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力德背着孩子,拄着拐棍牵着羊,沿着弯弯曲曲的小道往沟外走。孩子趴在他背上,在颠簸中东瞧西望,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这个人要背着自己去哪里,他只是睁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有时候小脸贴在杨力德的背上蹭一蹭,有时候小腿在衣服里乱蹬一气,有时候小手又乱抓乱拍一气,偶尔还发出啊、哇哇的叫声。每当这时候,杨力德总是笑眯眯地拍拍孩子的小屁股问:“崽儿,又高兴了,给爷爷说,你都看见啥了?”孩子的小腿蹬得更欢实了。
杨力德拐过一个弯,下了一道坡,又拐了一个弯,昨天曾看见过的那两户人家出现在他眼前。乍一看,这两户人家离得也不是很远,但仔细看却是一高一低的两家,那高的一家还要顺着盘山小道曲里拐弯地向上延伸,去较低的这家的路相对比较平坦一点。于是,杨力德就顺着这条路去了较低的这家。老母羊跟在他后面不时地啃两口路边的青草,边咀嚼边走。
走到近处才看清楚,这户人家地处一个比较敞亮宽阔的平台上。院落屋舍背靠大山,山上绿树葱郁,高的少,矮的多。再走近几步发现,原来那些矮树都是些山桃树。到了春天,这漫山遍野的桃花一开,岂不是个桃园?杨力德忽然想起了花果山,想起了孙悟空。想到这儿,连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顺着这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的山路上了平台,放眼望去,大山连绵起伏,苍翠一片。但有的地方却是岩石裸露,龇牙咧嘴,怪峰突兀。有的地方杂草丛生,开着花的灌木若隐若现。一阵风吹来,树木似乎都笑了,鸟儿们欢蹦着亮开了歌喉。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生机盎然,这里真是个好地方!
这家人住在两山的凹处,地点选择得实在巧。再近前些看,围墙也是用石头砌成的,两扇向西紧闭的门,顶上是一块大岩石做顶盖的门楼,不怕风吹日晒雨淋,也不怕虫吃鼠咬腐朽,真是天然材料胜人工!
平台左边有两棵一抱粗的洋槐树,一棵直,一棵歪,枝丫交错着伸向空中。浓密的叶子中间挂满了绿豆荚,在风中晃荡。洋槐的右边,还有几棵粗细不一的柳树,它们柔软的枝条在微风中跳着优雅的舞蹈。平台的右边有半个足球场大小的一块地,种的全是向日葵,粗壮的枝秆直直地戳向天空,金色的花盘在阳光下格外灿烂热烈,似乎在放射着生命的活力。
在这里,看不到游行的人群,听不到高喊的口号声。微风中,听到的只是鸟儿蝉的鸣叫,看到的只有树木的茂密和大山的青翠。杨力德被深深地吸引和打动了,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想留下来住在这里,让这个孩子和自己有个固定的家。
他把羊拴在一棵柳树下,羊低头嗅了嗅就啃起草来。他走到门口,轻轻地敲了几下,没人应声。片刻,他又敲了几下,这时背上的孩子却哇哇大哭起来。
“谁呀?”不知是听到了敲门声还是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从门里传出一个亮亮的声音。
“我是要饭的,行行好,给我孙子一口水喝。”杨力德真诚而急切地说。
门吱的一声打开了,是一位50岁出头的妇女,头发虽有点灰白,但一顺梳的发鬏却一丝不乱,偏襟的灰色上衣,黑裤黑鞋白袜子,浑身上下都透着个干净利索劲。她双手拉着只能进一个人的两扇门,疑惑地将杨力德上下打量了一番问:“你是个要饭的?”
“是的。”孩子哭闹得更凶了,杨力德不得不一边说话一边颠着身子来哄他。
“那是你的孩子?”她一边问一边抬起下巴指了一下哭闹的孩子。
“是我孙子,可能是口渴了,来到您的门上想讨口水给他喝。”
“我们这里这么偏僻,你咋能摸到这儿来?”
