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几日休养,英草的腿伤也好一些。
入夜,有微风轻悠悠地吹着,道旁柳絮浮动,好像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被封锁的旧吴王府静悄悄地伫立在这片雾气之中,好像一座大的坟墓一般,充斥着一股鬼魅的气息。周边的人都知道,这座被血洗过的宅子里有多少幽怨的亡魂,所以没人敢接近。当年无尽风光的吴王府,如今变成被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乱葬岗了。
残垣断壁犹在,故人已阴阳永隔。
英卓望一眼故地,心头梗塞,几乎不能自已。他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定下神来,一飞身轻巧地跳上房梁,紧接着顺着墙跳下去,落在了尘封的院子里。英卓对于吴王府是极为轻车熟路的,他在王府住的时间不长,但是时常跟着吴王走动,所以每个角落都很熟悉,甚至王府最隐秘的地方,英卓也了如指掌。
吴王是决计没有拿英卓当外人看待的,这一点英卓也很清楚,这更使他甘愿效忠于吴王。此刻故地重游,英卓不免感慨万千,尤其是走到吴王书房前,想到昔日吴王在这屋中的场景,英卓的双手颤抖着几乎推不动门。
进了书房以后,他找到一根未烧完的蜡烛点燃,举着蜡烛走到书柜前,伸手握着书柜旁边那只细口陶壶,转转扭动陶壶,紧接着就听到墙面上传来“咔咔”的两声,前面的柜子自觉移动开来,露出一间暗室,英卓举着蜡烛走进去,飞扬的灰尘迷得他有点睁不开眼。他挥手将灰尘驱散,径直走到暗室中间。
暗室并不是很大,被大小不一的箱子堆满了。英卓走到其中一口箱子前,将盖子打开,里面竟然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吴国半两铜钱,虽然久不见光日,但这些铜币还是金灿灿的,几乎能晃花人的眼睛。英卓伸手在铜钱面上轻轻地抚摸着,口中叹息了一声。
“若不是这诱人的财富,我吴国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啊。大王,你若泉下有知,可别怪罪卑职动用这笔钱,卑职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英卓自顾自说罢,就掏出准备好的袋子,抓了一些半两钱进去,然后再盖上箱子,带着钱袋离开了暗室。
英卓从来的那道墙飞出去,轻巧落地,回头看一眼绑在背上的孩子,确定孩子没有被惊醒,这才疾步朝前方走去。
静悄悄的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店铺也都打烊了。道旁小茶馆的墙角后,隐约有一个人影,在英卓走过去之后,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英卓的背影,然后朝对面屋顶上那个黑影学了一声猫叫。黑影虎视眈眈地看着英卓,旋即踏着一连串的屋顶,飞出了城去。
翌日清晨,郊外小道上,英卓满怀心事地疾步前行,忽然前面一截垂吊在道旁树杈上的木桩失了控制一般朝英卓撞过来。英卓连忙侧身躲过,谁知冷不丁一脚踩空,英卓毫无防备地掉入道旁挖好的坑中。坑里铺着一张结实的渔网,英卓刚一落下,躲在暗处的人就抓紧了绳子,将网收拢,再往后用力拉扯,英卓整个儿地被拽到了半空中悬挂起来!
正当英卓又惊又疑,揣测到底发生何事之时,一群少年的身影映入眼帘。英卓定睛一看,那领头少年的身形,正是那夜追杀他的郭解!
英卓万万没想到,他一时疏忽,竟然着了这毛头小子的道。
这一次,郭解没戴面巾,露出一副孩童的面孔,但比起一般的少年,已经少了孩子的稚气,多了几分江湖草莽的硬气和沧桑。郭解歪着嘴角笑了一下,孩子般的胜利姿态。他仰着头站在底下,望着被网在半空中的英卓,说道:“怎么样,奸贼,你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最后还不是落到我郭解手里了?”
英卓挣扎了一会儿,见这渔网结实,分明是经过精心挑选专门用来对付他的,也就放弃了。刚才的一通折腾,已经让孩子哭闹起来,英卓却不能动弹,只得犟着脖子连声哄道:“乖宝宝,别哭了,乖。”顿了顿,他看向郭解,说道:“郭帮主,在下听闻少年帮也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帮派,为何就追着在下不放,一再苦苦相逼呢?再怎么说,这孩子是无辜的,你们对付我不要紧,可万不能伤了无辜孩童……”
“住嘴!”郭解厉声打断英卓的话,满脸铁青,似是不耐烦。“你还有脸跟我们提孩子?你倒是把自己的孩子看得重要,别人的孩子就不是孩子了吗?何况那还是你的恩人之子!吴王多年来待你不薄,你却将他的幼子残忍地抛下悬崖,你还是人吗?今天我就要用你父子俩的血,来祭奠吴王和小公子在天之灵!”
