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使君和族长商量要同少壮男子们一起去最近的镇子上采购东西,妇孺们则留下来互相照应。悠然执意要去,使君无奈,只好拜托托娅和蒙哥玛照顾无瑕。
族长送走使君他们,回到洞里坐在无瑕身边,不由得叹了口气,握着无瑕的手说:“都是我的错,才害你变成现在这样,本以为你们是不怀好意,没想到,最后却是你们帮了我们族这么大的忙。”
无瑕赶紧摇头:“族长您不用自责,我并不是因为在雪山上呆久了才生病,只是……只是中了一种很罕见的毒,需要特别的解药才行。近日毒发,才致如此。”原来悠然将使君说的话,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无瑕,她知道自己已经时日无多。
“中毒?”族长愣了一下。
无瑕低下头,无奈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她明白是自己连累了使君,有时候甚至觉得,若是就这么死了也是好事。她宁愿死,也不愿成为他的负担,可是又没勇气结束生命。在尘世间,她还有太多的留恋,她舍不得就这么放下,更舍不得撇下父亲。一想到年迈的父亲,在长安无依无靠,如果自己就这么走了,父亲如何能承受得了。
而白发苍苍的族长看着无瑕,若有所思。
临近午时,使君和一众族人才赶到镇子上,大家就分头去采购东西。这只是一个边陲小镇,街上的人零零散散,比起长安差得太远,还带着一种异乡的隔阂感。从前使君觉得长安太过拥挤让人不自在,今天走在有些空荡荡的街上,却格外难受。
真的是有点想家了吧?想念长安,想念方圆赊贷行的家人们……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使君的视线中。
使君连忙转头仔细辨认,看见一个背影在俩随从的簇拥下走进了不远处那家酒楼。
使君猛然想起了悠然说的话,方才一瞥,当真瞧见那人的侧脸有几分面熟。使君觉得务必要弄清楚,于是他向同行的族人打个招呼,一个人走向那家酒楼。
酒楼里人并不多,使君在大堂里扫视一眼,未发现那三人,便顺着店小二的指引往二楼的包房去。刚走到楼梯口时,使君看见一个男子正走进面前的包房去,就在男子开门之际,使君瞥见屋子里面已经坐着三个人——正是使君看见的那个身影!
使君赶忙让小二把自己领到隔壁房间,打发走小二之后,他就从窗户翻出去,跳到房顶上,揭开瓦当朝屋里看。
屋里四人围坐一桌,看样子是在商讨什么,声音都压得很低,使君集中注意,才能隐约听到一些。
那个像刘陵的人对刚进门的男子说:“怎么,你的主子就派一个小喽啰来见本翁主?”
使君闻言震了一下,既然自称翁主,那么果然是刘陵!但她乔装打扮,偷偷来见的人又是谁呢?使君仔细附耳听那男人说话,男人笑了笑:“早些时候,您已经在秀湖见过我家主人了,现在,不过是代替我家主人履约送来翁主需要的东西。”
男人说着就拿出一只盒子欲递给刘陵,一随从先接过盒子检查一番。
那男人见此,便笑道:“翁主还是不相信我们?如今我们已经算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再这么互相猜忌,可是不利于大事的。”
刘陵闻言也笑了笑,并不失平日的风范,答道:“本翁主做事,向来最看重诚意,若是你们诚心与我淮南合作,日后的好处也是少不了你们的。”刘陵一边说着,见盒子已经打开,里面是一枚钱币。
刘陵拿出钱币仔细端详:“做工倒是不错,虽然比起任使君还差了一截,不过能做到这般,也是不易。”
钱币?还和自己有关?
使君听到这些话,心头紧张起来。刘陵来到此地,竟是为了钱币的事情?使君看不清楚那钱币的样子,但是听他们谈话的口气,这钱币似乎不简单。
“做工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钱币大会过后,这些手艺超过我们的人,通通都会从这世上消失,到时候,铸币行当就是我们的天下了。淮南国想要一统天下,还会远吗?”男人嘿嘿地笑了两声,说到“消失”两字时,还特意用手作出刀的模样,在自己的脖子上划了过去。
使君一下子惊呆了,不注意就手滑了一下,在屋顶瓦片上划出了声响。
屋子里的人顿时警觉地仰头往上看,使君虽然早就跳下房顶逃跑,那几人却也断定方才有人偷听他们说话,一路追了出来。使君知道,要是自己被追上的话,恐怕就没有活路了。他不想在大街上大打出手,怕伤及旁人,何况一旦出手就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就不可能继续待在这里避难了。
使君边跑边想着,方才那些人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男人明明说了“钱币大会”四个字,使君听得清清楚楚。前几天他二哥刘驹夜访,也提到了让自己出面召开什么钱币大会。可“消失”和那个手势又是什么意思?刘陵也掺和其中,难道淮南国也在酝酿着什么巨大的阴谋?使君之前想了千万种可能,唯一没想到的是,刘驹召集这些人,难不成只是为了将他们全都铲除?
