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城里集日,外公定要去赶集的。去时大多是步行着去,偶尔也赶着毛驴前往。走时驮着若干个簸箕笸箩,集散时,却驮了沉重东西回来。多是些卖了钱换来的几捆子柳条子和一家人所用的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当然也少不了外公每集必买的几瓶子高粱烧酒,有时还要载着几块百十斤的石炭回来。若是步行去,十几里的川道,与同行的乡邻说笑着前往。身上背着的那一摞子簸箕笸箩招摇在路上,瞧得道旁劁猪的骟羊的钉马掌的黑脸汉子好生羡慕,皆不知当初没学这柳活,咋就干了这档子肮脏营生!
外公听了必要笑答:“尔格,瞧是手稠。不过,谁的就是谁的,手艺人各有各的活路。”笑谈间到了城南桥头那儿才收住脚。那些随着人流拥进城门的乡客,大多是要买洋火食盐煤油诸类东西,如要买花布头绳擦脸油,则多是些牵了大人手的小女子和几个叽叽喳喳相跟在一起的大辫子姑娘。她们都身着平素不穿的好衣裳,头发梳得光眉亮眼,左右还定要别了几个大红大紫的卡子,一脸的兴奋和怯懦,不像那些提了满是污垢的煤油瓶子、肩膀上搭着褡裢的后生土气,也不像来了就不进城去瞧景致的卖客老成。这些土里土气的汉子,被街道旁支锅摆案的香气所吸引,况且还有脆脆的女人们的吆喝声亮抓抓地挂在她们充满诱惑的笑脸上。于是,赶集的汉子便不再挪动脚步了,扯下肩上的褡裢,一屁股就瘫坐在那些长条凳上,等着吆喝的女人从冒着热气的大锅里舀来吃喝,然后就瞅着女人的眉眼,等着碰眼光。胆小的只是用眼睛怯生生地瞅,不说话;胆子稍大一点儿的张了嘴边吃边说,红筷子在粗瓷老黑碗里胡乱翻搅着,却用眼神和话语粗鲁地做着挑逗。那些不去进城的乡下人,或多或少都牵着拉着背着扛着一些什么东西来这里卖,等他们或多或少卖掉手里的物件,才赶在集头快散的当儿,忙收拾起剩在手里的东西,揣好得来的那几个钱在怀里,急忙赶进城去,分跑几个商铺去买几样东西,好拿回去给窑里的婆姨娃娃瞧。
外公则是要在众人还没有完全占满的道旁,挑选一块亮眼又朝阳的地方,左顾右盼时,却与旁边不远处的另一个同样背簸箕笸箩的小个子年轻后生碰了个眼光。于是,两个背簸箕笸箩的一老一少就凑到一搭里,谁也不说甚话,只是相互不出声地笑了笑,便不声不响凑到一起找了个地方,然后把一摞子簸箕笸箩十分熟练地都滑落放到地上,就分别坐在褡裢上摸出旱烟锅子,在烟袋里一下一下剜着装烟末子。外公的烟锅总是先装好划着火点上,一股白烟就从他那黄胡子覆盖的嘴里吐出来,这时,小个子后生才慢腾腾装好烟,就往外公那边凑,两个烟锅子终于一上一下扣在了一起,上面是黄色的铜锅子,下面却是白色的铝锅子,外公就鼓了腮帮子吹,小个子后生只是缩着腮帮子吸,只几下,两人便分开,各自只顾靠在那一堆簸箕笸箩上默默地抽着烟,谁也不说话,任凭周围是个嘈杂呐喊着的世界,而他们这里却是一个安静的所在。
小个子后生原是外公的徒弟,后来就成了外公一个远房的侄女婿。外公瞧着这个徒弟老实本分,手艺着实也学得不赖,就将他的一个远房的侄女说给了他。外公的这个远房侄女穿了她母亲新做的粉红色花衫子,在集头上会过几次面,话是看上去倒没说过几句,两个年轻人笑容里好像都有了那个意思,于是,这桩子婚事就在那年的腊月订了,亲戚关系也就这样拉拉扯扯给确定下来,都心平气和维持到目下。尔格,生养的几个娃娃都胖猪似的长大,起早贪黑忙碌,光景也一向过得紧巴。瞧着小个子一脸的熬煎,不吭一声,光顾着抽闷烟,外公擎着铜烟锅子,思来想去也没有想出合适的话对他讲。
