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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瓜棚下的红山丹

到了晌午,整个大地就变得像个大蒸笼,烧烤得人简直无处躲藏。整座山上就像死光了人似的寂静无声,没有一点儿生气。偶尔有几只苍蝇或蜜蜂,突然从一个未知的地方嗡嗡嗡地飞过来,直冲冲在你的耳旁或头顶盘旋、俯冲或匆匆掠过,犹如电影里的轰炸机突如其来地飞临你的上空,使你猝不及防胆战心惊。山上没有一丝风,只有一个大太阳就像钉在当空一样纹丝不动,烧烤得整个大地都在焦灼发烫。

突然,从前边的山崖下传来一阵隐隐约约时断时续的说话声,声音小得就像蚊子叫那样细小。我好奇地爬上瓜棚,向山崖下的小树林那儿张望,才见得小树林的土塄那儿的一棵槐树底下坐着一个姑娘,不是与人说话,而是独自一个人在咿咿呀呀背诵着什么,一本书反扣在旁边的书包上,两只手还在不停地玩弄着几根毛毛草,嘴里却在不停地念念有词。

我梗着脖子静静地瞧了半天,就是好奇,这么热的大晌午,竟然有人爬到山上来读什么那书,这不是真的见了活鬼才怪哩!

过了好一阵,我才从瓜棚上下来。瓜棚下的那点儿阴影,正好移到上一条梯田的土塄上,斜印在土塄上的整个瓜棚一览无余,就酷似一个大大的A字。

要是在平时,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一边扯着嗓子吼着一些缺胳膊少腿的那些老歌,一边顺着梯田一条一条挨着往过巡查,既为自己壮壮胆,也为这寂静的山上增添点儿热闹的氛围。那红鼻子的老队长要的就是随时能在不同的地方,瞧见我来来回回走动的身影,而不是让我白拿着工分,躺在瓜棚上睡大觉,让那些不规矩的什么鸟呀鼠呀和不规矩的什么歹人,旁若无人肆无忌惮地糟践着我们的这片瓜园。可今天我没有唱,什么歌都没有唱,我生怕我那拦羊嗓子回牛声,惊扰了小树林那儿的清静。我几次想找个机会下去,想跟那姑娘说上几句话,哪怕是一两句简短的问候或什么,也能减轻我此时此刻内心孤寂无聊的空虚和恐惧。但是,我真的不敢,也许,由于我真的是不敢这样去做,才对那片小树林充满了疑惑和渴望。如果是那个红鼻子罗圈腿的老队长,不管从哪个山尖尖上发现了我跑下小树林那儿闲逛荡,那还不要了我的这个小命!我不得不按照红鼻子老队长给我的吩咐和指示,顶着一天里最毒的大太阳,绕着漫山遍野的十多亩香瓜跑上跑下。

此刻的我,根本无法顾及灼热的太阳的暴晒和土地的灼烧,两只赤脚不停地挪动着从这一条梯田转到那一条,从老东头转到老西头。这个时候,周围山上给生产队干活的农民早早就收了工,而且又都钻到自家的自留地里手脚麻利地伺候一阵子那些长势茁壮的庄稼,这时候也都早早地跑下了山。村子里的石磨上和碾盘上早已卸下了驴,有早吃的院落里已经歪歪斜斜升腾起了一股股白色的炊烟,大多院子还在太阳的暴晒下懒散地敞着大门死死地沉睡。可这个时候也正是那些狗日的山鸡、乌鸦、田鼠和花尾巴小山鼠出没无常的时候。队长就这一问题,早就提着我的耳朵不知说了多少遍,可总有拳头大的香瓜被那些狗日的东西咬得遍体鳞伤。如果是我瞧见被咬烂的香瓜还吊在瓜蔓上或随意丢弃在瓜地的什么地方,我就会把它一脚踢到山崖下摔得粉碎,或干脆挖个坑埋葬地下,不是死无葬身之地,而是叫它死无对证,叫他红鼻子罗圈腿的老队长在我的面前再不要指指点点信口雌黄。但是,万一叫那老队长发现了,那罪大恶极的就肯定成了我,而不是什么田鼠或花尾巴小山鼠。

