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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斗阵

最后一趟班车卷着一股尘土开出了柳树湾车站,沿着镇子上窄窄的土路向县城方向驶去。这个时候的镇子上已没有多少人了,店铺也大多都上了锁,没关门的几家也是在一阵阵的黄风中,东拉西扯忙着收拾着摊子,整条街道上显得冷冷清清寂寥无人,再没有了往日的热闹嘈杂。

强子他们从车站出来,一直目送着班车在黄风弥漫着的视线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才纷纷扭转身,脚步迈得欢欢地朝后镇子上走去。

强子便对儿子和儿媳妇他们说:“我去买盒烟,你们先回去帮着收拾去!”

强子走到海平的摊子前,就与正在忙着收拾货架子上货物的海平大声打过了招呼,刚想要走。却听到海平大声问强子:“二强咋这就忙着走了,回来也不多住些日子。”

强子不想在海平这儿多说些甚话,他怕海平要提这些天在他摊子上买鸡鸭鱼肉的事,就边走边说:“他们都有公务,工作忙着哩。”说着就被道旁支锅卖茶饭的一个石头摞子绊了一下,被绊了个趔趄,幸亏抓住了卖羊肉架子上的一根柱子,才没有跌倒。他离开了海平的摊子,转身朝儿子他们瞧了一眼,见他们还抱着孙子军军站在风中诧异地望着他。于是,他朝他们挥了挥手,还用两手握成了喇叭状大声吼道:“快回去,操心军军着凉!”说完,他自己便装模作样地在上衣口袋里掏着钱,就向街边一家已经关上了半扇门的商店走去。刚走了几步,忽然,他猛地像触了电似的停在那家只开着半扇门的商店门口,竟然望着儿子他们远去的背影,嘿嘿地笑起来。他摸出口袋里的几个烟盒子,笑自己老实得连个哄人的话都不会说,家里刚过罢事情,那些好烟好酒堆得满脚地都是,还用得着在这儿黄风斗尘地跑去买什么烟?怪不得儿子他们刚才诧异地瞅着他,还真以为这几天是叫这些事情给气疯了还是咋的。

强子从街道那儿拐进一条小巷走到尽头,爬上了一道小坡,就径直走进鞋匠毛仓的家。见拐子毛仓刚收拾了摊子回来,正在院子里收拾小推车上拉回来的钉鞋的机子和那些破鞋烂皮子旧轮胎,就没说什么黄黑,三两下就帮着把这些东西搬进窑里。

拐子毛仓见是强子来了,便甚话也没说,就拐着腿走到后窑掌子里,吭哧吭哧弯下腰翻搅了一阵,才从什么地方翻出一个被塑料布缠裹得厚囊囊的东西递给强子,说:“这两万块钱早给你准备好了,晓得这是个硬任务,还敢怠慢,你先数数吧!”

强子把那东西拿过来,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包裹在外面的塑料布撕掉,然后,把两沓子红艳艳的票子塞进上衣里面,就冲拐子毛仓笑了笑,说:“数啥哩,你我还能不信!”说罢,就欢快地从这黑咕隆咚的窑洞里走了出去。

强子怀里揣上了那两沓子东西,走起路来精神头就明显比来时足了许多。他大步流星绕过了大半个镇子,一口气爬上了自家的院子,一眼就瞧见老婆桂花正在拿着扫把打扫着院子。自己家一线四孔窑宽展展亮堂堂的院子里,已被打扫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那些过事情用过的桌椅板凳,都整齐地摞在前边窑那儿;那些碗筷碟子杯子盆子盘子马勺水桶刀子案板和搭建厨房用的钢管卡子帆布炉子,在后边窑前摆放了一地;中窑的门前整整齐齐摞了十几个纸箱子,纸箱子里都是没用完的香烟白酒啤酒饮料;那些空酒瓶子饮料罐子香烟盒子喝水的纸杯子燃放过的鞭炮纸屑吃剩下来的骨头渣子烂纸箱子烂扫帚废旧拖把废旧抹布餐巾纸卫生纸被扫得堆了一堆,足足有两三车子……

桂花见强子回到院里,便停住手里正在忙着的活,劈头盖脸就问了一句,说:“你去买烟了?家里剩这么多的烟,你还买什么烟?”