等使君回过神来,已经跑到街道另一头,这里来往行人比较多。他扭头一看,追他的那几个人还在后面人群中四下寻找,他趁机跑进旁边一家店铺藏起来。
眼看追赶的人跑过来,没有发现他,又朝其他方向跑去。
使君深吸了一口气走出来,他向前眺望着,生怕那些人又折返回来。忽然,一双手抓住了使君的肩膀,他吓了一跳,转身却发现是一同来的族人,不由地长舒口气,找到采购东西的悠然,和大家一道回山洞去。
使君心乱如麻,刘驹等人要利用他的名义,杀害前来参加“钱币大会”的铸币高手们。这些铸币高手无论是各郡国私铸币者,还是民间盗铸币者,当然,也有朝廷官铸币的人。不管是哪一类人,都是当今天下钱币铸造的同行,他们和自己一样,都仰拜着“钱神”。要借自己的名义,将他们召集起来,再全部杀害,那自己不就成为帮凶了?
可是,如果不答应刘驹,那么无瑕……何况自己还是戴罪之身,暴露了踪迹,大汉朝廷也同样不会放过自己的。
回到了山洞之后,大家都在忙碌着重建部落的事情。只有使君心事重重,坐在沉睡的无瑕旁边,他就这么静静地望着,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无瑕的音容笑貌。
悠然看使君从镇子回到山洞一路来也不言语,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走过去坐在他旁边,说:“怎么了?大笨熊,出去一趟就变得奇奇怪怪的?”
“我刚在镇上看到刘陵了。”使君低声说道,转头看了一眼悠然。“你说的没错,刘陵的确来这里了,而且,我已经知道了她此行的目的。”
“那刘陵与无瑕是好姐妹,与你的关系也不错,在法场的时候,还是她帮忙,我和无瑕才能到你身边。按理说,她应该不是什么坏人才对啊。可是,看你的样子,她来这里好像是什么不妙的事情。”悠然有点疑惑地说。
使君紧紧地皱着眉头,低头沉思许久,又望了一眼无瑕,才对悠然说道:“前天晚上二哥刘驹来找我,以无瑕的解药为要挟,让我出面替他召集各路铸币高手前来参加钱币大会。我本以为,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今天在镇子上大家分开的时候,我无意偷听到了刘陵等人的密谋,原来二哥和刘陵两方合作,他们欲借钱币大会,铲除天下铸币高手,这样淮南王就能独霸盗铸币市场,为淮南国起兵反叛做足准备,二哥也能实现他的复仇大计。”
悠然听得都呆住了,喃喃地说:“那就是说,你要是同意他的要求,就是帮助他们谋反,要是拒绝他,就得眼睁睁地看着无瑕送命啊!”
“在私情和大义之间,必须作出取舍。如果是你,会怎么选?”使君睁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悠然,很认真地聆听她的意见。
这时候使君的确不知所措,虽然他已经知道刘驹的目的,但要怎么解决此事仍是十分棘手。即使他不顾无瑕的安危,选择去揭穿刘驹的阴谋,以他逃犯的身份,要怎么公开宣告这件事?谁又会相信他?
烦恼好像重重藤蔓将使君紧紧缠绕着,难以挣脱。
“反正……反正那些人跟咱们也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当中很多人,都是盗铸币的工匠,那是违反大汉律法的。他们来钱币大会本就不安好心,就算死……死了,也死不足惜吧。”悠然瞬间眼泪上涌,结结巴巴地说。说完就低下头沉默了,情急之下说出的话,自己也有些后悔了,只是她也不知道这件事应该怎么办。她打心底舍不得让无瑕遭罪,却又难掩良心上的不安。
使君站起身来,心痛地望着无瑕。她体内的余毒还未祛除,所以睡时的气息也很弱,这让使君时时刻刻担心着,可能随时会永远失去她啊!
不!绝对不可以!他不能就这么让无瑕死!
使君决定狠下心来,只要能让无瑕安然无恙,就按刘驹说的做!反正他已经是逃犯了,再多一条罪名又如何?仅仅因为一条莫须有的罪名就定他的死罪,对于这样的朝廷,又有什么可怜悯的?