连着几天,每到这个时候,小树林那儿就会响起咿咿呀呀的读书声。一天里,我不知有意无意地要朝小树林那儿张望上多少遍。生产队的瓜园即将开园,漫山遍野拳头大的香瓜铺了一地,闻着这些花皮的白皮的甚至还有黑皮的成熟的香瓜散发着阵阵幽香,我悬着的心就不敢有一丝半会儿的消停和松懈。幸亏在山顶子上,我用父亲的老夹袄和烂草帽做了一个稻草人,像个威风凛凛的高大威武的将军镇守着整个山梁。瓜园周围的崖畔上,这几天红鼻子老队长背上来好几块石板,支起了许多专门捕杀田鼠的机关。红鼻子老队长还在野物频频出没的地段,摆放了许多的鼠药,专门对付那些贪得无厌的飞鸟和田鼠。每当瞧见屹立在山圪尖尖上的稻草人,听到小树林那儿的琅琅读书声,就感到还有人也和我在一起,这无人的山上就不再显得那么寂寞和可怕,而是充满了安详和温柔。

当那日头把瓜棚的影子又移动了几步远,我的晚饭就被送上来了,提着罐子爬上山来的是沟对面雪生家的小儿子。我瞧着他一头的汗水和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儿,站在我的跟前等着我说话。我没说话,就在瓜棚的周围给他摘了一个已经熟了的香瓜,用手擦了擦上面的泥土,笑了笑递给他。这小子欢天喜地地接过香瓜就转身朝山下跑去。这是我自从看见那个读书的姑娘后,连着几天,把地里的香瓜摘给来送饭的娃娃吃。这种显然违反红鼻子老队长的做法,就是为了不至于用更多的话语来惊扰小树林那儿的清静,才这样铤而走险求得彼此的安宁。

山上吃饭总是一种很惬意的事情,我故意慢条斯理爬上瓜棚俯视着小树林那儿,吃得斯文而从容。一碗捞面,我差不多吃了两袋烟的工夫,吃完后,还似乎饶有兴趣地躺在瓜棚上用筷子轻轻敲着碗,嘴里却在轻轻哼唱着什么山曲。突然,只听当啷一声,那碗就从瓜棚上滑落下去,顺着崖壁一直滚落到小树林那儿的草丛里。

我急忙跳下瓜棚,一溜烟顺着一条小路就跑下崖壁。到了小树林那儿,那个读书的姑娘,早已从草丛里拾起那只被磕碰得满是泥土的搪瓷碗,老远就怯生生地望着我。

我走到离那姑娘不远的草地上站住,快速地审视着面前这个长得文文静静的小姑娘。她个头不高却长得很结实,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扑闪着就像在无言地说着话,叫人一瞧就晓得是个很有智慧很有主见很聪明的女孩,那被太阳晒得黑黢黢的脸膛和两只裸露在外的胳膊,穿着一身很旧的短袖长裤,叫人感到朴素大方。

“天这么热,你还跑上山来读书?”我很纳闷地问她。

“热是热,但比教室里凉快安静多了。”姑娘平静地说。

我望着山下那个完全暴晒在日头下的学校,说:“我瞧见你们学校好像在砍树,这咋能不热呢?”

那姑娘说:“听说砍树是准备做桌凳。现在,高考恢复了,来这里读书和复读的学生逐年在增加,就那么大的教室里快容不下了。”

我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拿过那只搪瓷碗准备上去,走了几步,又转身问道:“那你是读高中的?”

那姑娘笑答:“不是,我是来复读的往届生,再用不了多少天就要高考了。”

我听了这话,什么也没有再说,就转身默默地朝山上走去。我不想在这里打搅她的清静她的安宁。如果我也能像她这样坐在小树林的阴凉处看书学习,我也会讨厌别人这样无端的纠缠和干扰,但是,我晓得我根本没有这种机会。不过,我终于看见了这个上山来读书的姑娘是个什么样子了,揣了许多天的一桩心事终于放下来了,就心满意足地往山上走。突然,小树林后面崖壁上的一个背洼洼土塄上长着的一棵红艳艳的山丹丹花映入我的眼帘,我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啊,山丹丹!”

