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听见王丫在楼下叫我的名字,我拉开窗子刚探出个头,她看见我就使劲朝我招手,她朝我招手也是手臂不动手心朝上光用手掌来回快速地闪动,表情很活泼姿势很优美。我从来不会这样朝人招手,在老家我们即使是招手也是胳膊僵硬胡摆动地摇一摇,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哎哟,咱们拉不上个话话就招一招手。”当然有时打狗吆驴也会举起胳膊那就瞧着更生硬了,哪像人家王丫,随便摆动下腰身手腿都那么自如好看。我穿上衣服快速往楼下跑,虽然我晓得她这样紧急召见我,不用猜,不是叫我帮她洗衣服洗床单洗被罩,就是让我陪她逛街买衣服拿东西。但不管叫我做甚,那嫩手闪动得就像刚学着飞的小鸟的翅膀,就是对我的召唤,我非常乐意她这样在大庭广众面前直呼我的尊姓大名,我根本没有丝毫责备她一贯的马马虎虎老记不住我的电话号码,如果真是用最先进的科技手段把信息和声音那样易如反掌平平淡淡地传递过来,反倒觉得没有这样亲切自然栩栩如生。
我下到一楼的大厅里,还对着镜子练习了几下手势,就是硬邦邦地不好瞧,就像落窝草鸡扑闪那病恹恹的翅膀一样难看。
王丫看见我兴冲冲地出了楼门正朝她快步走近,她却反倒一路碎步小跑着往前挪,只伸出一只右手像接力赛运动员那样准备接应我的手,我也小跑两步把手递到她的手里。
她的手依然洁白光滑但很冰凉,那份热情依然不减当初。记得刚进校的第一堂课,我就和她挨着身坐在一起,我几乎没正眼看那讲话含糊不清的秃顶老师几眼,却一直用异样的眼神瞧着满身香气穿戴得洋洋气气的她。等她那双目不转睛的大眼睛突然从讲台那儿移向我时,我看见她短暂的惊诧之后很友好地给了我一个微笑,我也慌忙把紧绷的脸立马放松鼓足勇气还了她一个微笑,我现在都记得那个微笑由于太突然太仓促根本没有准备充分,所以笑得肯定很唐突很苍白很不自然,当然也根本不是发自内心,更不是情不自禁,但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个友好善意的微笑啊!自从那次我和她眼睛碰眼睛的对视后,我从她的眼神和善意的微笑中看出她接纳了我和我的微笑。
课间休息时她没有像其他女生那样叽叽喳喳出去上卫生间或者是扎着堆去小超市里买小吃像小孩那样咬着玩,而是用手臂托着腮扭头问我是哪儿人,叫什么名字?
我瞧着她正儿八经善意的询问和期待,不假思索回答了她一个大大的概念:陕北。然后是一个小小的我的名字。
她听了我的回答,猛地抬起头咯咯咯地笑起来,她笑着又说:怪不得我闻见有股子羊膻味儿,然后又是咯咯地大笑,等那笑容渐渐消退之后,等脸上的笑容消退得一点儿不剩了才一本正经地说:“请千万不要恼,我是开玩笑的。”其实,她非常喜欢陕北,但对陕北又一点儿不了解,只是能说出几个外人对陕北最浅显最耳熟能详的名词或短语,那就是:黄土高坡、遍地是牛羊、山沟里有窑洞、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和信天游,还有婆姨后生腰鼓秧歌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
我丝毫没有责备她对我的鄙夷和取笑(至少我当时好像就是这样认为的),反而对她的一双亮晶晶会说话的大眼睛赞叹不已,更对她的坦诚直率表示莫大的理解和好感。于是,我也直白地告诉她,我爸爸就是一个屠夫,杀猪宰羊一天价不消停,推着板车逢集赶会还为一家不大不小的酒楼供应着羊肉,我们吃的穿的还有口袋里的钱还有我的这张大学录取通知书也都是来自羊。我还绘声绘色地给她讲述了我们是如何在家里帮大人拦羊杀羊卖羊肉的惊心动魄的战斗过程和活生生的热闹场面。
她就像听老师讲课那样聚精会神,她听着听着一双大眼睛扑闪着露出惊愕的目光。从那天起我们就成了好朋友,下课后我们就手牵着手一同去了饭堂……
王丫一路牵着我的手欢天喜地来到了学校大门口,星期天进进出出人很多她这才不得不放开我的手,我问了几遍去哪儿做甚?她只是笑就是不吱声,真是奇了怪这城里人,明明是有什么好事情要去做,却故意藏而不露把喜悦深藏于黑洞洞的心里,生怕说出来那好事情就会从领口袖口还是裤口洞子里像小鸟一下飞跑了,问是不能再问了,那就只好跟着走就是了。
我瞧见她的屁股被牛仔裤绷得紧紧的走路步子很小,腿绷得很直样子很好看,我也似乎学着那样儿把走惯了山路的大踏步尽量放小了尺码,我真害怕后面有哪个同学会不会非得要把这近似矫情的媚相认定是东施效颦呢!走到车站,才走了短短的半站路,我就觉得改变快二十年的老样子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悄悄效仿别人的走法是多么艰难和别扭。
我们随着前呼后拥的人流毫不费劲就被挤上了车,在人挤人人挨人的夹缝中,我们彼此居然迷失了对方,还是在人挤人人挨人的夹缝中我忽然听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别挤了,快把人挤成肉夹馍了!”我循着那味儿在重重叠叠的眉眼堆里翻搅寻觅,耳旁叽叽喳喳的声音里唯有那句话最清晰最熟悉。我永远也弄不明白这城里人非得要把饼叫成馍是何道理。