“唉,好我的大姐,要饭的人还不是胡走乱碰哩,为讨口吃的还不是哪里有人家就往哪里去嘛!再说,山里人厚道,不欺负要饭的!”杨力德虽然很无奈和辛酸,但又非常真诚。
“那……那你等着,我去给你端水来。”说着她就要关门。
“哎哎,大姐,我能不能进去把孩子放下来喂了就走呢?”
“这……这……那,那好吧,进来吧。”妇女才把门稍微开大了一点,但她始终没迈出门,所以没看见拴在门外的羊。
杨力德一进门,就发现这座院落端冲着大门有两孔石窑,窑的一侧还有三间偏房。另一侧是一个小菜园,菜园周围挨着墙的栅栏处和大门外一样也种了向日葵,豆角蔓缠在葵花秆上,长豆角短豆角结得一串一串的。整个院落干净整洁,给人一种非常舒适的感觉。
“您这位大姐还真是勤快,看把这个小院子收拾得多好!”穿过菜园栅栏时,杨力德说。
“唉,也算不上勤快,只是咱这山上没有山下方便。”这位妇女不紧不慢地答道。
“您看您把这些菜侍弄得多好,让人看着都舍不得摘。”
“是的,这地方气候好,种啥都能长。稍微动动手种点菜,就不愁没菜吃了。”妇人脸上也有了笑容。
“看那茄子紫得发亮,黄瓜就像小娃娃的胳膊。”
“可不,看那边的西红柿,多上点粪呀,可能结呢!葱呀蒜呀韭菜呀,多少种上点都吃不完。就说这豆角,蔓蔓爬到这向日葵秆上,摘了一茬又一茬的,还不用搭架架。”
“真是种得巧,看你们这向日葵,长得多旺!”
“要说这向日葵,可真是个好东西。长的时候能挡风,结的籽籽还能榨油。种下这些菜呀葵花呀,有时候也想拿到集市上卖了换点盐钱,可那些胳膊上戴红圈圈的人说这是‘资本主义尾巴’,硬是不让卖。这吃不了就送人。乡亲们也有用鸡蛋来换的,都是乡里乡亲的,我咋能要呢?就让他们拿去吃了吧,吃了总比坏了强嘛!后来,我们就把鸡蛋拿到镇上的供销社换盐呀油呀的。其实我们吃的油大多是自家种的葵花籽和在山上打下的山桃核榨的。日子嘛,就像那朝前掀的石碾子,掀着走着嘛。”妇人又显出了一脸的无奈。
“那你们这里的收成咋样?乡亲们一年打的粮食够吃不够吃?”杨力德最关心的是吃饭问题。
“粮食嘛,水田里种点稻子,旱地里种些玉米麦子,坡地有时种些荞麦,有时种些谷子糜子啥的,交过公粮剩下的也只够大半年吃的。到了春上青黄不接的时候,有洋芋拌洋槐花、拌榆钱吃就是好日子了。唉,没办法,家家都一样!”
“像您这样勤快的人,情况应该好些吧?”杨力德试探着问道。
“好也好不到哪里去。要说勤快呀,还是我那老头子,他可是个种庄稼的好手!我们这小院都是他弄的,我也就跟着搭把手。先前那些年,乡亲们就选他当队长,后来又当支书,少说也有几十年了。一说老柳,这十里八村的人没有不知道的。”妇人越说越高兴,脸上洋溢着幸福与自豪。
“有这样的好干部,也是乡亲们的福分!”杨力德真诚地说。
“要说到我们这儿呀,以前是没有人家的。我和老伴为躲战祸,从山东逃到了这里,先在这里落了脚,后来慢慢来的人多了就成了村。那些后来的人大多也是逃过来的。来了以后,一个帮一个。因为我们来得最早,老柳又是个热心肠人,后来人们就嚷嚷着要给这个村起个名。起个啥名字呢?一到春天,满山开遍了桃花,最惹眼,老柳说书中有个花果山,咱虽然不是孙悟空,咱这儿也没有水帘洞,但咱这儿有桃花,还有慈源河,咱就叫它桃源村吧。所以就有了这个桃源村,这一叫就是几十年,一直叫到现在。说来也怪,自从有了这个村名,我们这里就比先前好多了。天旱时,我们吃慈源河的水,下雨的时候就吃山上流下来的泉水。不管是河水还是泉水,都可养人哩!”妇人似乎忘记了给杨力德倒水,只管说着。