山下那姑娘突然高声朝我喊道:“咦,你怎么晓得我的名儿?”

我扭转身,愣愣地瞅了她半天,惊讶地问:“你的名字叫山丹丹?”

那姑娘笑答:“我叫山丹。”说着见我爬上土塄用两只手用力地把那棵山丹丹花挖出来,小心翼翼地跳下土塄,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整个挖出来的土包放入到那个搪瓷碗里,然后像捧着一个异常珍贵的宝物那样准备走。

那个姑娘伸长脖子凑到搪瓷碗前认真地瞧着,那神情犹如在观瞧一件非常稀罕的物件一样。她看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似乎想用手摸那红得耀眼的花瓣。

我急忙挪转身子阻挡住她伸过来的那只娇小的手,忙说:“摸不得呀,这东西非常娇嫩,一摸它就会死掉的。”

那姑娘不好意思地缩回手,似乎遗憾地说:“呀,真好看,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真正的山丹丹花,这还是头一回瞧见这么鲜艳的花啊!母亲给我起这名儿,可能就是为了好看好听才这么起的,真是白叫了十几年。”那姑娘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捧着搪瓷碗登上崖到了瓜地里。

第二天早上,我就提了一桶水上了山,我瞧着那搪瓷碗里的山丹丹花片和叶子都已蔫了,像沉睡了一夜无精打采。我忙给搪瓷碗里浇满了水,然后,把搪瓷碗又小心翼翼地放到瓜棚下的阴凉处,瞧着它似乎比刚才有了些精神,才放下心来。

红鼻子老队长率领着几个婆姨来瓜地里给香瓜锄最后一遍草。老队长则是转悠着把有的香瓜上新长出的拐头子掐掉。老队长嘴里噙着黑乎乎的弯把子烟锅,一边打掐着香瓜拐头子,一边还向我打问着这些天瓜地里的情况。我像个规规矩矩的小学生,老老实实向他如实汇报了我本该知晓的事情,并且步步紧跟在他的后面,也学着打掐着拐头子,给长大的香瓜挨着翻个儿,这样是为香瓜朝土的那一面也能照到阳光。

突然,红鼻子老队长把黑乎乎的弯把子烟锅叮叮当当在瓜棚的柱子上磕灭,大声嚷嚷道:“咋,你这小子还弄了这山丹丹花?像个婆姨娃娃的,不好好照看瓜园,还有这份闲心!”

原来是老队长发现了我在瓜棚下挪来挪去的山丹丹花,就高喉咙大嗓门地喊叫起来。经他这么一喊叫,原本静悄悄的山圪梁梁上立马就激起了轩然大波。那一群锄草的婆姨们一听说山丹丹花,都蜂拥着跑来瞧稀罕。有的拥挤在瓜棚底下叽叽喳喳地瞎叫喊;有的还凑到跟前想用手摸那细长的花片。一见到这般情景,我赶忙用两只手护住搪瓷碗,不让她们瞎胡闹。大伙干活累得口干舌燥,却没人敢当着队长的面摘着吃那满地躺着的香瓜。忽然瞧见我放在瓜棚下的水桶,都争先恐后地趴在水桶沿上咕咕嘟嘟地喝了起来。

红鼻子老队长见婆姨们喝足了水,又一个个走去开始干活了,自己也蹲下捧着水桶喝了个饱。他站起身,摸了把半个湿溻溻的脸,高声朝那些婆姨们叫喊道:“好好干呀,我说娘们儿家啊,再坚持一会儿,我让大家吃香瓜。”老队长说完这话,就低声对我说:“把那些昨晚上田鼠咬坏的香瓜用刀子削一削,过会儿给她们吃。”