强子见老婆桂花这腔调有些不对,于是,便有些胆怯地笑呵呵地说:“我是去商店里瞧了瞧咱这烟酒的账目……”

桂花听到这儿,便打断强子的话,说:“烟酒账目?那其他账目呢?尽说些哄人的话,你肯定又是去跟商店的海平或德富他们借钱的,不然,不然尔格去买什么烟?反倒说去瞧甚账目。尔格你要甚账目,我都能一一给你说得分文不差。我尔格倒想跟你好好说说,这次咱们埋老人用了多少花销!除过烟酒饮料这些酒水,还有猪羊鸡鱼、瓜果蔬菜、米面糕点、猪头肘子、猪羊下水,有三百二十多个人上了礼,其中捎礼八十多个人,实际摆了二十五桌酒席。这都是给老人送葬抬埋过事情的费用。老人得病后住院、手术、抢救、打针、吃药的费用咱先不说,这些都是有票据的。可老人没抢救过来,就这么价突然一走,要穿老衣要备好棺木,要请阴阳先生要请吹鼓手要请厨子坟工,要买鸡鸭鱼肉烟酒糖果花炮纸火油盐酱醋,你说这些东西哪一样能少得了?哪一样又是不花钱能白白得来的?在咱柳树湾过这么大的事情,你数数能有几家呢?尔格德富商店里的烟酒钱要给人家算;海平的水产门市上的那些鸡鸭鱼肉钱也是要算的;还有跟这家借的,跟那家拿的,咱肯定得给人家还吧。人家不要是人家的事,咱不还人家可就是咱们的事啊!这些事情你倒可以不想,可我要想啊,都是早不见晚见的乡里乡亲,谁能丢下那个脸面,瞧以后还怎么做人呢!瞧你当了多少年的那狗屁村官,自己没捞到一分钱,反倒这家有个难处、那家有个病病灾灾的,你不是偷着从家里往出拿,就是在外头东凑西借也要拿去给人家送到炕头上。尔格自己老人老了病了死了,借下了这么多的饥荒,给村里人不能说,给你弟弟也不能说一声吗?可你倒好,就这样一把就放你弟弟二强走了,一家人光着屁股吃喝了几天,连一个响屁都没放一下,吃完喝足了,就把嘴一抹走了。把这个烂摊子撂给咱,就不想想这些年,咱们给老人养老送终,瞧着给他二强供得念了大学,找了工作,成了家,尔格却一个子儿也舍不得掏,咋好意思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这以后的日子可叫咱怎么过呀!呜呜……”

强子见老婆一见他的面,没说个甚黄呀黑的,就劈头盖脸突突突地给自己放了这么一梭子机关炮,晓得是她心里积攒了长时间的很多怨言,一股脑就全给倒了出来,乍听起来,好像是火药被点着似的,噼噼啪啪响动了一阵子,但他晓得,那股子火药味散尽了去,就甚事也没有了。倒是身旁的几个娃娃们瞧见了这摊场,有些犯熬煎。尔格多亏是来帮忙的远近亲戚和村里的邻居都走了,他怕的是被别人听见笑话。如果一旦让外人晓得了他强子家里因为埋老人闹起了矛盾,吵吵嚷嚷的胡斗阵(陕北方言:吵架的意思),他这个当了多年的村支书的面子往哪儿搁呀!

