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杨崽的记忆里,爷爷的左眼一直是失明的。爷爷说,杨崽是他在乞讨的路上捡来的。
那时候,杨崽还是一个刚出生几天的婴儿,不知为什么,竟被人用旧衣服裹着扔在了慈源河岸路边的草丛里。这时候,走路一瘸一跛的爷爷,牵着那只老母羊,乞讨路过这里,看见岸边野草肥美,就停下来让老母羊吃草。杨崽就是在那个时候被爷爷发现抱回来的。
虽然在后来的日子里,爷爷也曾费了很大的劲到处打听,看是谁家丢了孩子,或是谁家想领养这个孩子,但是在那个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年代里,即使是在农村,迫不得已才扔了孩子的人家,谁又敢相认呢?更何况每个人的口粮都是有限的,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因为一年之中就有几个月在闹饥荒,即便有人想领养这个孩子,又怎能养得活?所以,这个来路不明、出生才几天的小生命,没有人想要。爷爷无奈,只好背着这个小生命,牵着羊,见了草放羊,见了人乞讨。爷爷吃讨来的食物,杨崽喝老母羊的奶水。日子就在日落月升的交替中艰难地移动着。
爷爷说,他的腿起先是不瘸的。捡到杨崽之前,他给某地一个生产队放羊,白天轮流在乡亲们家里吃饭,晚上就与饲养员同住在饲养室里。
有一次下大雨,几只羊走失了,雨后爷爷寻找时,从山崖上掉下来摔伤了腿。村上管事的人担心爷爷会死在他们那里,就找了几贴膏药,给了一只正在产奶的老母羊,将爷爷打发走了。无奈的爷爷只好牵着老母羊、拖着伤腿去乞讨。
没捡到杨崽时,爷爷还能喝口羊奶,捡到杨崽以后,爷爷再也舍不得喝一口羊奶了。羊奶全用来喂养他这个小生命了。白天,爷爷背着杨崽,左肩挎个布袋,布袋里装着讨来的食物,右肩挎个烂铺盖卷,一手牵着羊,一手拄着个长树棍,边讨饭边放羊。夜晚,他就找个遮雨背风的地方歇息。多少个日日夜夜,破庙里、桥洞下、看护庄稼的茅草棚里、破败不堪的废厂房里,都曾留下爷爷背着杨崽的身影,都曾留下老母羊的蹄迹。
在乞讨的岁月里,有时遇上好心人,还送给爷爷几件旧衣裳。大人的衣服爷爷穿,小孩的衣服给杨崽穿。就这样,爷爷背着这个孩子,一家三条生命九条腿,一老一少一只羊,布袋铺盖一根棍,处处无家处处家,日日难过日日过,走南闯北为生存……这样的日子一直延续着。
一个夏季的傍晚,爷爷背着杨崽,牵着老母羊,携着随身行李,来到了后来才知道名字的桃源村。
当时,夕阳西下,天色渐暗,奔波了一天的爷爷想找个歇脚的地方。他老人家边走边看。绕过了几户人家,拐过了两道弯,发现脚下有一条羊肠小道,想着能有一个可以栖身的小山洞也就心满意足了,于是就顺着这条小山道往前走。走着走着被山挡住了。回头张望时,隐约看见对面沟边山脚下似乎有户人家。爷爷心想,天色已晚,即使无住处,能讨碗水喝也行啊,说不定人家看在这个小孩的分上还能让他们借宿一晚呢。不管怎样,先到跟前看看再说。
爷爷打定主意后,又费力地翻过眼前那条沟,隐约看见草丛中还有一条小道,他一边用棍子拨拉着,一边顺着弯弯曲曲的小道向前移动。当他走近那户人家时,才发现这是一个用石头砌成的半圆形围墙环绕的、墙面墙顶粗糙不平的依山而建的小院落。围墙中间,有个用茅草搭的门楼,下边安着两扇破旧的窄窄的门,一扇门上的铁栓穿过另一扇门上的小铁环,然后挂在门框上,还用一根小木棍别着。看来门没上锁,说明主人离开家时间不长,且不会走远。于是,爷爷就坐在旁边,一边看着羊吃草一边耐心地等待着。
等啊等啊,背上的孩子睡醒了,小腿蹬啊蹬的,吭哧着用小手乱抓。爷爷实在等不下去了,就站起来对着周围大声喊道:“有人吗?有人吗?”