到了饭时,太阳升得老高老高了,送饭的婆姨才担上来几个黑瓷罐子,大家伙都跑来接过自己盛饭的罐子和包干粮的笼布包,就坐在瓜棚下的阴凉处吃开了。

我见大家伙一个个吃得饱心压肚,横七竖八倒卧在瓜地里说开了淡话,有的年龄稍大的还拿出揣在怀里的什么鞋帮鞋底子,做起了针线活,就从崖边上提来了半筐子被田鼠咬过又削好的香瓜让大家吃。众人一见是绿皮皮红瓤瓤的香瓜,都争先恐后地抢着吃。吃着吃着,还要忙着说上句:“今年的天气蹬劲,香瓜就是比往年的好吃,真是又香又甜啊!”大家乱糟糟地把半筐子烂香瓜吃得一干二净,这时,才发现老队长一个人躺在离瓜棚不远的土塄上扯起了鼾声,大家这才挤眉弄眼地放低了说话的声音。一个婆姨悄悄说:“老队长的后老婆对他不好,有一点儿甚好吃的都给后老婆带来的那几个猴娃娃吃了,轮到他老汉嘴边还有啥呀!不然,一遇到山上送饭,他常常是一个人躲到一边,一个人偷偷吃他的黑馍哩。唉,其实,老队长也是个苦命的人啊!”

这些婆姨们议论完老队长,又开始说今年的年景,从高粱玉米谷子糜子红薯洋芋,又说到这十几亩长势喜人的香瓜。从谁家的那老母猪下了几个猪儿子羊下了几个小羊羔,到谁家的老汉夜里睡觉鼾声大那屁也响,隔着的院子里都能听到像在打雷。最后,又不知咋的一下子说到了瓜棚下的那碗山丹丹花。一说到那被晒得不怎么茁壮的山丹丹花,她们就开始说到我。沟对面的雪生婆姨说:“可怜这娃,要不是他爸爸前年叫土坝上的哑炮炸死,还用得着他这么小的年纪就回来受苦?”另一个说:“听说他从小就学得好,就因为家里劳力少,这才念不成书了就跑回来劳动养家,不然,咋说都能考个好大学哩。”

我远远地听着她们惋惜可怜的叹息,眼眶里不由得就涌满了泪水。我望着山那头的麻子山,瞧着在太阳下高高耸立着的爸爸的坟头,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过了几天,生产队的香瓜终于开园了。老队长和雪生两个就成了担上香瓜进城卖的临时卖瓜人,每天都早早地上山摘好几大筐新鲜的香瓜担到几里外的城里卖。他们一走,山上就又剩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山上当起了山大王。为了不使自己寂寞,我从早到晚都哼哼唧唧唱个不停。

这天中午,忽听得山下的小树林那儿有人在叫我大哥。我爬上瓜棚向下一瞧,原来是那个读书的姑娘在朝我喊。细细听来,才听清楚那姑娘问我山丹丹花的事。我用两手握成喇叭状,高声朝她喊道:“不行了,快死了。”

她也学着我的样儿,用两手握成喇叭状,高声说:“我可以上来看看吗?”

我听到这话,心里就咚咚咚地乱跳开了,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对她说:“行,上来吧!”

那姑娘没费什么劲就爬上来,走到瓜棚那儿站定擦着头上的汗水说:“这大晌午的,你一个人在山上不怕吗?”

我说:“不怕。”我朝山顶子上指着说,“山上有那稻草人,山下有你这个伴儿,我还怕甚哩!再说了,还有这棵红艳艳的山丹丹花!”我指着瓜棚下的那蔫蔫的山丹丹说。

她俯下身子静静地瞧那花,一动不动默默地像在心里悄悄说着什么,神情不像在欣赏,而是像在思索、追忆、感悟着什么。末了,她站起身子,叹了一口气惋惜地说:“真是太可惜了,它的生命就这么短暂呀,如果我们不动它,它也许还能活到天冷的时候。”

我说:“其实没什么可惜的,它虽然花开得娇艳,可它也是一种草嘛。即使是最美丽的花朵,也总有开败的那一天。你看这漫山遍野的各种各样的野花,到了秋罢,它们就都会死去的。”

