,今年47了。”杨力德一脸不解。
“这样算下来,我还比你长三岁哩。往后你就叫我老哥,叫我老伴姐。如果有人问,你就说是我老伴娘家的远房表弟,家乡闹鼠疫,娃娃的父母都给闹死了,你才出来逃活命的。”老柳一边说着又装了一袋烟。
“这,这咋能行?”杨力德诚惶诚恐。
“咋不行?”老柳吧嗒吸了一口烟反问道。
“万一有人查咋办哩,岂不是要连累你们?”
“查?谁查哩?这里山高皇帝远,没人来查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再说了,这个村就数我们来得早,后来的30户人家,哪家初来的时候是有户口证明的?还不都是逃难流落到这儿,挖个窑先住下,开块荒地种庄稼,靠山吃山靠河养命。后来,这落户弄证明,都是我经手的。”
“噢,是这样,那我可遇上好人福地了。”杨力德诚恳地说。
“如果你不嫌弃我们这山高水瘦,我就先给你找个破窑住下,以后不要流浪了,其他的事再说。”就这样,杨力德在柳全义夫妇的帮助下,流浪了多年后,终于在桃源村——中国西部一个大山脚下安了身,从此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
在后来的日子里,柳全义还安排村上的人帮助杨力德修窑洞,垒锅灶,有的妇女还给杨崽喂奶,把自己小孩的衣服分给杨崽穿。而杨力德呢,也用自己的木工手艺,帮村上人盖房子,打家具。闲暇时,他就把自己的家收拾得有模有样。再后来,老柳和村上人又帮着杨力德把泉水池修成了两个,一个用来饮用,一个用来洗涮。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小杨崽学会了走路,开始牙牙学语了,老母羊也怀孕了。杨力德真正的新生活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