使君正要离开,却被无瑕抓住手腕。
“无瑕,你怎么醒了?”使君看了看周围,虽然已经是夜里,族人为了重建部落,一点儿没想着休息,来回忙碌着,怕是吵到无瑕了。这种为了家和亲人奔忙的心情,使君也深有体会。
“使君哥哥,你们刚才的话我都听见了,请千万不要为了我去做违背道义之事。”无瑕握着使君的手轻声地恳求着。
“傻丫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这件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安心养病吧。”使君坚决地说道。可当他刚才下定决心时,又何尝不是千刀万剐般心痛。
无瑕连忙摇头,说:“不,我不要这样!我不想成为你的羁绊。使君哥哥,不要为了我做违心的事情,那样,我无论生死,良心都得不到安宁。刘驹心中一直有仇恨,他想做的事,会让你背负一世骂名的!九泉之下的干爹和吴王,也不会希望看到这一天的。使君哥哥,无瑕求求你了,不要让你和我都成为千古罪人!”无瑕越说越激动,手也跟着有些颤抖起来,两行眼泪从眼角流了下来。
“无瑕……”使君紧紧抓住她的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使君感动于无瑕的善解人意,又觉得心痛不已,无瑕为他受了这么多苦,却还要处处为他着想,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为她做不了。难道真要让无瑕为了他而送命?
“答应我,你一定要答应我,使君哥哥!只要是为了你,无瑕死而无憾!”无瑕抽泣着恳求使君,手指甚至在使君手上留下了抓痕。
无瑕虽然所剩时日不多,但她坚持要回到长安,回到她的故乡,但愿能够见上父亲最后一面。
“好,我知道了。你先别想这么多,养好身体,不管……不管还剩下多少日子,都要努力争取。”使君的眼眶微微泛红,哽咽着轻声答应。
可无瑕的话,句句都印刻在使君心里,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选择,这时候他真的感到很无奈。若是为了无瑕的性命,而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日后他也无法面对无瑕,更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无瑕太虚弱,多说一会儿话就会觉得很累,遏制毒性的药效正在慢慢减弱。如果最后没有得到解药,那么无瑕她……
使君看着无瑕睡着了,轻手轻脚地走出山洞。夜里的山风,凉凉的,无孔不入,却让使君的思维更加清楚。他从脖子上摘下那半枚“洗儿钱”,紧紧握在手中,“爹,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孩儿!保佑无瑕妹妹!”
蒙哥玛走到他身旁:“师父,又在想事情了?”
“过不了几天我打算回长安去。”使君毅然决然地说。
“回长安?可是,师父你不是……”蒙哥玛记得使君说过,他是逃亡才来到匈奴的,如果回到长安岂不是很危险?
“这次的事只有回到长安才能解决,我必须回去。只是,我不想让悠然跟我一起涉险,所以我想拜托你。如果我把她留在匈奴,你能不能替我照顾她?”使君恳求一般地问道。
“留在匈奴?悠然姑娘很关心你,她是绝对不会让你独自回去的,师父如果你擅作主张,对她不公平。”蒙哥玛摇了摇头。“如果真的不想让她担心,就应该让她看得见你,知道你在做什么,这样即便最后是失去了,至少也有最美好的回忆。而且……”蒙哥玛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来,双眼放出异样的光彩,看着使君。
“如果你决定要回长安,请你能答应我,让我跟你一起去!你比我所见过的任何一个铸币工匠手艺都要高超精湛。要是能跟在你身边,将来把这样的铸币技艺带回我大秦,我这一生的颠簸就值了!”蒙哥玛想去长安,又放心不下使君只身犯险,遂决定一道前去有个照应。
使君听到蒙哥玛诉说毕生的梦想,猛然回顾起自己这些年。为了两位父亲的遗愿,他在拼命地努力,却忽略了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在不知不觉之间,那些为了完成前辈的心愿而去做的事,好像也变成了他自己的梦想。可是仔细想来,他真正的梦想,究竟是什么呢?
使君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他的手心和手指都因为铸币而磨出了老茧,记录着他过去的种种,那些因为铸币而挥汗如雨的日子。小时候贪玩,总是因为不想练功或者学习铸币技艺而和养父产生冲撞。后来在山里,想要救出养父而跟着师祖爷爷拼命学习……此后,养成了一种习惯,每次铸币对使君来说都是一种挑战,要超越从前的自己,他也渐渐乐在其中。
“对,我要回长安去!”使君眼中迸发出某种光辉,迎着晚风,闪闪的,就像是一枚刚铸出的闪着金光的钱币。
回长安,是一场生死未卜的赌局,更大的风浪在等着他,可他绝不能退缩,不管前面的路有多坎坷,他终会迎难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