强子傻愣愣地一进门,就给老婆桂花骂了个狗血喷头,他却一反常态地没恼火,而是慢腾腾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抽了几口,终于唉了一声出了言,说:“瞧你这样子,能有个甚了不起的事,还非得要你鬼哭狼嚎地瞎号叫甚的?”说着就拉起墙根下立着的一把铁锨帮着收拾起那些垃圾。

刚才桂花那番气呼呼骂强子的话,吓得儿女们大气不敢出一声,害怕他们的母亲桂花说了这号不中听的话,肯定会被父亲不是大骂一通,就是要被狠狠地揍上一顿的,尔格却瞧见父亲今天终于没发火饶了他们的母亲,便都又动起手脚做起了营生。

刚才,军军也放下了正骑着的三轮车,扑闪着两只大眼睛,朝大门那儿瞧了一阵子。尔格见大人们又都干起了活,自己就又骑上三轮车,在院子里转开了圈。

桂花这时却反倒得理不饶人,越哭越伤心,越骂声越大,桂花竟然哭骂道:“你还是个男人,一辈子做的都是出力不讨好的孬种营生,还骂别人样子,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本事的样子男人!”说着就把手里的扫帚啪的一下朝强子摔过去,扫帚却不偏不倚正好摔在了强子的头上,一些柴草纸屑就扑簌簌从强子的头发上掉下来滑落到新崭崭的衣服上。

这下可惹怒了强子。强子便举起铁锨骂了声:“妈妈的,你这个糊脑,瞧我今天不打断你的腿!”强子骂着就举起铁锨向桂花的腿上砍去,头一铁锨砍在了桂花脚下的砖块上,地上的砖块就被削去了一层泥。接着第二下又砍过去,就正好砍在了桂花的皮鞋上,桂花当即被砍倒在地。一时间,院子里可就乱成了一锅粥。桂花杀猪似的大声号叫着,儿女们惊叫着就疯了似的急忙跑过来,拉强子的拉强子,拉桂花的拉桂花,一群人乱得就绾成了一疙瘩。

军军也哇的一声哭着跑过来,抱住奶奶就号啕大哭。

强子还在锐声叫骂着,在一声紧似一声的骂声里,就从怀里掏出那两沓子红艳艳的大票子,愤怒地摔向了桂花。那些红艳艳的票子,被用力摔得散了一地,却又被那风吹得像雪片一样到处飘散。强子见到红艳艳的票子散落了一院子,更是厉声叫骂道:“给你,全给你,二强给的这两万块钱都给你。哼,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娘们儿!”叫骂声中,却又不停地要挣脱那些拉着他的人扑向桂花,拉着他的人就使劲往后拉着他……

偏在这个时候,大门外突突突就开上来一辆三轮车,一院子的吵闹声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突突突的声音吓得戛然而止,大家都傻乎乎地瞅着开进来的三轮车。

强子这时却挣开其他人,走到三轮车跟前,就像没事人似的堆了些很不自然的笑,说:“是来拉灶具的吧,来来来,先抽上一根烟!”说着就把烟递给了开三轮的,还凑到近前点上,然后,又笑着说,“这师傅,你看这些垃圾如果不忙的话,给倒上两三回,倒掉了这些脏东西,我也就省心了。”说着,还故意朝旁边正在给桂花揉搓脚后跟的儿女们瞧了眼,又说:“至于钱嘛,你就说个数,你说多少就多少!”

开三轮的是个年轻后生,见半道上又碰上个这样的好买卖,自然是满心欢喜着就笑得咧开了嘴。于是,从三轮车上下来,一边抽着烟,一边反抄着手,在那堆垃圾周围转着瞧。那年轻人转了几圈,好像是终于有了些底数,才呸地吐掉烟把子,说:“这些东西不少啊,得跑好几回呢,就给三十块吧!你看咋相?”