不知是到了哪一站,我又跟着她随着人流被挤出车外,好像又从娘肚里艰难痛苦地重生了一回。重生于世的感觉使我们对这个世界感恩戴德,我们的手不约而同地又牵在了一起。
我们上了过街天桥,又下了过街天桥,上上下下只是为了穿过一条宽阔的马路,把成群结队蚂蚁一样的汽车踩在脚下,然后顺着一条不很明显的通道进到一个灯火通明的所在。大厅里面有金碧辉煌的通道和闪耀着男女明星海报光彩夺目的橱窗,还有香气四溢卖各色精美小吃的窗口,还有坐在塑料椅子上嗑着瓜子闲聊的老人和席地而坐打打闹闹的儿童,当然大多还是穿戴打扮时尚靓丽成双成对的男女青年。到这时我才知道她带我兴高采烈风尘仆仆地来这里,居然是为了看一场电影。
我看到这个电影院跟我以前在县城里见过高大宽敞的电影院大相径庭,似乎一个个小房间里可以同时放映几部不同的电影,老少咸宜互不干涉相映成趣,我还是第一次步入这么个时尚的场所,第一次感到无所适从。
王丫被几个早已等候于此的年轻后生像她招呼我那样被闪动的手指勾走了,她碎步跑过去像见到久别重逢的老熟人一样旁若无人地大声说笑着,我立马就明白她星期天一大早火急火燎赶到这里就是为了隆重而热烈地会晤这几个蓄谋已久的家伙。从远处望过去,他们一群指指点点说说笑笑酷似什么电影里的那些镜头,画面亮丽曝光充足人物扮相好看都市气息十足。这时,我远远地看见其中一个戴着眼镜的高个子后生拉上她走向一边,是不是导演突然灵机一动插入这么个情节?但与前面衔接自然并无什么明显的痕迹让人看着不自然不舒服。
我移了移身子才看清他们静静地躲在一旁手舞足蹈窃窃私语。我生怕她看见我近似鬼鬼祟祟的盯梢或窥视。这些天她一直就对发生在我身上的毛病和陋习毫不客气毫不留情地加以批评和指责,我在她无数次的说教下把从娘肚里就学会的“晓得解开”这样的家乡土话改成了通俗易懂的“知道明白”,把瞧人瞧衣裳瞧对象瞧电影的“瞧”这个词改成了“看”,看电影看球赛看东边日出西边日落看街上的小贩和穿着制服的城管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甚至还学会了两天洗一次头三天冲一个澡随身挎着的包里常常备着纸巾口香糖和化妆用品。以至在这些短短的日子里,我每时每刻都在矫正着自己那浓郁的方言口语和自己一贯的土里土气傻模傻样的行为。
我一个人默默地立在墙角看那些来来去去过往的青年,看那些坐在塑料椅子上悠然自得闲聊的老人,从他们白发苍苍的脸庞和手迟脚慢的举止上看,他们并不比我的爷爷奶奶年轻,即使从精神气质和生活阅历相比较,可能他们也不会比我的爷爷奶奶吃的苦多受的罪多,但他们一个个气质不凡精神矍铄养尊处优,哪像我的奶奶一年四季缠着裤腿拄着拐杖眼花耳聋老态龙钟步履蹒跚,进进出出粗黑的手里总抱着一只老花猫,有什么好吃的也只给那猫吃却舍不得给我吃,一天到晚总跟那猫唠唠叨叨有说不完的只有那猫能听得懂的话。爷爷更是任劳任怨吃苦受罪,就晓得从早到晚提着粪笼子满山遍野瞎忙碌,说不定尔格正坐在场院的一堆豆蔓上一颗一颗剥着豆子呢,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腰背仿佛在向秋风诉说着庄稼人的沧桑和受苦人的艰辛。
我在这洁白无瑕的地板上找寻着对家乡的记忆,点点滴滴映照在上面却瞭不见一丝家乡的容颜。
随着一阵清脆的电铃声响起,老老少少各色人等风起云涌积极响应。王丫这时也从那头跑过来,拉上我的手就跟着人流往进走。进入到一个类似阶梯教室的放映厅找到我们的位子坐下,她摸着黑递过来一堆东西,我接过她递来的几个装满爆米花西瓜子之类的大包小包没敢动,看着近在咫尺的大银幕听着震耳欲聋的声响,心里不是期盼不是等待而是惊慌失措惴惴不安如临大敌……
2
王丫终于搬到了我住的这个宿舍,她终于把这件蓄谋已久的事情办得随心所欲,就为这,我们彼此还在再没有别人的寝室里击掌祝贺过。王丫兴奋得手舞足蹈,在地上转着圈儿口里哼唱了几句:“猪呀羊呀送到哪里去呀?送给咱……”她可能认为这样扭腰竖胯瞎扭捏就叫陕北大秧歌,她反身叉腰对我说:“这就叫八年抗战,艰苦奋斗得胜利!”明显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才出现了前言不搭后语这样最低级的语法错误。我从没见她像今天这样开开心心地笑呀乐呀地高兴过,而且闹腾得如此无拘无束肆无忌惮,我真不明白这么个活蹦乱跳嬉笑怒骂都是艺术细胞的活人精,那她当初为何不报考艺术类学校却死心塌地地考了个中文来凑这份热闹!这次庆祝活动一直延续到晚上,王丫请我和同寝室的另外两个同学外出吃了顿羊肉泡馍,她特意要了优质的,有黄花、木耳,量很足味儿很正,她们都没吃完,我却把涮锅汤都喝了个底朝天,过瘾还不需要掏一分钱。王丫今天非常干脆,再没有说那个叫人生分的AA制,她笑吟吟地真的一个人埋了单,我认真地掂量了下她这笑和这顿饭的分量,满意回答加十分那就是值得!