三说两说,才得知她也是来自老远的乡下,她家的坡下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九曲黄河,黄河的沙滩上有成片的枣树林,也种有西瓜和香瓜。怪不得她爬山上崖走起来那么轻松,怪不得我摘了几个香瓜让她吃,她就是死活不要。她说,再过几天就要正式高考了,等考完试,她就回乡下,也会和我一样上山给家里照看瓜园。“到那时,就可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赤着脚,在一望无际的沙滩上尽情地玩耍,望着天空悠悠的白云,吃着家乡甜美的香瓜,唱着嘹亮动听的信天游,那才叫一个美啊!”说罢,她就咯咯咯地笑了,一笑,脸蛋上的那两个小酒窝特别好看。见我只是静静地听她说话,自己却一言不发,她就问我:“你这么小的年纪就上山劳动,为什么不继续好好念书呢?现在形势好了,高考也恢复了,我们只有好好地念书,考上大学,才有出路呀!”

看着她红扑扑的笑脸,我心里却在斟酌着怎么来告诉她。见她那双就像会说话的大眼睛扑闪着盯着我瞧不松劲,我就干脆如实对她说:“因为爸爸给生产队打坝时炸死了,妈妈常年生病,家里再没有劳力,为了妈妈和几个年幼的弟妹,所以,高中没毕业就回来参加了劳动。再说我们那时候是推荐上的高中,好多该念的书都没念完,现在再要继续上学复习,一是没有那机会,二是也没有资料呀,再说……”

她听完我的话,半晌没说话,只是把头转向别处,似乎在望着远处沉思。忽然,一只白色的蝴蝶忽悠悠地飞过来,转了几圈,就落在香瓜蔓子上。

那姑娘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捉住它,可刚到跟前,那只蝴蝶就飞走了。

我忽忙脱下身上的白布褂子,猛跑了几步,用衣服一甩,就逮住了那只蝴蝶。我小心翼翼地从衣服里捉住那只蝴蝶,递给她。

她接过蝴蝶,脸上立马就浮现出灿烂的笑容。她捏着蝴蝶的翅膀忘情地跑了几步,忽然又停住,低下头认真地看着那只洁白的蝴蝶,过了一会儿,只听她说了声:“你飞吧,快飞吧!”她把手朝空中一扬,说着就松开手指放飞了那只可爱的白色蝴蝶。她一直看着那只蝴蝶欢快地飞到梯田的另一边,才扭转身对我说:“走了,该下去看书了。”

连着几天,那个姑娘依然天天到小树林那儿读书复习,在看书的间隙,也总要爬上来看看瓜棚下的那棵山丹丹花,有时也给它浇水,有时也帮着移动那搪瓷碗的位置,但是,无论我们咋样悉心地照料那棵可爱的山丹丹花,没过多少日子,它还是干枯地死去了。看着那红艳艳的花瓣已经变得蜡黄,几片细长的叶子也就要干枯,我真舍不得把它扔掉。不想扔掉,却已不想再那么悉心地关照它在意它,甚至有时却真的忙得忘记了它的存在。

那天,还是那个姑娘手里握着一本厚厚的复习资料上到瓜棚那儿,她没说个什么话,就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那已经濒临枯死的山丹丹花,从搪瓷碗的泥土里拔出来,然后又小心翼翼放到那本厚厚的复习资料中。然后站起来,对我苦笑了一下,声音低沉地说:“我把它做成一个标本,让它永远和我在一起。”

我目送着那姑娘手捧着那本复习资料慢慢地走向小树林,心里突然觉得空落落的。这些天,就因为那棵山丹丹花的存在,我和她之间的这种萍水相逢的友情才存在。现在,那棵奄奄一息的山丹丹花也被她做成标本带走了,从此,我心中的这个念想也好像被她带走了。我在这寂静无声的光秃秃的山梁子上走来走去,总是觉得心里缺少了点儿什么的,真想痛痛快快地吼叫上一阵。就在这时,我突然瞧见东边梯田的崖畔那儿的草丛里,露出两个东张西望的脑袋,于是,我就弯下腰顺着梯田土塄根儿往过走去,当我慢慢地走到梯田的东头那儿,就见两个膀大腰圆的年轻后生正猫着腰慌里慌张在地上摘着香瓜。我大声喊道:“抓小偷啊!”