“真是山好水好人好,地有宝,村名巧,后代子孙都富贵。”杨力德由衷地赞叹道。
“借你的吉言吧。来,进来坐,我给你倒水。”说着,他们走进了屋子。
在这位妇人倒水之际,杨力德抬头仔细打量——这是进了偏房,屋子宽敞明亮。一进门,迎面是个满间炕,炕的一头直顶着窗户,从窗户和门里进来的光照得屋子亮堂堂的。炕的一侧放着一张已看不出原来颜色的长条桌,桌子正中的墙上贴着毛主席的像。画像的两边分别贴着对联:听毛主席的话;跟着共产党走。横批:社会主义好。在画像下方的桌子上,有一个黑色长方形小木盘,盘子的正中间紧挨着墙放着一个深红色木座子,上边有一尊白色的毛主席的石膏像。他老人家身穿大衣,大衣的一角被风吹起,他右手向前方伸着,不知是在挥手还是在招手。塑像的外面罩着玻璃罩,使得塑像一尘不染。正当杨力德观察入神的时候,孩子在背上又吭哧吭哧地躁动起来。
“坐坐坐,快坐下,光顾着说话了。来,把你孙子的奶壶给我,我给你灌水。”妇人一边说着,一边用一只大碗倒上暖水瓶里的水,还放了些白糖,用勺子搅和着。
“奶壶,啥奶壶?我没有啊!”杨力德不好意思地摇着头说。
“没有,那你咋喂孩子呢?”妇人显得急躁而又十分不解。
“我,我……喂水的时候就嘴对嘴,一点一点地喂,喂奶的时候就……”说着杨力德把孩子从背上转到前胸,才发现孩子又屙又尿地弄脏了尿布。
“那就用我孙子的吧。”说着,妇人麻利地从长条桌底部的抽斗里拿出一个奶壶,先用水冲洗了一下,又把一个小漏斗插进奶壶嘴中,端起碗摇晃了几下,用小勺舀了点尝了尝说“正好”,就咕咚咕咚地把糖水灌进了奶壶,递给杨力德。
杨力德在妇人做这一切的时候,把孩子的尿布又折了折,将脏处卷住又给孩子垫上了。他接过奶壶,手热乎乎的,心也热乎乎的。他坐在小凳子上,左手揽着孩子,让他平躺在自己的膝盖上,右手托住奶壶,轻轻地放在孩子嘴边。
孩子的嘴唇在奶嘴上蹭了几下,就一口叼住了,大口大口地吮吸起来。杨力德看着孩子一嘬一放的小嘴,又看看这奶壶,心想,真是做工精巧。厚厚的鱼形玻璃,鱼鳞虽一棱一棱的,但摸起来还是挺光滑的。他越看越喜欢,情不自禁地说:“多好啊,我们杨崽要是有这么个奶壶壶就好了。可是……唉!”
咳咳,还没等杨力德说完,正吮吸的孩子忽然咳嗽着吐出了奶嘴,哭闹起来。
“来,来,快给我,我给孩子喂。你呀,喂得太急,把孩子呛着了。”妇人说着接过孩子,先在背上轻轻地拍了拍,见孩子安静了下来,才又接着喂。
“谢谢,谢谢!我和娃娃今天真是遇上好人了,给您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杨力德真诚地说道。
“不要这么客气嘛,谁都有作难的时候。你也喝水,喝吧。”妇人边喂孩子边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从相貌上看,这个带着孩子的男人年龄也在50岁左右,头发虽有点灰白也较长,但很顺溜,饱经沧桑的脸上虽仅有一只眼却很有神,一条腿也跛了,走路也很不方便,还带着这么小个孩子,说是自己的孙子。从说话、穿着和精神上看,咋也不像个要饭的,该不是个坏人吧?正当她想详细询问时,只听门外传来一声:“这是哪来的羊啊?”随即进来了一位个子不算很高、说话行动很利索的老头儿。他上穿露肩对襟疙瘩纽扣白布上衣,下着黑色大裆裤子,脚蹬一双比较旧的军用胶鞋,头戴一顶褐黄色的草帽,手上攥着烟袋。说话间,他已经踏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