王丫原先住的那个寝室里有一个同学叫李小花,名字挺好听。这个李小花也是读着同龄人一样的教科书一个年级一个年级成长起来的,也会打手机,也会玩电脑,那英语说得比谁都流利,满脑子不是克里斯托弗就是李清照、苏小妹,可就是该懂的都不懂不该懂的她什么都懂。简单地说就连一些起码的诸如讲究卫生文明礼貌这些小事小节她也做不到,整天不洗脸不刷牙衣服不洗被子不叠,桌子椅子床铺不收拾,公用的洗脸面盆卫生间还有地板楼道连碰都不碰一下,裤衩胸罩脏衣服臭袜子泡了好几天,洗头洗澡也就像蜻蜓点水似的刚淋湿就捞了出来。就这么个活宝还我行我素独来独往自命清高目中无人,见谁也不打招呼平时跟谁也无两句话,你起床她就不起床,你就寝了她还不睡觉,一部大书抱头死啃一干就是一个通宵,彻夜不关灯寝室夜夜如同白昼。最可恶的就是那个星期天,我和王丫一起看完电影又在街上吃完饭,然后从南大街一直闲逛到了老东郊,两人流连忘返乐此不疲一直玩到晚上才拖着疲惫的骨头架子回到寝室。一进门就看见桌上床上全挂着那李小花洗过的裤衩胸罩脏衣服臭袜子,像联合国万国国旗一样飘扬。王丫站没地方站坐又没地方坐,心里积攒的怨恨和愤怒就一股脑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八年抗战还有个卢沟桥事件当作最先的起因,如今这家伙趁我们不在大闹天宫胡作非为,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天忍无可忍就是该到个顶了,然后就是剑拔弩张唇枪舌剑,结果自然是不言而喻的。王丫借故找学校领导提出换宿舍,正好这边宿舍里的一个同学军训后就病休在家一直没来住。听说王丫的爸爸也给学校的某某领导打过电话。王丫的爸爸说:“影响学习影响休息倒还是小事,但是,影响了同学们的团结和成长那事可就大了。”就这样,王丫如愿以偿没费多少功夫,就把这件事情顺顺利利给弄成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教和锻炼,当然主要是王丫对我的调教,当然也有我自己对自己的调教,其实,这样说有点儿鄙视自己瞧不起自己,反正就是一句话:社会上的好多事做起来都比学习简单。就这么简单,以前没有见过大城市,就拿着拦羊鞭子瞎盘算,小城市小就像一块钱,大城市大就像十块钱一百块钱,都是钱只不过是一个大一个小而已,反正那上面头像文字花花草草该有的都有,什么都不少什么都不缺。一个人跟一个人相比,其实就像人人都有眉毛眼睛鼻子嘴一样,本事也都差不多,但是你见得多了,你才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王丫就是一个跟我不一样的人。这些都是我那时候拿着拦羊鞭子躺在春天的山洼上或是坐在夏天的歪脖子杜梨树下,看着飘动的云彩和撒着欢儿的羊群,怎么也想不出来的。来到城里进了大学,我才见到许许多多我在家乡的山峁沟洼上从来没见过的事物,当这些陌生的景象和事物像电影电视的画面色彩缤纷光怪陆离突然呈现在我的面前时,我茫然我惆怅我失落我不知所措。
那天晚上,我们从阅览室查完资料回到宿舍,我把这种忧伤的感受讲给王丫听,她一贯的快人快语不容分说打断了我憨乎乎的多愁善感。她说:“此一时彼一时,此一地彼一地也。”王丫撂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就跑进卫生间冲澡去了。王丫一句简短而又富有哲理的话,让我在静静的秋夜里,盯着明晃晃的月亮思索了一个晚上。是呀,我看着月亮从一疙瘩乱囊囊的云彩里钻出来,豪迈地把一个大圆脸放亮,我终于解开了,不,应该说是明白。那么,我明白什么呢?我自己问自己,我也许可能似乎其实也不很明白什么。王丫会弹钢琴会拉小提琴会画画,乒乓球打得好,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他们说那就叫书法。王丫之所以这么优秀这么突出,应该说出类拔萃吧,因为她有出类拔萃这个条件。有了这个条件再加上学校家庭社会等方面的有利因素才造就了一个不同于我的王丫。
与王丫比起来我可就逊色多了,除了靠死记硬背,第二次高考录取才搭上这所大学的末班车,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特长和爱好。别说弹钢琴拉小提琴,以前连见都没见过或许只是在电视上的什么节目里见过,就是看见了,也只想那玩意儿是个高雅的东西,会玩那东西的人也肯定是个高雅的人。听听王丫给她爸爸妈妈打电话,就晓得同样是给家里大人打的,那话从嘴里出来谁就是谁的味道。
王丫给她爸爸妈妈打电话一般说的都是什么时政新闻养生保健休闲娱乐文化艺术等一些有关国计民生的话题,什么欧洲金融危机、中东局势、日本大选、迪拜危机、南海争端、钓鱼岛问题云云,有时也谈到泰戈尔、郁达夫、比尔·盖茨财富、阿拉法特死因、苹果手机、交通拥堵,说话的口气不像是娃娃对大人好像是跟某某同学某某好朋友那样说的,比如:“老爸还有什么高见?”“老妈还有什么指示?”之类调侃的话。我则不然,王丫常笑我给家里打电话教条单一模式化概念化。概括起来就那么几句话:“吃啦?吃了甚?”“地里红薯洋芋锄了没?”“今天卖了几只羊?”“大妈家的二保婆姨生了没有?”土囊囊的总是这几样跟国计民生毫无相干的话,哪敢还说什么老爸老妈什么不痛不痒文绉绉的话,就这些话大人也早已麻烦得一满不行了,母亲还好,总记得叮咛上几句:“吃饱穿暖,操心钱丢了,出去操心寻不着回来!”父亲听上几句就不耐烦了就会说:“啊,咋对了,我还要卖肉哩,城管快来了,没钱了就言传!”当了一辈子农民的爸爸,突然放下锄头站在了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可那穿着打扮出言吐语还真有股子羊膻味儿。明明也晓得疼你爱你就是不善于表达,言语少也没工夫多说,不知疲倦没明没黑地劳作,就是对儿女最好的谆谆教导,言传身教。把做正派人好人有本事的人有出息的人的道理,不须说什么话就通过劳动的语言和劳动的动作技能方式方法传授给你,潜移默化。其实他们并不懂得这么深奥,耳濡目染,就像翻肠子洗肚子拾掇羊头羊蹄子这类活不学也会,门里出身自会三分,其他事情就是你自己的事情。小时候上完学,还要帮大人喂猪拦羊,还要哄小的带大的,上学放学大人从来没接送过,不管考试考得好坏大人根本不闻不问,即使晓得了也只是憨厚地笑笑;长大后考进了县里的重点,大人们突然意识到古代出了个屠夫状元,尔格咱这羊圈里也是不是要飞出个金凤凰了,于是对金凤凰的渴望逐渐膨胀,对金凤凰的期待变本加厉与日俱增。我便从一个从不被人在意的毛丫头,一下子成了个众目睽睽之下的小公主。家务事歪好不让干了,喂猪拦羊这些事更是连碰都不让碰了,还专门给我买了辆新自行车带上新缝的被褥就住了校。以前从不来学校的爸爸经常来看我给钱买东西送吃喝。有天爸爸一大早就推了辆从别人那里借来的锈迹斑斑的自行车,买了麻花馃馅来看我,爸爸见我头一句话就说:“这个礼拜你没回家,大人心焦得还以为你有甚事哩,你妈天不明就催我来瞧瞧。”