那两个后生听见喊声慌忙跳下崖畔朝小树林那儿跑去。

我一边喊,一边也朝小树林那儿追下去。由于我是抄近路追下去的,所以没费什么劲就追上一个光头后生,我死拉住那光头手里握着的锄头把子不松劲。我使足了吃奶劲猛地拉了一把,就把他用力摔倒在小树林那儿的草地上。

那光头被摔得满头满身都是土。他慢慢坐起身,用手臂擦了下嘴唇上的土,眼睛直溜溜地瞅着我,半晌才慢吞吞地说:“咋的,渴了吃你几个香瓜,也犯着你这样狠心地下手啊!”

我见那个大个子跑下山了,只有这一个光头小子,心里压根儿就不在乎。就理直气壮地叫喊道:“咋的,赔钱呗,谁叫你来偷我们村的香瓜哩。”

那光头一听这话,猛然站起来就夺我手里的锄头。我们两个就你抢我夺喊叫着厮打在一起。

就在这时,已经走下山坡的那个读书的姑娘,见从山上突然跑下来一个扛着锄头的后生,忽然又听见山上有喊叫声和厮打声,就慌忙又跑上来。当她上到小树林那儿,就瞧见了我们两个正抱在一起在地上滚来滚去。她撂下书包就跑过来拉我,嘴里还高声叫喊着:“你们别打了,快别打了!”

那姑娘还真劲大,几下就把我们拉开了,她把我扶起来,又去扶那光头。那光头似乎表现出愤恨和极不情愿,又是胡叫喊,又是手脚乱甩乱蹬,没小心就把那姑娘的书包给蹬到土塄下,书包里的书本资料散落了一地,那棵夹在复习资料中的山丹丹花也被甩了出来。姑娘气愤地叫了一声跑到土塄下,非常小心地拾起那棵被甩到草丛中的山丹丹花,再次小心翼翼地放回到那本复习资料中。等姑娘气愤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一些,她才用缓和的口气问:“你们为什么要打架呀?”

我愤愤地说:“他偷吃我们队里的香瓜。”

那后生擦了擦满嘴的泥土和血水,说:“都是早不见晚见的乡亲,渴了吃你们队里的几个香瓜,又不是吃你家的。”

我说:“不管是生产队里的还是我家的,都不能偷,集体的就更不行。”

那姑娘一听我俩还为这事争论不休,便锐声说道:“不管怎么说,偷人家的东西总是不对的。以后如果是真的渴了,就言传一声,我想不管是谁家的,也肯定会让你吃的。”姑娘说完就看看我,又说,“就饶他这一回吧!”

我瞧了瞧那姑娘一本正经的样子,手一软,那把锄头就掉在地上。

那光头一把抓过锄头就朝山下跑去。

第二天早上,队长上山来摘香瓜,在听了我对昨天抓小偷的惊心动魄的描述后,就竖起黑乎乎的大拇指夸奖我做得对做得好。接着又拐弯抹角地说,听庄里人说,见这几天,常有一个女娃娃跑到瓜地里来串门,问我是不是有这档子事?

我一听这话,心里就是一怔,最后还是战战兢兢地如实给他说了实情,并且再三保证说:“那姑娘可从没吃咱们队里的一个香瓜呀。”

老队长听完我的话,很认真地瞅着我看了半天,似乎在审视我说的是否真实。半晌,他才说:“看来也是个有骨气的娃娃,你也像她一样有骨气,真是个好样的,没给你那死去的老子丢脸。”

县里正式高考的那几天,正好下起了小雨,那种伏月天闷热难耐的鬼天气也终于收敛起它的张狂,终于显现出难得的阵阵凉意。我披着爸爸留下的那件旧雨衣,默默地独自伫立在瓜棚下,朝那山下人来人往的学校望去,雨雾蒙蒙的视线中,再也找不到她的踪影。我默默地祝愿她能考好,能考上一个响当当的好大学!