强子听了开三轮的这话,只是眉头稍稍皱了皱,就说:“三十就三十。”要是在平时,他肯定要说:“三十块?天哪,三十块快能买上半袋子白面了,割肉也能割两三斤的,不啦不啦,我自个儿慢慢担着倒挣这三十块钱的。”可今天没有说这样的软话,今天就是开三轮的要他个两百三百的,他也会当着桂花的面大大方方往出掏的,他今天就是故意要在桂花面前耍一回大手,故意气气她的。

开三轮的并没有像他说的要跑上几回,只满满地倒了一趟,就开上来空车子笑嘻嘻地拉了那些灶具走了。

天也就黑下来了,风倒是刮着刮着渐渐小了。儿女们都窝在上窑里安慰服侍着桂花,强子站在空落落的院子里发呆。他望着山下黑黢黢的镇子,一根接着一根抽着烟。忽然,他瞧见墙头上,还照着本地乡俗放着父亲的铺盖卷,心里就泛起了一股酸楚。自打母亲早年去世后,当石匠的父亲就起早贪黑省吃俭用把他们几个儿女拉扯大,如今才刚过了七十岁的年纪,正是好好享福的时候,却突然得了这样的大病一病不起,就这么价走了。父亲为人正直,从不说一句软话,从没给他拉下一分钱的饥荒。就是在工作上,也从不拉他的后腿。还时常一股劲地叫他常记着老百姓的好处,也要常记着老百姓的难处。那年,前庄子上海娃家的窑洞,因为下大雨窑掌子里灌进了山水,父亲又一声不吭背上多年不用了的锤子凿子去给海娃家帮忙修理窑掌子,一干就是五六天。临走时,海娃要给他算工钱,他硬是没收海娃一分钱。后来海娃提了一笼子香瓜来补这个情,父亲还是按市面上的价钱,硬是撕扯着给了钱。还有拐子毛仓,从小就是个孤儿,七八岁时跟上老饲养员在山上放牛时,掉进天窖窟窿跌折了腿,成了个瘸子,长大后就学着钉鞋,养家糊口倒也能过得去。后来去给关中地里的人家做了上门女婿。前两年,那关中婆姨患病死了,他也就又回到村里。毛仓的那几亩洼地,父亲也一直叼着空给务着,秋田下来,收得几升谷子糜子和豆豆颗颗,见熟人就往关中那儿捎。这些年五保户该领的那些钱,父亲叫强子给攒着,等毛仓回来,分文不少地给了他。毛仓拿着两万多块钱,眼泪就扑簌簌地从老黑脸上直往下淌,还说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就言传一声。这次父亲住院做手术时,毛仓就问强子要钱不?强子说先不要。后来父亲去世了,毛仓又问要钱不?强子说等到要用时就来取。尔格这借来的两万块钱,已经当成二强给的,在众人面前敞亮地喊出了口,不晓得能不能暂时堵住这个黑窟窿,唉……

第二天一早,强子起来正打扫着昨天刮进来的土,就听见有人来敲门。等强子开了大门,才见是德富来找他。强子怕哭了半夜的桂花听见,于是,就把德富拉到大门外说话。德富跟他圪蹴在墙角那儿却不说话,反倒笑眯眯地拿出一盒好烟让他抽。强子眨巴着眼睛抽着闷烟,见德富这家伙找他来又是递烟又是堆笑,就是歪好不说钱的事情。看来,人家不好意思说,那就要咱先开口了。于是,强子把抽剩的烟把子在地上踩灭,就说:“跟你商店里拿的那些烟酒钱……”

德富一听这话,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德富就笑着对强子说:“错了错了,我不是来要账的。咯咯,再说,你那些账能有多少钱,镇子上借我钱欠我账的人多得是,还在乎你那几个钱!等以后你手头宽裕了再还我,到时候我也只收个本钱,运费车费跑腿费,分文不会要你的。尔格,我是来给你送钱的,听说……嗯,是说你家里斗了阵,就是因为钱的事。我那婆姨天不明就叫我来给你送些钱,好让你渡过暂时的难关。我婆姨说,前些年,我们家因为开这个店,你又是给凑本钱,又是跑到城里求爷爷告奶奶到处找人办这个证那个证,才终于帮着我们立踏(陕北方言:建立的意思)起这个商店,才有了今天。尔格,你有了难处,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强子见德富原来是这番心思,他听了虽然有些感动,就像他当时给人家帮忙人家受到的感动一样,但他还是好说歹说,硬是死活没要德富的一分钱。最后,强子几乎与德富差点儿红了脸,才毫不留情地把德富连推带搡赶下了坡,德富站在坡下面还扯着嗓子喊道:“要钱就说个话,三五万块不算个啥。”