读高三时,一个来自外地的男语文老师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人与人之间有差异,地区与地区之间那就叫差别。”这可能就是地区差别职业差别所造成的差别。如果我的爸爸妈妈不干活不做事他们恐怕就要饿肚子,那么哪还有什么休闲娱乐可谈?爸爸熬了累了,脚踏在三轮车上抽根烟就是休息,晚上回家靠在炕头上的铺盖卷上瞧瞧电视就是娱乐。
那个外地来的叫淡江河的老师为了竞聘到我们这儿当一个中学老师,不惜抛弃大城市舒适安逸的生活,不远千里来到山沟吃苦受罪,这是一种什么精神?这是一种实用主义精神。面对当下就业压力如此严峻的形势,曲径通幽苟且偷安哪儿挣来的钱不是钱!到我高中毕业时,我看见这个淡老师已经与我们的英语老师对上相了,两人常在一起散步逛街唱歌跳舞打羽毛球,充实的生活和甜蜜的爱情正一路洒满阳光。最近听说他们已订婚,这个淡老师为了庆贺自己争取到的这个甜蜜爱情喝得酩酊大醉,酒后站在学校的中院里,当众高声朗读他的即兴诗:“啊,陕北,我爱你一万年!”时间是有点儿长,即使爱哪能爱那么长久?有人问他,他含糊不清地说:“为什么我满含热泪,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为了找到一份好工作,可以抛头颅洒热血,拿一辈子青春做赌注;为了爱情,更可以把一万年作为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承诺。”
月亮还没睡,我也是睁着眼睛醒着。月亮偷偷地看我,我并没有害羞,谁也没指名道姓说月亮就是个男人。如果,王丫是个男人我该怎么办?她还会牵我的手吗?内心的幼稚和对这个世界的陌生感常常使我无所适从无地自容夜不能寐,魂牵梦绕神之向往的依然是家乡的山峁疙瘩沟沟岔岔,枕边流泪不完全是想家而是在偷偷咀嚼生活、品味人生……
3
大学的生活丰富多彩,但也松散自由。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总结过了,这就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一句话,反正大学的管理不是十分严格。特别是学文科的,只要你基础好记忆力好,平时听听讲座查查资料做做笔记,考试的事情就特容易搞定,那么剩余的时间就属于你,你可以躲在宿舍里睡大觉,也可以偷偷出去逛大街,也可以名正言顺地给班长递个请假条就可以满世界胡跑,当然,你也可以借助学校的有效资源诸如教室图书室阅览室校园的树林下操场的围墙边谈情说爱。这与我上高中时的想象截然不同,与高中时的紧张的学习生活更是大相径庭。这种松散自由的校园生活滋养了我们的惰性,滋生了我们好吃懒做比吃比穿夸夸其谈高高在上的傲慢,和对一切人不屑一顾对一切事情好像不在话下对整个世界都想说原来如此不过如此也就如此的张狂。好像十年寒窗苦读就是为了考一个大学,考上一个如愿以偿的大学,就意味着从此便拥有了将来找工作的资本和条件,至于将来找工作那是几年以后的事情,几年以后是个什么样儿到几年后再说也不迟。大多数同学可能都持这种淡定自若的态度,他们于是会这么想也会这么做。只有极少数同学居安思危,早早地为将来工作的事情杞人忧天多愁善感,过早地透支了丰富的情感和思想,做梦也是想着为将来考公务员的事忙里偷闲东奔西走。好像除了考公务员就再别无选择别无他路,其他工作好像都是没人干没人想去干的工作。记得上小学时写过一篇作文叫《我的理想》,全班几十个同学写得五花八门,好像理想就是工作就是职业,有的想当科学家,有的想做工程师,还有的想当大款当演员当飞行员当解放军。老师说我的作文写得好,于是就在班上念了一遍,下课后同学们都羡慕地看着我,当然其间也不乏有鄙夷轻蔑的目光像一把把锐利的铅笔刀向我投来。现在还记得我的作文里我写的我的理想就是长大后想做一个杀猪宰羊的女屠夫。老师之所以在班上读我的作文是因为我写得情真意切说了大实话。有一次,我在大学的饭堂里看见一个女厨师拿刀把一扇猪肉大卸八块,就对周围几个同学讲了这个故事,她们笑我有远见有谋略有个性,说清华大学就出了个卖肉的大师兄呢。晓得不,人家清华大学三十年诞生了九十四位亿万富翁。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想当大款的男同学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就在商场里租了个柜台做起了他的发财梦;还有那个想当解放军的男生高中才上了半年就辍学去给一家银行做了保安。我考上大学后,妈妈带我去县城的商场里买衣服,正好被那个卖衣服的同学看见,他非要一百三十块钱卖给我一件我在别的柜台看中的衣服,他说咱们是老同学照本钱卖给你他一分钱也不赚,最后,在我妈妈不厌其烦的讨价还价下,我们从别人那儿一百块钱就拿走了那件衣服。我那个同学目光呆呆地瞧着我们兴高采烈拿了衣服款款走出商场,不知他瞧着我们远去的背影心里做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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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进入社会就是锻炼悟性。看人家待人接物看人家穿着打扮看人家咋样学习咋样生活咋样过光景,还可以具体到看别人咋样走路咋样说话咋样笑。其实这个问题学问很大。我就常观察王丫的那些笑,有时放声大笑,有时不出声微笑,有时莞尔一笑,有时抿嘴一笑,还有腼腆的笑害羞的笑这些我也都见过,但掌握起来尺寸和度就有些难。我为什么要观察王丫的笑?不单单是因为她笑得好笑得得体笑得潇洒,我认为笑就是语言,笑就是名片,笑就是打击敌人战胜自我张扬个性笑傲江湖的有力法宝。你看杨子荣笑得威风凛凛气壮山河,八大金刚都围着他团团转;那阿庆嫂更厉害,笑里藏刀机智勇敢,胡传魁加上一个老谋深算的刁德一也拿她没办法。