立秋的前几天,我们村里的香瓜终于下架了。那天,我和老队长正在拆除瓜地上的瓜棚,准备白露过后回茬种麦子。就在这时,那个姑娘气喘吁吁地从小树林那儿爬上来,手里提着装得鼓鼓囊囊的书包走到我面前,喜出望外地告诉我,她考上了首都北京的一所大学,她把刚收到的录取通知书拿出来让我瞧,让我分享她的高兴和她的快乐。我看着她递给我的录取通知书,激动地连连说:“好好!”她把那个装得满满当当的书包递给我,说这是她所有的学习的书本和复习资料,有空就多看看书,好好复习,将来准能考上大学的。

我望着她满面春风的笑脸和那两个可爱的小酒窝,更是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队长望着那姑娘,握着那只弯把子黑烟锅,咧着个嘴说:“憨娃娃,要有出息,就学人家这姑娘,可千万不敢学我老汉这样子。哈哈哈!”

2014年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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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霍家风光无限的长孙,她是寄人篱下的孤女。他不抽烟,不喝酒,但凡一切能令人上瘾的东西,他都坚决不碰——惟独,他对她一人上了瘾。相爱三年,转眼,她却成为众人眼中拆散他婚姻的坏女人。责任,权力,地位,为了他梦寐以求的一切,他将她渐渐推离他的世界。她心灰意冷,转身投入一段全新的婚姻。他娶了她姐姐,她嫁给了他二弟,霍家的二爷——从那一天开始,霍二爷怀揣结婚证,前面渣男、渣女对他女人放狠招,他在后面加血加血再加血!“二爷,肖总监让夫人亲自给客户送文件,夫人累得一整个上午没喘过一口气——”霍二爷笔尖一顿,抬头勾唇轻笑,“去,为咱们公司的女性高管报一个魔鬼瘦身营,一礼拜瘦不了三十斤的咱不要——记住,费用我报销,算是爷我体恤下属了。”秘书一怔,“可咱们公司女性高管就肖总监一个人……”忽然,秘书明白了什么,爷,您真够体恤的!*“二爷,夫人感冒了,肖总监说怕传染,让夫人搬去那个没有暖气的办公室工作了。”霍二爷黑眸一沉,“让肖总监去楼下大厅工作,我老婆感冒了,我自然也传染了,肖总监那么娇气,我怎么能传染了她?”秘书抬手扶额,“夫人不让您假公济私、滥用职权……”霍二爷眉梢轻挑,“那就让她上来骂我好了——去冲一杯板蓝根放那儿等着她……哎对了,上次爷的围巾你给我放哪儿了?”“……”秘书眼角一抽,某人这是腆着脸求宠爱呢吧!*“二爷,肖总监怀孕了——”霍二爷怔了怔,他还没孩子呢,那两人怎么就先怀上了!于是乎他一个电话拨到自家老婆那儿秀下限,“老婆,我听说那对渣男贱女有宝宝了……”手机那头,女声慵懒,“心痒痒了?”某男拼命点头,女声悠悠然响起,“那你跟她生一个去呗,我想她一定乐意替二爷您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某男被自家老婆嫌弃,正无语中,手机那头传来另一个激动的女声:“二哥你别听嫂子胡说,我刚刚陪她去医院了,她怀孕两个月了,你要当爹啦!”某男喜出望外!他就说嘛,那两人都有孩子了,他不可能那么无能!
  • 无上逍遥路

    无上逍遥路

    我有一把剑,一把杀人无形的剑。我有一壶酒,一壶喝不完的好酒。我有一场梦,一场逍遥自在的梦。我有一颗心,一颗永不放弃的心。生我何用,不能欢笑,灭我何用,不减狂傲,我要风听我号令指挥,我要火在我笔下功坚,我要水在我指尖流转,我要玩转这人世间。且看任昌一条纵横世间的逍遥至尊路。
  • 东坡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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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茫天地中,一个小混混跳崖醒来后发现自己意外穿越到异界大陆,这是个拥有魔法斗气的世界,而他所寄宿的身体却是个无法修炼的废材,看这个被淘汰的少年如何从一个废材变成世人闻之丧胆的噬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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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无量寿观经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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