集圆的时候,人就嚷嚷的多了起来。外公和小个子后生就将簸箕笸箩摆开在面前,一个个摞在一起,分不开你的我的,一般的大小,一样的颜色,针线路数也都密匝匝疏密均匀,好像就出自一人之手做成。两人则是在秋日的阳光下,露着喜色瞧来人。若是上心要买的客,一眼就瞧得出来人的专注,便殷勤地给来人堆笑,说:“要买就在里头挑,正用得上,管保顺手。”话语和善,没有一丝做作。当来人挑选好了,便要讨价,块儿八毛让了去,来人爽快掏了钱,端起或簸箕或笸箩便欢喜着走去。
这是在初秋,地里黄了的谷子糜子将要收,马上玉米高粱和那些豆豆颗颗也就要收上场,庄稼人还顾上来赶集置买这些用得着的物件,到了深秋,场院里就忙得脱不开身来买。所以,外公他们卖这些簸箕笸箩,也就像店铺里卖四季衣裳一样,件件都是谋划着按时令做出。开春后,先要种豌豆,而后要种玉米高粱和谷子糜子豆子,卖耕地点籽的篮子、拿粪的粪斗子。这些大小的篮子粪斗子,都是在年后就忙着赶做成的。接着便是做收夏和收秋的这些大小簸箕笸箩。到了冬寒腊月,不是在热炕上编织席子,就是窝在窑掌子里编出小小的放旱烟的斗子、放针线的笸箩,还要编出盛粮食的囤子和做碾子挡风用的席围子这些闲活。有时也揃些麻线,然后搓成麻绳,只为来年做着预备。要结成上好的簸箕笸箩,柳条和麻绳最当紧。柳条子倒好说,上下川道上常有不会做这些柳活的乡里人,从山峁疙瘩上砍来卖,而且是刮净绿皮的纯白条子,长短粗细都匀称,结出的家什也好瞧耐用。麻绳就有讲究了,自己在地里种的麻抽不出好麻线。虽说是从地里砍回来,麻籽掼打下来,在锅里熬得出了油,所剩下的麻柴秆子扛到河里压上石头片子沤着,等数天把沤好的麻柴拿回家晒干,一根一根折断揃下的麻线又黑又短,做活时常常要断。这就比不了从城里的铺子里买来的宁夏白麻好瞧又好用。这些柳匠们谙熟的门道,自然不必在集头上对来买东西的人细讲,只要识货人一瞧,就能从那些做工细致的物什上完全可以瞧得出来的。
这时,有一个穿了黑夹袄围了蓝布腰带的光头汉子,骂骂咧咧从旁的柳条家什摊位上走过来,一眼便认得外公,便说:“倒寻了一阵,想必上个集头上都来过,这集怎么会不来!”说着就立在几个正挑簸箕的人一旁。
外公见是个回头的主儿,便顺手从徒弟的面前拉起一张簸箕递给来人。来人两只胳膊使劲一夹,便撂在一旁,然后自己拉起外公面前的一张簸箕就做扇动状,末了还扳簸箕的前沿和后帮,继而又高举在光头之上,对着太阳照密度,等一切手法都用毕,才抄起双臂在胸前,开始讨价。见原来的那几个还在犹豫放不下心,便用蔑视的眼光扫了他们一眼,舌尖顶了牙床子那样说:“不要不识货瞎鼓捣,这老柳匠的家什还用挑半天?我家祖孙几辈都使唤他家的货。”哼!汉子话是说得干脆硬棒,可付钱时,就是要少给一块半块的,死活将少给的攥在手里不松开。
其他人听了光头汉子的那话,目送在汉子走远的傲慢背影里,便纷纷按那汉子的规矩掏钱买了。
外公这时见摊前走空了人,便站立起来,解下头上箍着的羊肚子手巾,拍打着身上的土,然后又麻利地重新箍在霜白的头上,并没说什么,就径直朝不远处的一个饭馆铺子走去。不大工夫,握了一个油腻腻夹满了肉的油旋出来,依然罗圈着腿走回来,把那夹满肉的油旋强塞到小个子后生的手里,便又坐下扭头瞧来往的看客,不说话,也不吆喝,也不再管坐在旁边的小个子徒弟。
小个子后生拿着热腾腾的油旋,嘴就更笨得无话了,却是不吃,但也不再推让,只是轮流不停地瞅瞅手里的东西,又瞧瞧抽起旱烟锅子的外公。半晌,才嘟囔了一句:“啊,你也吃一个!”