对样板戏的认识,还是来源于爸爸小时候经过那个年代,他残留在记忆深处的断断续续的美好回忆,而对我断断续续的渲染,就像我国闻名遐迩的经典话剧和那些外国著名歌剧一样,我也只是从大学教科书里涉猎到那么一星半点儿,一知半解恐怕连个皮毛都算不上,可我还敢大言不惭地在世人面前张口闭口标榜自己是个堂堂正正的大学生,别人从你脸上是不会看出你到底是懂与不懂或是懂与半懂。
我对王丫的认识也仿佛雾里看花,从一个微笑过渡到另一个微笑,从一个微笑转化为另一个微笑,时效的变化并没有起多大的作用,真正起作用的恐怕就是她的内心和一些外人难以猜想的人为因素。
我原以为王丫的男朋友就应该是那次看电影时见到的那个戴眼镜的高个子男生,起先王丫并没有反对我的这一看法。那次看完电影后,我们手牵着手在大街上乐此不疲地胡逛,这个话题一直挂在她的嘴边。
王丫说得最多的其实就是她和他小时候玩耍时的一些有趣的故事。王丫说他叫梁宾,这是他长大后的名字,他小的时候是叫士兵的兵。上小学时好像还叫过沈雁冰的冰,那时候他刚知道大文豪茅盾就是沈雁冰,于是他就叫成了这个冰雹的冰。后来上了中学,听MP3听出有个歌唱家刘斌,于是他就又改叫这个文武斌了。嘿嘿,后来新闻联播播音员邢质彬的彬又叫他看见了,马上又改成了文质彬彬的彬。直到开始办身份证了,他才毅然决然改叫了这个贵宾的宾。一个名字变来变去终于尘埃落定,可那最容易变来变去的心,却见异思迁总是落不到个实在处。小时候玩过家家,王丫说到过家家,特意停住脚步眼光对着我看,似乎是看我在不在认真听,又似乎是在用眼神询问我懂不懂什么叫过家家?其实,她所关心的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我用眼神告诉了她,我不光在听,而且是用心在听;然后,我用微微点头回答了她的第二个问题过家家,这在我们陕北老家不叫过家家,而是把过家家叫作摆饭饭。这样富有情趣的昵称谁听了都要咧着嘴笑,王丫自然也不会例外。陕北话里那些重叠的字里行间,如:蓝格英英白格生生红格丹丹,还有好多表现人物情感人物动作的叠词,就真的传递出了区别于其他地方的另一种味道,就像名歌酸曲信天游里唱的那样优美动听回声嘹亮余音绕梁意境高远意味深长,不信就迷不倒个你!
王丫听到这里,转身就像那次宿舍里击掌祝贺一样,我们的两只手又在空中啪地碰在了一起,她当即脱口而出说:“等国庆放假非跟你去一趟陕北不可!”她的话让我非常感动,陕北的山沟沟里能引回来这么个洋里洋气的城里娃,我还不欢欢地点头应允,否则别人不笑话我是个憨憨才怪哩!
一个洋气脱俗被世人公认的叫法与一个土里土气小家碧玉的昵称就这样融合在了一起,所以,王丫后来说到过家家也喜欢用摆饭饭来代替。王丫说梁宾摆起饭饭来从来就喜欢标新立异自顾自玩些新花样。常常玩得与大家格格不入,最后只能是分道扬镳不欢而散。后来,他在学校学习也是如此,今天想学美术,明天又喜欢上了音乐,说不准后天又会爱上体育行当里的什么打球还是田径里的什么项目。大学报考了美院,最后想方设法算是考上了,他老爸不花钱找人他能进美院?
说到梁宾的爸爸,王丫才第一次说到了她自己的爸爸,不过只是话到嘴边顺便就那样轻描淡写地提了提。也许说者无意,我作为听者还是用心倾听出了一些话外之音的,所以我从那时起才知道,王丫的爸爸和梁宾的爸爸都在一个单位里当领导,谁是谁的头头,我就不知道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从王丫的口气里流露出的语气来看,好像他们谁都不尿谁。
那么,关于王丫和梁宾耳鬓厮磨两小无猜的所谓爱情也就该不攻自破烟消云散了。王丫对于这个问题的概括总结当然是最权威的。她说:“耳鬓厮磨、两小无猜不假,但要相爱永远、白头偕老,就根本不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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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丫开始跟一个高年级的帅后生谈恋爱的事,最早还是我发现的。这个小子的确长得很帅很潇洒,看样子穿戴吃喝也很有钱。这件事情是在王丫搬进我们宿舍后不久的一个节日活动时我才发现的。事先王丫并没有告诉过我。王丫只是在一次吃饭时兴奋地告诉我说她准备报名参加学校广播电台的主持人,几天后,她让我陪她去学校的电台参加了面试和试播的全过程,最后如愿以偿被录取了。
这时候正是国庆黄金周的前夕,秋高气爽,天高云淡,万里无云,气候宜人,这么好的天气就像我们小时候作文里描写的那样,天气好自然心情就好。从想家到不想家,从陌生到熟悉,从不习惯不适应到习以为常到入乡随俗,服了水土服了口味儿。服了咿咿呀呀叽叽喳喳光瞧见人家口动却不知所云的口音;瞧惯了校园里名牌服饰鞋袜的狂妄追逐和趾高气扬的标榜;瞧惯了大街上描眉画唇奇装异服的摩登女郎,在川流不息的车流人海和噼噼啪啪的动感音乐声响中招摇过市;瞧惯了灯红酒绿的夜市上,花枝招展的男男女女把烤肉当饭吃把啤酒当水喝的豪爽,和总是熙熙攘攘门庭若市的饭店里推杯换盏人满为患残羹剩饭狼藉一片的奢侈。看惯了一切也就看惯了自己,开始用洗面奶养颜用增白霜增白,把老辈们祖祖辈辈沿袭至今的洋碱抛到脑后还不算,还说这叫与时俱进。于是,瞧人家报这报那张扬个性发挥才智,校园的课外活动搞得有声有色如火如荼。思来想去没有什么特长,只凭爱好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跃跃欲试去凑个热闹去赶时髦去糊里糊涂瞎追求。哪怕别人笑掉牙姑且可以不管,要叫王丫笑起来,这张虽然增白了的脸咋说也可真没地方藏啊!