风声呼呼,没人回答。于是爷爷走向前,轻轻地摇晃了几下,小木棍断成了几截掉了下来,显然主人已经离家很久了。
爷爷推开门走了进去,院子里满是荒草,高的足有半人高,矮的也没过了膝盖。分开草丛再往里走,有两孔在山崖上凿成的土窑洞,窄小的方格窗户上挂满了蜘蛛网,低矮的窑门上的铁栓也是用小木棍别着的。爷爷判断,这是一座无人居住的被废弃了的院落。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微微的月光下,其中一孔窑洞里有个火炕,火炕一头连着窗户,一头连着灶台。灶台处还有两个一样高的石礅,大概是用来支撑案板的。火炕中间有处塌陷,旁边还有半张破席。
再看另一孔窑洞,角落里竖着铁锨和头,还有一把已变秃的用扫帚菜绑成的扫把。爷爷知道,这扫帚菜可是好东西,嫩苗可以食用,成熟后一簇一簇地绑成扫把,晾干后可以用来扫地,可好使呢!
爷爷站在院子里寻思着。这时月亮钻进了云里,四周黑黢黢的。突然,不知是个什么东西一闪,钻进了草丛里。他一个激灵,大声问道:“谁?”等了好大一会儿,也没个动静,这才放下心来。背上的孩子被他这一声惊得哇哇大哭,这时他才想起该给这个小东西喂奶了。
爷爷又转身把院门关上,并从里面将门闩插好。爷爷放开手中被汗水浸湿了的羊绳,羊儿就这儿闻闻那儿嗅嗅,去找自己喜欢吃的草了。
腾出一只手的爷爷来到窑门前,放下手中的棍子,把布袋子和铺盖卷也卸下来一起放在窑门前的台阶上,然后再把孩子从背上转到胸前——一股臭味扑鼻而来。
“你这个小东西,又给我拉了,不嫌丢人还哭!好了好了,小乖乖,羊崽崽,不哭了,啊!知道你的小肚肚饿了,这就让你妈妈给你喂奶。给你弄干净了,羊妈妈才会给你奶吃,要不它嫌你臭,一生气不给你喂奶了,看你怎么办!”爷爷一边说着一边利索地将小孩的脏尿布抽出来一折,另一只手提着孩子的一条腿,将小屁股擦了擦,然后又抱起来一摇一晃地拍着孩子的背部。孩子的哭声小了许多。
待孩子不哭了,他又坐在台阶上,将孩子平放着揽住,然后冲着老母羊咩咩地叫了两声,老母羊就乖乖地向他走来。他一手揽着孩子,一手轻轻地抚摸着老母羊的头说:“老母羊啊,老伙计,给你的孩子喂奶吧。”老母羊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似的,摆了摆尾巴,咩咩地叫了两声,然后站端正,叉开两条后腿,裸露着饱胀的乳房。爷爷一只手轻轻地揉了揉羊奶,又捋了捋,给手上吐了口唾沫,在羊的乳头上擦了擦,又轻轻地拍了几下羊胯。那羊就像明白了他的意思,身子又往他跟前挪了挪。他让孩子平躺在自己的双臂上,将孩子的头放在母羊乳下,孩子的头转了几下找到了羊的乳头,小嘴一张就叼住了,然后就欢快地吮吸起来。
看着孩子的小嘴有节奏地吮吸着,他自言自语地说:“唉,可怜的孩子啊,你的父母是谁,他们为什么不要你了,现在他们又在哪里,我一点都不知道。打我把你从河边的野草窝里抱回来到现在,我一直都在打听你是谁家的娃娃,想把你送回去,可是没有人知道你是谁家的。我怕自己养不活你,想找个好人家把你送出去,也没有人敢要你。人家嫌你瘦小不好养,又嫌你来历不明惹麻烦!这年头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吃饭的嘴。