外公也随着烟雾就那么撂出一句:“来时吃得饱饱的,你只管吃!”
太阳偏了西,瓦蓝的天就似乎变了些颜色,有了风,有了凉意。外公瞧着剩下的几个簸箕和街上稀稀拉拉的行人,就对已经吃完油旋正在舔手上油渣的徒弟说:“你剩下的这几个,我给瞧着卖,你赶紧去城里买些紧要的东西!”
小个子后生瞧了眼剩在地上用麻绳做的记号,明白师傅的怜爱呵护,但在这心里猫抓猫挖的时刻,好像早就等的就是这句话,站起身子没说个什么黄黑,两条小腿就迈得欢欢地朝城门洞子走去。
直到日头跌落到西山那头,摊子上摆摊设点的都快走光了,小个子后生才抱着一大堆花花绿绿的东西回来,也不会说句歉意的话,却直呼呼地喘着粗气胆怯地瞅师傅,见摊子早已空了,东西都没有了,才疑惑地望着师傅不说话。
外公并没有什么急躁和恼怒表现在那张与树皮相似的脸上,依然稳稳地坐在褡裢上抽旱烟锅子,只稍稍往那堆花花绿绿的东西上瞄了一眼,就晓得徒弟过日子的细心和对媳妇的那种好。
小个子后生见师傅对这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似乎有了介意,便才有些夯口似的红着脸说:“都是娃娃们念书的书本子和小儿子爱耍的花皮球,啊哦,再就是几件婆姨爱穿的花衫子,都是在水门洞那儿的旧衣裳摊上的便宜货。”
外公终于将最后一口白茫茫的烟从黄胡子那儿旺旺地吐出来,然后,在地上磕掉了烟灰,又使劲地甩了甩烟嘴子里的黄辣水子,有些艰难地站立起来,把烟袋别在腰带上,才从衣襟里掏出早已卷好的一卷钱递给徒弟,然后,又麻利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大的票子,朝正在猫着腰专心数钱的徒弟手里递去,说道:“给娃娃买些好吃的东西,晓得小儿子快要过生日的,走时,家里的老婆子还专门吩咐过的!”
外公把这些事情都安顿毕,才重新解下头上的白毛巾,仔细拍打过身上,等小个子徒弟终于犹豫着把物件收拾好走远了,他才掮上褡裢,蹒跚着两腿,朝桥下的猪市走去。这是他答应要在集上给儿子瞧着捉一头小猪的,可等到了这时候,乱糟糟的河滩上,只有乱糟糟的柴草树枝,却没有了人影。
外公从桥下的坡道费着劲慢慢爬上来,又走到桥那头拐巷子里的粮市,他原本想瞧瞧目下米市的行情,可这个时候的粮市上,早已变得空空荡荡。他有些疑惑地望着远处城里路灯的一片辉煌,这才想起给老婆子的拔头的罐子和女儿绣花用的五色水线还没买,至于自个儿逢集要买的那一两瓶子高粱烧酒,忘是不会忘的,可就是等到了这个时候才想起,似乎觉得有点儿亏。
2013年12月7日于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