那天傍晚,王丫又梳洗打扮得亮眉亮眼要去广播室试播,我把视线从一本厚厚的名著上移到她香气四溢的身上,我给她说的头一句话就是我这几天思谋了无数遍的那句话:“我想参加学校的跆拳道。”我终于把这句看似沉重的话题在她浓妆艳抹即将跨出房门的最佳时刻说出来,我想象她听完后肯定会露出那口洁白的牙齿哈哈大笑,果不然,她听后便是哈哈哈地大笑而且是笑得前仰后合热泪盈眶。最后,她终于止住了笑,说:“我是笑你长得体弱瘦小,学那玩意儿就不怕别人拳脚相加三下五除二就把你打得不是趴下就是鼻青脸肿,还是想个别的什么耐看耐打的玩玩。”她说完朝我扮了个鬼脸就拜拜了。
这次,王丫的这番话好像刺伤了我本来就很脆弱的自尊心和好不容易才培养出来的一点儿可怜的自信心。小时候懵懵懂懂就敢理直气壮要当个杀猪宰羊的那股子倔劲,驱使我麻利地更衣换鞋疯了似的跑下了楼,朝那个所向往的地方跑去。
到了晚上,不知从哪儿偷偷飘来些云彩,随着一阵风就哗地下起了雨。看着同寝室的同学湿淋淋地跑回来,我一下子就想起了王丫。等我拿了雨伞气喘吁吁一口气跑到学校广播室那儿,老远就瞧见王丫和一个高个子男生合打着一把雨伞走过来。我准备朝她喊一声但欲言又止,我迅速收了雨伞像个贼似的躲在一棵树后,腔子里心脏怦怦狂跳不止。当他俩从我身旁走过,我听见王丫说:“本来一个好天气,谁能料想到会下雨?不过,我想你一定会来接我的!”那个男生说:“我等的就是这个机会,没想到老天爷专门安排了这么个机会。”
我默默地站在树后头靠在湿漉漉的树干上,手脚冰凉头却热得发涨,脸上流下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没下多长时间就停了,星星又在天空眨起了眼睛,草丛里不知名的秋虫越发叫得欢了。这个晚上王丫没回宿舍住,我迷迷糊糊等到了后半夜没等到她,自己却胡思乱想越发清醒了,整整一个晚上,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盯着窗外繁星点点的天空,脑子里总是有一个高大的身影不停地闪现,或远或近,或隐或现,似梦幻一般。这个高个子男生并不是与王丫合打一把雨伞的那个男生,也不是那个梁宾,而是我高中时的同学,他叫李未来。李未来的爸爸原是一个乡上的干部,几年前因为晚上去一个村子里抓计划生育逃跑对象跌下山崖摔死了,县上领导为了照顾他们家,就让李未来顶了班。李未来上小学时就拿一份工资上学,所以,同学都开玩笑叫他小干部。但李未来从小学习勤奋刻苦生活俭朴不事张扬。高三复习时有一次因劳累过度休息不好差点儿晕倒,幸亏老师和同学抢救及时才使他转危为安,大家虚惊了一场。听说他高考前真的大病了一场。最后他只考了个外地的三本学校。就是这么个三本学校他也很高兴很满足,拿到录取通知书后,从不铺张的他还大请了一次客,我们十几个好同学举杯为他祝贺,他却当众宣布,如果大学毕业后找到新的工作,他将舍弃这份因组织照顾而不是靠自己努力争取得来的工作。这次欢聚一直玩到晚上才散了伙,同学们挥泪依依惜别,我一如既往搭上他的自行车顺道回家,我们一路放歌一路说笑,引来路边乘凉之人异样的目光,也惊起河里一片蛙鸣……
我来这里上学后,李未来给我打过两次电话,还常发短信给我,从他的电话和短信里可以看出,他对位于海滨城市的那座三本大学十分满意,他甚至不止一次邀请我放假后到那里去玩。他的这种接二连三的邀请,在我看来是真诚的由衷的甚至是迫不及待的。而我对他的邀请的冷淡和对那个城市的冷淡,有时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会这样冷漠这样绝情甚至是不屑一顾冷若冰霜无动于衷。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所有的冷淡都是因为我对这个世界的陌生,其实也是对李未来的陌生。虽然,那时候上学在一起好几年,上学放学经常一路同行,但是谈论最多的还是学习上的事,现在话题突然转到其他方面,所以一个本来很熟悉的人就蓦地变得有些陌生。
我也弄不清,我此时此刻突然不停地想起这个李未来,是出于对他的理解对他的同情还是对他的牵挂还是对他表示出超过同学意义的什么好感或者是爱慕。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难道同学间互相有了好感彼此互相帮助互相学习打打电话发发短信这就是爱在萌芽吗?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王丫照例没有回家。王丫说她们为了演出排练了一个晚上,对于她的这话我自然还是确信无疑的。但对于她一反常态的不回家怎么也无法理解。对于这个问题我好像不止一次地问过她,她有时说学校学习忙事情多,有时说她家在郊外路太远路上常堵车就不回去了,有时却又说她爸妈不在家外出旅游去了。总之,在我看来,王丫的家虽在本市,她却不像其他同学那样天天盼望着周末,到了周末就疯了似的往回跑,可她不是用这种理由拒绝就是用另一种理由搪塞。所以,我觉得这是个问题,这个问题里肯定有她不可告人的什么秘密或难言之处。
王丫一大早回到宿舍,就交给我一个用胶带封得严严实实的白硬纸盒子,胶带里面纸盒子上一个金灿灿的苹果清晰可辨,明眼人不用猜,一眼就瞧出这里面应该是个什么东西。王丫还用一个黄塑料袋把这个白纸盒子装好递给我,她和我相跟着从宿舍走到楼下,认认真真交代了两遍乘车和中途换乘的车次路线和到那里后怎么与那人联系怎么交给那人怎么给那人说等等具体事项后,才说这件事今天非办不可,可她今天电台那儿排练节目的事又不能脱身。好像怕我不想去不愿意去似的,看着我最后提着那个塑料袋子疑惑不解犹犹豫豫迈步朝大门那儿走去,她才转身放心地走了。
