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派的淮南王府,像往日一样伫立在午后的暖阳中。秋天的太阳没有太大的威力,一旦有风吹过,空气里都是寒流涌动。
寂静的王府前院,忽然响起了慌张的脚步声。
“王爷,回来了,回来了!”一名家丁飞奔着跑进淮南王府,远远地就朝大厅里的淮南王大喊。
“干什么这么慌慌张张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淮南王皱起眉头,放下了手中的茶杯,似在回味着暗中流淌的韵味。接着他又不紧不慢地训斥了下人几句:“本王说过多少次了,在本王手下办事,首先要懂得稳重。小不忍则乱大谋,很多事情,往往就是在细微处坏事!”
被呵斥的家丁唯唯诺诺地答道:“小、小的知错。翁主让小的在城门口盯着,小的看见那个年轻人使君,他、他回来了,刚才已经到城门口了,一会儿就该到了。”家丁说着,用手指向大门口的方向。
这早就在淮南王和刘陵的意料之中。虽然使君几日前辞过行,但他向淮南王托付了悠然,且至今悠然还未离开王府,使君自然要回王府接她才对。倘若悠然已经离开,意味着“传世古”已经拿到,出于礼貌,使君也该来向淮南王答谢对长安雪的救命之恩。
显然淮南王早已算计好,而一切也正顺着他的构想发展。他从容地朝刘陵使了个眼色,刘陵则会意地点点头,转身往后院走去。
刘陵刚离开没多久,门口的守卫就来通报使君求见。淮南王当即做出热情的样子,让下人将使君请进来。
使君此番前来,一来是为“传世古”,二来是为悠然,三来更是为了二哥刘驹所言,只觉得心乱如麻,因而淮南王的大多场面话他都没听进去。
使君看着淮南王一副仁慈的模样,不由心想,淮南王是否真如二哥所言那样早有反心?让使君纠结的是,若说自己对皇上、对朝廷怀有仇恨,倒是有着缘由。可淮南王呢?他身为皇室宗亲,受皇帝和朝廷的庇佑,理当为朝廷尽忠、为皇帝分忧,他又有什么理由造反?如果只是为一己私利,满足自己对更大权力和更高地位的渴望,就要引得生灵涂炭,这样的人真的值得自己帮助吗?但是淮南王若不是那样的人,自己又该如何利用他报仇?
待淮南王说完了开场,他才心不在焉地拱手客气道:“这几日有劳王爷对悠然的照顾,草民感激不尽。只是,我们在山下已经耽搁数日,草民担忧师祖爷爷,斗胆请问王爷,不知这‘传世古’是否已由悠然带回……”
“悠然姑娘仍在府上,奈何近日府上事务繁多,本王分身乏术,耽搁了几日,不过任少侠请放心,本王明日便前往八公山取回‘传世古’。”淮南王最后一句意在试探,眼里露出打量的光芒,但使君并未察觉,因着被勾起了伤心事,眼眸里顿时暗淡无光。淮南王看在眼里,心中不禁暗喜,照使君这反应,他们的猜测很可能是真的!
这时,刘陵从后面绕过来,一副匆忙的样子,远远地就喊道:“父王,少年帮的人来了……”
淮南王急忙向刘陵递了个眼色,示意刘陵不要乱说话。刘陵顿了一下,目光移向站在一旁的使君,装作才看到使君的模样,大惊失色地用手捂住嘴。
“怎么这么没规矩?没看见父王在招待客人吗?有什么事情过来说吧。”淮南王佯装训斥刘陵,将她唤到身边,又扭头对使君抱歉地说了一句,“少侠且稍等片刻。”
使君方才听到“少年帮”三个字,浑身一震,却又不见刘陵继续说下去。可他不敢多问,只是笑了笑。不过使君内心,却远远没有表面上那么淡定。
刘陵埋着头疾步走到淮南王身侧,在淮南王耳边悄声低语。
使君一面竖着耳朵企图从他们的交谈里听到只言片语,一面暗暗揣测:“这少年帮跟淮南王府能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刘陵会说少年帮的人来到王府了?”看着这父女俩闪躲规避的样子,使君更加好奇,却又不能直接发问,心里好像有猫爪在挠一般。
在长安的时候,使君远远地看到了多年不见的郭解,也知道郭解带领少年帮众为救父亲而遭到朝廷围剿,郭解被打入大牢。虽不知结果如何,可使君心里清楚,少年帮与朝廷作对多年,此次必定不会轻易放过郭解。否则,也就不会有几年前那一场在少年帮总舵经历的劫难了。他甚至还清晰记得猴子叔临死之前,拼命将他推开的模样……
使君收住散漫的思绪,将精力集中在眼下。在这王府里冷不丁听到刘陵提起少年帮,使君的确有敏感的理由。不管怎么说,在使君眼里,淮南王仍是皇帝的臣子,而少年帮则是朝廷欲铲除的对象,理应是淮南王与少年帮水火不容才对。那么,方才刘陵说少年帮的人来到王府,意味着什么呢?