强子回到院里,还在心里嘀咕这是什么人倒把这事情传到了外面,难道是昨天的那一场风吗?嘿,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见桂花在儿媳妇的搀扶下一拐一拐地走出窑门去了茅房,心里悬着的那心终于稍稍放了下来,看来只是伤了点儿皮肉,筋骨倒像没什么碍动,这就比昨晚上睡不着瞎想算的情况好得多。但心里觉得还是有些愧疚的。自从桂花嫁到他的门下,又是侍奉父亲,又是照料弟妹,又是养育儿女,对自己的事情反倒是从来不加管束,小到给村上的谁谁家帮忙跑腿,吃苦受罪;大到为村里的事情,寒来暑往、没明没黑地操劳,甚至是把家里的东西拿去送人,或者是揣着自家的钱为村里修道路、架水管、买树苗,她可从来没有过半句怨言。后来父亲病倒了,二强他们远在省城上班,儿女们又各有各的事,她就死守在炕栏边,喂饭喂药,接屎接尿,没让老人受过一天罪。父亲临走的时候,还断断续续地叮嘱道:要对桂花好,要对弟弟二强他们好,二强从小没有妈妈,受了不少罪,尔格城里工作不宽裕,什么都要钱,不像咱这乡下,山上有吃的,山下有喝的,吃的喝的烧的住的,都不用掏钱。父亲最后还嘱咐道,镇子上的人都在他生病后来看过他,他死了以后,叫人家都来家里吃顿饭,好好感谢感谢人家,但绝不能收人家一分钱……

强子瞧见父亲的铺盖卷还放在墙头,他就又想起老人家许多的安顿。他把父亲的铺盖卷取下来,又抱回父亲常住的窑里。这时,却听得外面传来咯咯呱呱的说笑声。军军趴在玻璃窗子上叫喊道:“爷爷,又来了两个!”

强子凑到玻璃窗上一瞧,见原来是军平婆姨扶着军平来了。强子立马就迎了出去。就在他挑开门帘走出去的那一刹那,他听见军平婆姨问桂花的脚。桂花却笑着说是昨天收拾院子时,被玻璃瓶子扎了一下脚后跟,没事的,没事的。军平婆姨就说:“瞧嫂子就是个有本事的人,这个家哪能少得了你,这十冬腊月的伤了筋骨可怎么办呀!”

见是强子从窑里出来,军平婆姨就扯着大嗓门喊叫道:“强子书记,瞧你们这两口子真是干净得像那啥,瞧把这院子收拾得多利索呀!我说强子书记,军平天天嚷叫着要来给老人家烧个纸磕个头的,可就是想着人来人往的,来了也不方便反倒碍事,于是就捎了一份礼,也图两家都省心呀!”

对于军平婆姨的这张嘴,镇子上没多少人敢恭维。自从军平开车出了那场车祸,强子两口子可没少去他家里,送吃的喝的烧的,强子跑前跑后,帮着瞧病领保费处理事故这些当紧的事情。强子每回去,还总忘不了给带上几盒好烟,因为军平是镇子上出了名的老烟囱。可就是这个婆姨不让抽,有人则好说,没人时,甚难听的话都能说出口的。镇子上还有风言风语,说军平的婆姨还常往镇子前湾桥头那儿的加油站跑,说那里常有山西来的开油罐车的跟她一起吃吃喝喝眉来眼去的,所以,强子根本就不喜欢这个骚娘们儿。今天又不知是哪儿的风把她给吹来了,是不是昨天的事情,这么快就又传到了镇子最前头的军平家?