今天,王丫没有和我一起相跟着上街,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欢天喜地地牵我的手,她显得郁郁寡欢。我也感到责任重大,因为这毕竟是我第一次单独外出执行任务,这是王丫交给我的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我深感这看似简单轻巧的物件里必有什么玄机深藏其中。
我来到公共汽车站,说是一个站,其实就是一个上下车的标志所在,司机把那车晃晃悠悠开来靠边停住,打开车门把一拨人倾倒出来再把一拨人吸收进去带走。这是我没来大城市上大学之前咋都不敢想的一个简单问题。妈妈千叮咛万嘱咐就怕我在这事上出错,这哪能出什么错?路边竖着的站牌上车次路线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然而,我这次最经典最狼狈的错误就恰恰出在自己一贯的死板教条狭隘认死理这点上。第一趟上车很顺利,上车后竟然还有空座我坐下看着电视,才晓得这忙里偷闲也能够充分享受享受现代文明给我们带来的便利和惬意。可一下车,过街天桥上上下下折腾了好几次我竟然迷失了方向,转来转去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寻找,忽见我要坐的那路车晃悠悠开来停住,好像并无人上下,在车门打开又即将关闭的一刹那我一脚跨了上去,谁知这一脚上去只坐了一站就到了终点,我这才明白坐反了车,又不得不重新从起点站再一直坐到下一个终点。
我在美院的大门外等了几分钟,那个高个子男生终于出现了,我一眼就认出他就是梁宾,梁宾老远也认出了我笑着和我打招呼。这是我和梁宾那次看完电影之后的第二次见面。虽然王丫给我讲述了许多关于她和梁宾的一些事情,其介绍评价的言辞里不乏贬多褒少,甚至还有激烈的口诛笔伐蔑视嘲讽,但我不知咋的越是别人的事情知道得越多反倒对这个人越感兴趣。我见到他不知咋的心就开始怦怦地狂跳起来。从那天第一次见到他后,有时不经意的一下就会想到这个男生。但是一想起他,心就开始乱跳,仿佛立马脸就像什么东西燃烧一样火辣辣地灼烧起来;或者是谁说到男朋友,或者是见到别人成双成对游玩漫步,我就会马上想到他,好像他成了我对朋友和对象这些非常敏感但又非常实际的参照物。他似乎就成了一个标准,一个理想王国里的白马王子。后来,我在那个雨天看见了那个给王丫送雨伞的瘦高个才原谅自己老犯这样不该犯的错误。王丫事先根本没有告诉我要找的人是谁,为什么只说是去找一个以前的同学却不明确告诉我这个同学就是梁宾,还说见了面你就知道了。是不是王丫怕事先我知道了要找的人是梁宾我就根本不愿意来?是不是事先我知道了是找梁宾心理就会有什么必要的准备或是什么其他?
我按照王丫的吩咐,把那个装在黄塑料袋里用胶带密封得严严实实的白纸盒子交给了他,梁宾疑惑不解地接过纸盒子两手颤抖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才微微抬起头喃喃地说:“她是不是已经知道她爸爸妈妈的事?!”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她就是指王丫,但说到她父母的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我仿佛身在云里雾里一般,我惊愕地看着他,他也同样用惊愕的目光望着我……
6
国庆黄金周放假的序幕即将拉开。同学们也已经蠢蠢欲动开始了各方面的准备。有的想回家,或单独前行,或相约而行,排队买票或网上订票已经列入议事日程;有的想结伴而行外出旅游,似乎在去向和往返的日程上也有了成熟的考虑;还有的好像哪儿都不想去,逛逛街然后待在宿舍里睡他个昏天黑地是他们唯一的渴望。
母亲给我打了几次电话,催促我放假后哪儿都不能去,说中国这么大,万一出去丢了寻不回来大人能急死哩!母亲说放了假就端端回来,院子里的长枣红了,崄畔上的圆枣也红了,垴畔上的那葡萄架上的葡萄也熟了,还有对面山上的那棵小果树上的小果还给你留着哩,这可是其他地方没有的好东西啊!还有后沟里坝滩上的白玉米也等你回来煮着吃……总之,母亲说的都是吃的,好像我在外面从来就饿着肚子吃不饱似的。
在陕北老家,吃绝对是第一位的,民以食为天在我们老家那里得到了普遍的共识和响应。谁见了谁也许不叫称呼但都要问上一句:“你吃了没?”你回答说吃了,他也不会感到欣慰,感到高兴或放心;你说没吃,也没人同情你可怜你,也没人让你吃给你吃。这虽是留在口头上的一句口语,但也表明人与人之间的些许温暖。老辈人把吃喝看得很重很在意。如有客人朋友或亲戚来时,都要笑脸相迎,把门帘撩起让人进去,笤帚慌忙扫扫炕栏让人上座,接着就是忙活着要围上围裙挽起袖子拉起架势准备做饭,客人急忙上前阻拦,经过一番推推让让,这事就只好先撂在一旁不提,然后絮叨拉话叙谈他事。等客人走时,又是一番谦让,还是重复先前的话题,把客人送到门外还要表示遗憾地说刚来就走呀,连顿饭也没吃,好像没给吃饭就是最没有面子最没有礼貌最没有招待好,才一个劲喋喋不休喃喃自责好像心里总是愧疚不安。直到把客人送到大门外,一直照不见个影儿了,才回转身进窑拾掇去了,但嘴里还得唠叨上一阵:“唉,没把人家待承好。”
作为小娃娃,当然也是盼望着家里来客人来亲戚的。因为,来了客人亲戚,我们也能蹭顿好饭吃,而且还说不定客人亲戚来了也许会带来一些好吃的东西。这些意想不到的好吃的东西能促使我们一直乖巧地守候在一旁,只等客人亲戚走了我们才能疯抢着享用,即使我们还有一点儿什么顽皮劲甚至做错了什么事,这时候的大人也能原谅不计较,所以,我们很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美好时光。还是牵扯到吃上,母亲召唤我回家的那几样东西,当然肯定是我最爱吃的东西,但仅为那几样东西回去显然理由是不够的,也是不充分的。其实,想家就是在心里把家放到了一个最高的位置;想家,就是想念家里的一切。家是什么?这个问题其实谁都知道。家就是牵挂就是念想就是温暖就是白天黑夜睁眼闭眼占据脑海和心间的那个东西。好像越到了快回家的时候,对家的思念和渴望就越发强烈,甚至到了魂牵梦绕归心似箭的程度。我的这种思乡病不知是谁传染给我,还是我又传染给谁。反正同学们在一起,一说到家和对家的记忆,谁都会振振有词激情澎湃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地说上老半天,而且说得口干舌燥声音嘶哑也不觉得累。