淮南王和刘陵密谈结束,就见淮南王站起身来,一副要离开的架势。果然,他对使君,面不改色地说道:“侠士一路劳顿,这两天你先在王府住下来,等本王取回‘传世古’,一定尽快通知你。眼下本王有要事处理,多有怠慢,还望侠士海涵。”
“不敢,不敢,王爷尽管忙您的。”使君连忙答复,躬身将淮南王送走了。
见淮南王对待自己谦逊仁义,使君怎么也无法将他与谋反联系在一起。可是他知道自己涉世未深,就算被人的外表所蒙蔽也不足为奇,或许淮南王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比如此时,联想到刘陵说漏嘴的话,他在脑海里仔细回味着,刚才淮南王离开时的言行举止,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如果他们是要去对付少年帮,不应该表现得这么平静才对啊!还是说,淮南王的演技太好,自己一点破绽都看不出来?
“公子,请跟我这边来吧。我去安排一下,你先住下来。”刘陵的话将使君拉回现实。
使君一个人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他想去看望悠然,但眼下又突然听到了少年帮的消息。经过反复考虑,他还是按捺不住,决定去找淮南王一探究竟。毕竟是与少年帮有关的事情,使君不可能置若罔闻。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真相,如果淮南王真要对少年帮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他该怎么办?使君在心里不断思量,也没头绪。
一面是少年帮,一面是师祖爷爷……
淮南王径直走向书房,而少年帮的马骏良早已带着一名手下等候在书房里。
“马副帮主,久等了。”淮南王进门打招呼,马骏良也丝毫不敢怠慢,向淮南王拱手还礼,脸上带着焦急的神情。不等淮南王再开口,马骏良就急不可耐道:“王爷,想必您已经知道我们帮主的情况。他为了救英大哥,中了朝廷的埋伏,命在旦夕,少年帮剩下的兄弟乱作一团,在下也实在无法了,只好来请王爷替我们想想办法,救救我们帮主吧!”
“是啊,王爷,救救我们帮主吧!小的给您跪下了!”另一手下说着,就真在淮南王跟前跪下来。
淮南王连忙将人扶起来,道:“两位这是做什么!本王与郭帮主多年交情,即便你们不说,本王也不会见死不救。不瞒二位,这件事乃是皇上布下的局,要让郭帮主脱险着实棘手。”
“王爷……”
淮南王摆了摆手,表示他们先听他把话讲完。
“不过,皇上这个局,可不止如此。他利用英卓,初衷是为了引出和叛党有关之人,而这次抓住郭帮主,必然会重燃皇上剿灭少年帮的决心。所以,本王料定皇上还会有下招,最近也派人前去多方打探,终于得到一点消息……”淮南王有意压低声音,保持警惕,毕竟这些话是绝不能让外人听到。否则,不但救郭解的计划落空,自己也会被牵连进去。他权力再大,终究只是个诸侯王,如果让皇上知道他为反贼和乱党出谋划策,又怎会放过他?
使君在房间外偷听着几人的谈话,不觉心惊肉跳,一方面是为偷听而感到羞愧和紧张,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淮南王和马骏良等人的谈话内容。到此刻使君才知道,郭解和淮南王竟然也有很深的交情,而且看马骏良在出事之后来找淮南王求助的信任之举,这淮南王与少年帮怕是颇有渊源。
难道淮南王愿意为了一个草莽郭解,暗自与朝廷作对?那这样一来,只怕他有反心一说,也不是空穴来风。
使君又有些犹豫起来,若淮南王真和少年帮交好,那也算是“自己人”了,岂不是更有利于自己的计划?顺便还能借助淮南王的力量救出郭解。可是,淮南王值得信任吗?他不禁想到了自己的生父,那个据说因为谋反而被杀的吴王。若说自己家破人亡是朝廷所致,可朝廷为了维护自身的统治镇压叛乱又真的有错吗?
使君心里乱极了,一时间什么也听不进去,就连刘陵站在他后面走廊的拐角处,也丝毫没有察觉。
刘陵看到使君这般神情,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便弯腰将怀里的白猫放了出去。那只白猫好像循着什么气味似的,就直接扑向了站在书房外面偷听的使君。
使君冷不丁吓了一跳,退步躲开猫咪,却弄出了很大声响,无疑惊动了房间里面的人。
马骏良警觉地大喝一声:“谁?”随即纵身跳出书房,而淮南王也跟出来。
使君转身想跑,刘陵自然不会让他得逞。她假装追逐着白猫过来,却和使君迎面撞上,不由一愣。
“公子你……”
使君尴尬地涨红了脸,来不及解释,后面马骏良已经冲了上来,将他双手反扣,死死地抓住,呵斥道:“什么人在门外鬼鬼祟祟?”