郭解说罢,向手下招了招手,将英卓从空中放下。他们将孩子从英卓背上解下来,然后把英卓五花大绑送到郭解跟前。
“郭帮主,各人有各人的恩怨,我英卓做过的事情应由我英卓一人承担,与这孩子无关,请你万不可伤及孩子啊!”英卓听了郭解说的话,不由得焦急起来,连忙向郭解说理。
郭解却丝毫不理会英卓的大道理,将孩子抱在怀里细细端详,面露残忍之色:“你的孩子无辜,吴王的孩子就不无辜了吗?凭什么要白白受你抛杀之苦?今日就让你也尝尝丧失幼子之痛!”郭解说着,拔出一把匕首来,抵住孩子的喉咙。
尖利的金属兵器在孩子柔嫩的肌肤上摩擦,孩子不禁哇哇大哭,一张小脸哭得通红也不肯住口。就连郭解看着,也有些不忍下手。但是一看到面前的英卓,郭解就满肚子窝火,硬生生要将匕首尖儿扎进孩子的肉里去。
“郭帮主万万不可啊!别伤那孩子!”英卓挣扎着想要冲上去,但是身上被绑得紧紧的,加上两名少年帮帮众看押,英卓根本无力反抗,眼睁睁看着郭解要对孩子下手。
郭解紧皱眉头,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一下子提起匕首来,就朝孩子扎下去。郭解这是铁了心,要用这种方式给英卓一个教训。虽然他面上有不忍的神色,可究竟也是个在江湖上摸爬滚打的人,下得了狠心,硬是要杀了这孩子。
英卓瞪圆了眼睛,脖子上根根青筋暴起,血管好像要炸裂开来,迸出鲜红的血液来将这夜色染红。就在刀尖儿逼近幼子的千钧一发之刻,英卓声音嘶哑地大喊一声:“那是大王的孩子,别伤害他!”
郭解也被这声喝住,紧急停止动作,睁大眼疑惑地盯着英卓:“你说什么?这是谁的孩子?”
英卓见郭解把匕首挪开一些,但仍是对着幼子,不得不清楚地重复一遍:“那是大王的孩子,就是你们要找的小公子。”顿了顿,英卓脸上闪现出一抹痛苦的神色,仿若想起了什么撕心裂肺的事情,眼眸里的光也浑浊黯淡下去。“当日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汉军提出一命换两命,我别无他法,只能牺牲一个孩子。吴王对我英卓恩重如山,我承诺大王只要有我英卓在,就绝不会让旁人伤害小公子一根汗毛。为了让小公子能够保住性命,我只能李代桃僵,将……将我自己的孩子英俊抛下悬崖……”说到这里,英卓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少年帮的帮众面面相觑,四周更是一片寂静,连细微的风声都能听见。大家都被这消息给震惊了,久未回过神来。郭解也是好半晌才想起来说一句:“此话当真?”顿了顿,他又犹豫起来,“可是,我凭什么相信你?”
英卓见郭解已经有了松口的迹象,至少确定郭解并不是滥杀无辜之人,于是英卓不紧不慢地解释:“孩子是无辜的,难道少帮主仅仅因为对在下的猜忌,就罔顾性命,对这嗷嗷待哺的孩子狠下毒手么?何况,这是大王的孩子,你若是杀了他,与你当初的本意岂不背道而驰?”
“这……”郭解为难地皱起眉头,自顾自地摸着下巴思忖许久,也拿不定主意。
旁边一个手下看见郭解这么纠结,便小声与郭解商量,提出一个用铜钱溶血认亲的方法,也就是将两个人的血分别和铜钱屑相融合,如果颜色相同,说明两人有血缘关系,反之则没有。如果真如英卓所说,他当时是李代桃僵,保全了吴王的孩子,那么英卓与这孩子的血,应当不相融才是。
郭解考虑了一下,认为这方法虽然听起来有点儿不靠谱,但是目前也没有别的更好的法子可用,只能这样一试。他旋即叫人拿上来一枚铜钱,又分别割破了英卓和幼儿的手指头,将他们的血滴在铜钱屑上。两滴鲜血在孩子哇哇的大哭声中,慢慢地融进铜屑之中,开始显出染红的颜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