全校师生期待关注了很久的文艺联欢演出终于在国庆节前如期举行,学校里各个年级各个社团的有能耐的人物一个个都闪亮登场亮了相。我们跆拳道才成立就组团集体上场摆了摆架势。从小到大没上过舞台的我第一次登台献演,心里有些紧张但也有些得意。给我印象很深的是那个黑不溜秋的老外留学生居然扯着嗓子豪放地唱了一首我们陕北的民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而且唱的是字正腔圆味道纯正。最叫座的节目还数王丫的小提琴独奏《梁祝》,千回百转委婉动听,一曲终了,大礼堂里掌声雷动经久不息。王丫一身素装含情脉脉一次次频频谢幕,一次次的掌声和喝彩声不绝于耳。通过这次演出,王丫声名鹊起,而王丫与那个瘦高个男生的自始至终风度翩翩绘声绘色一唱一和风趣幽默的主持客串,尤其给人留下了非常美好和难忘的印象。
散场后,王丫忙着跑回来草草洗了把脸,就告诉我她家里有事必须连夜赶回去。
夜深了,偌大的校园里还仿佛沉浸在欢歌笑语的氛围和喜气洋洋的情绪之中。
我望着王丫空落落的床铺,不知咋的我的脸在烧,心在跳,而手脚却微微地颤抖。
7
终于等到了学校放假的那一天,同学们就像开了闸的水纷纷四散而去,而此时唯独还没有王丫的消息。连着几天没见着王丫,不知王丫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给她打电话,听到的回答一直是关机。连着几天总是关机,谁听了都会觉得很不正常。无论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不告知一声却把手机也关掉,无论对我还是对其他同学都可能是一种伤害。其他同学也许并不会在意,但我会在意;其他同学或许不一定怎么关心,可我却很关心,因为我是早就答应这个黄金周要带王丫一起回陕北的。但是王丫却突然音信全无,这样不合情理的举动不符合王丫的性格,也不符合王丫此时此刻的矛盾心理。王丫的父母到底有什么事?王丫这段时间躲躲闪闪不愿回去,其中必有原因。这件事隐隐约约在我的心里凝结成一个死疙瘩,我解不开,还有谁能解开?宿舍里除过我和她形影不离无话不说,她的事我不了解不知道不关心,还会有谁能了解她知道她关心她呢?而眼下让我最放心不下的是我对她的承诺眼看着就要变成了泡影,随着王丫的不辞而别或者是我也即将不辞而别而这事成了句空话,王丫不存在对不起我,而我却怎么说都是对不起她的。
我一次次站在窗口满院子见一丝家乡的容颜望,心里就像猫抓一样难受。奶奶的那只老花猫虽然我小时候总是躲躲闪闪不愿接近它,但这些天那个懒惰的样儿总是在我的眼前浮现。小时候无数次被猫抓挠过,但在我的记忆里,我总是把所有的仇恨都记在了最后这只老花猫的身上。
随着一个个宿舍人去楼空,同学们背上大包小包兴高采烈地走向学校的大门,走向他们筹划预谋了许久的四面八方。当然,他们怀揣的不只是一腔热望和满心的梦想,他们怀揣的还有这个城市里的气息味道和多多少少的感受体会和心得,当然,还有那些不足挂齿的烂袜子脏衣服和脏床单脏被罩。
在我的忍耐限度到了倒计时的百位数以下的“九”这个吉利数字时,寂静的楼道终于响起了脚步声,王丫终于气冲冲地一头闯进了宿舍。我瞅着她红扑扑的脸颊和红肿的眼睛,我非但没有责备埋怨她,而且对她在我行将崩溃的关键时刻风尘仆仆地走近我,走进我寂寞几乎枯竭冷却的心,心里涌动的只能是感激涕零般的些许歉意和扑面而来的些许温暖。我从王丫的眼神里就似乎瞧得出她即将崩溃的精神和心力交瘁受伤的心。
王丫咚的一声把一个大提包撂到地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说:“我不能跟你一起去陕北了,这些衣服是我妈妈专门收拾好的,让你带回家给你妈妈和家里其他人穿的,如果再没有什么,就让我送你到火车站吧!到家后替我问候你的爸爸妈妈!”
王丫看着我手里捏着的两张火车票,不由分说提上提包就往外走,走出门外见我还愣愣地站在那儿呆若木鸡一动不动,于是她火急火燎地叫道:“走呀你!”
我们走到楼下,我看着她憔悴的模样和恍惚的眼神,几次想把心里沉积了许久的那句话说出来,可是喉咙里好像总是堵着什么东西咽不下也说不出来。王丫依然是一手提着那个大提包,另一只手紧紧地牵着我的手大步朝大门口走去。出了大门来到车站,我和她同时瞧见那个李小花身上斜挎着一个包,左右两手还各提着一个大行李包也站在那里等车。我俩手牵着手,故意绕过一个大花坛背对着马路站下。这时,我终于鼓足勇气把声音压得低低地问王丫:“你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王丫看着我眼泪汪汪的哭相,先是一怔,然后便微微地一笑,说:“没什么,以后再告诉你。”
恰好就在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响了,我一看是梁宾打来的,我脱开了王丫的手,往旁边走了几步接起了电话。梁宾在电话里说:“前些天给你说的王丫爸妈的事,现在,他们家真的摊上了大事。有人举报王丫的父亲利用职务之便贪污受贿,前天晚上公安局从海南把正在企图外逃的王丫的爸爸抓回来了,王丫这两天一直联系不上,你如果知道她的下落告诉她一定要挺住,叫她保重身体!”
我呆呆地放下电话,两行眼泪夺眶而出,我瞧见王丫强颜欢笑还直冲我微笑,而此时的我眼泪汪汪怎能笑得出来……
2013年2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