“是我,是我,马叔,我是使君啊!”使君的胳膊被拧得疼了,禁不住大叫起来。
“侠士你……”淮南王故作惊讶,看起来完全没料到使君会偷听他们谈话,暗中却和刘陵交会了眼神,默示他们的计划得逞。现在就等着使君主动言明一切了,否则他如何化解此刻的尴尬?而且使君也明白,他听到了不该听的,如果他没有一个恰当的理由,是逃脱不了杀身之祸了。
“使君?你说你是使君?”真正感到惊讶的人,恐怕只有马骏良了。当年使君失踪的时候,马骏良还是郭解身边的一个小跟班,曾经和小猴子一起看护被太子派去轵县办事的使君,经历了这几年的波折,才有了今天的马副帮主。
如今,马骏良已经成熟许多,可听到使君叫他还是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毕竟几年过去,马骏良也不能一眼认出使君来。
“没错,马叔,我就是使君啊。当年伍记出事之前,你常常和郭叔还有猴子叔一起来伍宅和方圆赊贷行。最后一次太子殿下让我去轵县办事,郭叔特地派了你和猴子叔来保护我,但那时候我打定主意要去山里找我大哥,你和猴子叔为了阻拦我,假装要上街去准备东西,其实是想拖住我,所以……”使君还没把事情描述完,马骏良就慢慢地松开了手。
“使君……你真是使君!”马骏良欣喜若狂,双手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当初那些事情,只有他们自己人才会知道,而一些细节更是他们三个人才知道的,所以马骏良相信这个年轻人就是使君!
马骏良拉着使君上下打量,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嘴里不停地谈论着这些年来他们费尽心思寻找他,却音讯全无,没想到使君竟然是躲进了秦岭山里。马骏良边夸赞使君机智,又忍不住埋怨使君躲起来不和他们联系,害他们担心。
“我在山里待了这么久,一直没有下山的机会,况且少年帮的各处联络点已毁,我也找不到你们在哪儿啊。”使君无奈地说。在入山的头一两年,使君想要和熟悉的人联系的愿望格外强烈,但尝试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而后在山上住久了,使君的心越来越静,也就逐渐不去想联系故人和离开秦岭的事情。
“这倒也是。”马骏良叹了口气,目光转喜为忧,“要是帮主在这里,看到你的话,一定会比谁都高兴。这次为了救英大哥……”
“我知道。当时我也在场,我亲眼看见郭叔跟大伙冲上刑台去,却中了朝廷的埋伏。我本是想帮他们,可是……”使君想到自己被刘驹束缚住胳膊,拖进了后面的巷子里,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却什么都帮不上。
尽管使君心里清楚,即使当时他出手了,也未必能帮上什么忙,甚至会忙中添乱,可他仍是懊悔自己的无能为力,这几天心神不宁自责不已。
“还好你没有出手,不然我们现在都不一定能见面。”马骏良的话对使君多少算点安慰。
“原来大家都是自己人。误会,都是误会。”淮南王出来化解尴尬气氛,并且邀请使君一同商讨营救郭解对策。
从淮南王那里,使君他们得知,皇上有意将郭解押送到杜陵县审理。可是按理来说,杜陵只是距长安不太远的一个小县城,来看押和监斩一名朝廷要犯,总显得这决定有些唐突。所以淮南王怀疑皇上此招别有深意,很有可能是为了引诱其余的少年帮帮众集体出动,再一网打尽!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使君更加担心郭解的处境。这种情况和他父亲简直是如出一辙,皇帝毫不顾忌地故技重施,就是因为他看到了少年帮的一往无前,即使知道前路布满陷阱,他们也会为了自己人义无反顾前仆后继。
这样一份难得的义气,却被皇帝利用为杀人的手段……使君心里的怒意更胜从前,甚至有些坚定了他复仇的决心。他绝不允许任何人这样愚弄他的亲人朋友们!
“皇上这样安排,是为了有利于他实施计划,却也不是没有弊端。相较于长安,小小的杜陵县更容易掌控。”淮南王说着,抬起胳膊来做了一个空手握拳的姿势,似乎是为了给使君他们一些希望,这样他们才能遵从淮南王的指使。
让杜陵县,在自己的掌控中?
使君反复回想着这句话,完全陷入了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