娃娃呀,你是条命啊!没人要你我老汉要你,有我吃的就饿不死你!可我是个要饭的,娃娃呀,委屈你了,也只能跟着我到处流浪讨生活。多亏了这只老母羊,是它的奶水养活了你,它就是你的娘啊!”他看孩子快吃饱了,就从羊身下抽出来说:“娃娃呀,老母羊虽然不会说话,但它也懂得子有跪母之礼,你吃了它的奶,你就是它的娃娃,既为母子,就行个认母礼吧。你坐在我的腿上,我帮着你给你的羊妈妈行个叩拜之礼吧。”爷爷说着就用两只手扶着孩子,让他面朝老母羊坐在自己的双膝上,拿着他的两只小手一合,对老母羊说:“老伙计,从今往后啊,你就是这个孩子的妈啦,让这明月做证,孩子给你磕头了!”爷爷说着就把孩子的头轻轻地按了三下,算是行了拜母之礼。老母羊伸了个懒腰,又抖擞了几下身子叫了两声,转过头来舔了舔孩子的小脸,似乎在说:“我收下你这个儿子了!”见状,爷爷也激动了,亲了一下孩子的小脸蛋说:“想我杨力德半生凄苦,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娃娃,你是上天赐给我的。以后你就叫杨崽吧,你既是老母羊的崽,也是我杨力德的崽!”说着,杨力德又把孩子换到老母羊的另一只乳头上。
月亮升到了正空,小院子也明亮了起来。杨力德拍着杨崽说:“崽儿,吃饱了吗?快叫声羊妈妈。”杨崽转了转头,小嘴吧嗒吧嗒张合着哇啦着,老母羊也咩咩地叫着,真像一对母子呢。
杨力德高兴了,将孩子一举老高说:“叫我,叫我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想睡觉的孩子。
“让孩子叫我……叫我什么呀?”这时候,他把孩子搂在自己怀里,轻轻地拍着问自己。
“叫爸爸?他刚认了老母羊做妈妈,我又让他叫我爸爸,老母羊就是我媳妇……这……这不行!我杨力德再怎么着,也不能娶羊做妻啊!算了算了,让孩子叫我爷爷吧,我这把年纪也能当爷爷了,就这么着了。杨崽,叫啊,叫爷爷,快叫啊!”杨力德摇晃着已经睡熟的孩子。这时,孩子的小嘴轻轻地努了努,是在做梦,还是听懂了杨力德的话在叫爷爷呢?杨力德一高兴,又在孩子的脸上亲了几下,没想到他的胡子把小杨崽扎得哇哇大哭。他又急忙摇着晃着拍着,孩子又慢慢入睡了。
老母羊卧在杨力德身旁,嘴里不停地咀嚼着。这时,杨力德也觉得肚子叽里咕噜地在叫。他从食物袋中摸出一个干馒头,一掰两半,一半自己吃,一半喂给老母羊。
一阵风吹来,他觉得微微有些凉,再看看怀里的孩子,已经睡熟了,就把孩子抱进屋里,放在炕的一头。他解开烂铺盖卷,拿出一件破衣裳,摸索着在炕席上呼啦了几下,走出窑门使劲抖了抖,又返回到屋里爬上炕擦了擦,才把铺盖铺好。接着,他把孩子抱起来,用衣裳擦了擦后背,把他的头放在挨墙处的另一件折好的旧衣裳上,权当枕头让他枕上,又给孩子垫好尿布,盖上衣裳。看着孩子熟睡了,杨力德才放心地从炕上下来,把老母羊牵了进来,抚摸着它说:“老伙计,今晚咱就在这里过夜吧。”老母羊似乎听懂了话,在墙上蹭了蹭身子就卧下了。
杨力德把食物袋等东西拿进屋里安顿好,关了门,把自己拄的棍子顶在门上,试了试拉不开,这才贴着炕边,挡着小杨崽沉沉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