强子想着想着,还是很热情地把他们让到窑里,又是递烟,又是倒水,还与桂花用眼神交流过一次,夸人家军平的婆姨就是个能干的婆姨,瞧尔格把军平服侍得白白胖胖多亮眼,那腰腿也恢复得快,能撂开拐杖靠着假腿走路了。

彼此说笑着寒暄了一阵子,军平他们要走,桂花却叫儿媳妇给他们做饭,彼此又推让了一番。就在军平他们临出门时,军平的婆姨把一个纸包放到炕栏边,说:“这点儿钱你们先用着,听说你们尔格也遇到了难处,谁家没个难处呀!咯咯咯。”

强子见军平两口子也是来送钱的,于是就上前阻拦,便与军平的婆姨你来我往地推让了一阵子,还是争执不下,便就拉下了脸,强行把那个纸包又装进军平的口袋里,硬是把他们打发走了。

过了一会儿,隔壁的二婶子和对面沟里的建昌妈也前后脚紧跟着来串门,一个说是来借笸箩簸箕给孙子压糕过生日,另一个则说看有没有治心口子疼的药,其实,还都不是想来打听个消息,好在前晌的麻将桌上拉话时就有了话题。不然的话,哪家的笸箩簸箕不能借,哪个药店里的药品不能买,还非得要舍近求远跑上这么远的路来瞧人家的眉高眼低,向人家开口借?最后走的时候,两个女人还不住地瞅着强子和桂花笑嘻嘻的眉眼,想瞧出个什么究竟。出了大门,走到坡下了,还互相拉扯着眉来眼去嘀咕不休。

终于送走了镇子上最多事的两个女人,回到窑里,锅里的吃喝冒着白汽响成一团,终于熬到了这个时候,一家人都眼巴巴地瞅着响个不停的老黑锅。石头锅盖被重重地掀到锅台上,一股白汽就直端蹿上了窑顶子。在朦朦胧胧的雾气里,一家人终于又心平气和地夯在一个大炕上端起了碗,吃着从酒席上退下来的剩菜剩饭。

军军把自己碗里的丸子给后炕上的奶奶碗里放了一个,又跑去给前炕上的爷爷碗里放了一个,军军说:“让爷爷、奶奶吃了丸子以后不许再斗阵!”军军的话逗得大家都笑了。

还没等强子吃毕放下碗筷,强子的手机突然就叮叮咚咚地响了起来。强子便拿出手机一瞧,原来电话是王镇长打来的,便跑到过道那头去接。强子笑着说:“啊哦,是王镇长啊,嘿嘿,没有没有,哪有那号事,都老夫老妻的还斗啥阵哩。尔格一切都好着哩,怕是没招待好领导和乡亲们。村上的事情还不就是那样,啊哦,算不得算不得,咱就是个农民嘛,盼望的就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嘛,有吃有喝安居乐业这光景真是过得比过去地主老财资本家都美气呢。甚,你说甚?又有大风?管他什么大风小风的,山上的秋田收过了,红枣、苹果也都摘完了,还怕他个甚。水来土挡,风来嘛,就叫山圪梁去挡吧!哈哈哈。”

强子从过道走过来,就啪地关了手机,嘴里了一声,真是这狗日的风也像长上腿了,瞧你还有谁再敢来?

强子心里就这么嘀咕着,就搬了把椅子走了出去。强子走到大门那儿,咣当一声就关上了大门,然后,就把椅子放在大门后面,扑通就坐下抽起烟来。

这时,军军从窑里跑出来,手里握着一把小手枪,跑到强子的跟前,像模像样地说:“爷爷,我给咱站岗放哨,看他谁还敢来!”

2013年12月16日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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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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