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静静看着铜钱上两滴鲜血缓慢融合进铜屑里。不多一会儿,铜钱屑上显现出两块一深一浅的颜色来,好像两块年份不同的锈迹,乍一看都泛着猩红,却是深浅不一。
“不一样!不一样!”郭解的小跟班带着某种兴奋,大声叫嚷起来,向其他人宣布这个消息。
郭解凝视着手中的铜钱,半信半疑:“这么说,这孩子真的是吴王的幼子?”
“千真万确。”英卓字字铿锵,目光坚定地凝视着郭解。这个时候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就要靠郭解自己去想透彻。
郭解看了看铜钱,又看了看哇哇大哭的婴儿,终究还是有些不忍,想了片刻说道:“好,我相信你。”郭解又招呼左右,“给他松绑。”
几个手下麻利地解开了英卓身上的捆绑,郭解把幼儿还给英卓,只见英卓将孩子抱在怀里,满面慈爱,让人很难相信他和这孩子真的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但是事实胜于雄辩,郭解手里紧握着那枚铜钱,在心里嘀咕着,也许英卓当真是和一般人不同的血性汉子。
“我还是想不通,既然你保住了吴王的孩子,那为何之前宁愿丢掉性命,也不愿意说清楚呢?”郭解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这个问题不吐不快。英卓见郭解一脸认真的模样,叹了口气,说:“少帮主还不明白吗?朝廷要的是斩草除根,如果走漏半点风声,让他们知道大王的孩子还在人世,你认为他们会放过这个孩子吗?我既然答应了大王要拼尽全力保护这个孩子,那么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对于这个孩子的身份,还望各位守口如瓶,否则又要枉送无辜的性命啊……”
郭解听完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一样,眼睛里的光也亮晶晶的,如同两粒光辉的星辰。他看着英卓,颇有些激动地说:“原来如此!看来小弟真的误会大哥了,大哥才是这世间真正的义士。小弟之前多有得罪,还望大哥见谅,请受小弟一拜!”郭解说罢,当真在英卓面前屈膝拱手,行一个大礼。他身后的手下们看见老大的举动,也都跟着向英卓行礼。
英卓赶紧将郭解扶起来,直言不敢承担。郭解却又执意要拜英卓为大哥。英卓执拗不过,只好应下,两人便许诺一生兄弟性命相交。英卓看出郭解也是个热血少年,年轻气盛,容易冲动,很多事情难辨黑白忠奸,只一心按照自己的方法行事,这也造成了少年帮不好的名声。其实英卓也听说过不少关于少年帮的事,他们虽然杀人掳掠,也并非没有原则,栽在他们手里的多半都是些奸邪小人,可以说,少年帮也算是一群年少的侠客了。
英卓并无别的去处,于是跟郭解点起了篝火倾心交谈,越聊越是投机。郭解年纪虽小,但才思敏捷,谈吐不凡,英卓也不由得称赞:“有道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久闻少年帮行侠仗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是百姓的福祉啊。”
郭解连忙惭愧地摇头:“大哥言过了。我们本是一帮失去父母的流浪儿,见惯世间不平事,因而约定杀富济贫以平世间不公。但由于缺乏经验,经常好心办了坏事。这不,如今世上都流传大哥您忘恩负义,我等听信谣言,不知其中缘由,就莽撞前来刺杀大哥,自以为行侠仗义,却差点儿酿成大祸啊!”
“人生难免走弯路,况且你们年龄还小,在江湖上多些历练,便知世事何如。”英卓劝说一番,又自怨自艾地摇头,“唉!我英卓也是空有一身武功,走到如今这个地步,落得个反贼之名,已不能名正言顺地报效我汉室江山,还不得不东躲西藏,如过街老鼠。若不是为了大王遗孤,我英卓便是不能如此苟活于世!”
“那大哥下一步作何打算?”郭解忧心问道。
“负罪之人,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只盼我每活一日,都能多教导使君一些,让他好好做人,替他父王赎罪,效力朝廷。”英卓望了一眼襁褓中的幼儿。
“使君”正是他为小公子取的名字。
英卓只愿使君心如明镜,再不受这世间几多名利所蛊惑。他相信,这也是吴王的在天之灵的希冀。
“那大哥可有落脚之处?”郭解又追问。
英卓摇了摇头:“不瞒少帮主说,在下正打算携使君远赴边关,找一个无人认识的小镇,隐姓埋名生活下来。只一个熔炉、一个灶台,在下便能对使君倾囊相授,让他安安心心地学习铸币技艺,日后才能达成大王的遗愿。”但凡说到“大王”二字的时候,英卓的表情向来虔诚无比,有时有意无意地微抬下巴,看一眼天上,好像这样就能把他说的话都传达给吴王似的。
郭解闻言,眼珠一转,说道:“大哥一个人带着个孩子,要从这里赶路到边关,还得一路躲避官兵追捕搜查,恐怕也并非易事。小弟倒觉得,与其让小公子到边关去生活,不如选个条件好些的地方。”郭解顿了顿,才又接着说,“大哥你看,小弟现在长安丝绸大商人伍育之门下当食客,大哥若不嫌弃,小弟可推荐大哥去伍掌柜门下谋份差事。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样一来,倒是有便于大哥隐蔽身份。”
英卓略一思忖:“这样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如若真的能成,就有劳少帮主费心了。”
“大哥你这么说就见外了。你我既已是结拜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郭解拍着胸脯说,脸上却又几分少年的羞涩。“大哥也切莫再叫帮主,以兄弟相称就是,否则就是折煞小弟了。那小弟我就先行一步,前往长安,向伍掌柜提请。大哥你随后而来,再与小弟会合便是。”
英卓连连称是。送走郭解,他也打点了一下本来就不多的行囊,背起使君。
离开之前,他还特意又回了一趟吴王府,并没有靠近,只是站在街角不起眼的地方,远远地看了一眼。他是为让幼小的使君记住,他真正的家在这里,这是他的根,不管小使君是否明白这些,也不管吴国这个封号是否还存在。英卓想,每个人或许都是需要一个寄托的,他是这样,将来的使君亦是如此。
英卓离开吴王府以后,就背着小使君继续赶路了。他被打伤的腿,虽也诊治了一段时日,但究竟还未痊愈,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倒不是随口说说。前往长安之行,对于一个瘸腿之人来说,确实并非易事,何况还要拖着一个婴儿。
几多风雨兼程之后,终于看见了在眼前巍峨展开的雄伟城墙。门洞上“长安”两个大字尤为醒目。
英卓深吸了一口气,避开巡逻的官兵,走进了繁华的长安城。林立的店铺,川流不息的人群,仿佛让他回到了昔日的吴国都城,一时之间心酸难耐,几乎眼中含泪。
迎面一个乞丐疯疯癫癫地唱着跑过来:“钱多多,多多钱。钱多多,多多钱……”走到英卓面前,不知是不是看中了英卓身上同样的乞丐服装,他拿着一枚铜钱在英卓面前晃悠起来,嘴里依然念念有词。
“要钱吗?我钱多多乐善好施,到处散钱。拿去、拿去,等我钱多多当了官,有了多多钱,再给你更多多的钱!”说着,疯乞丐就将铜钱硬塞在英卓手里。
英卓一脸诧异,没想到背上的使君忽然哇哇大哭起来,那正要走开的疯乞丐忽然将目光定格在小使君身上。疯乞丐歪着头看了小使君一会儿,突然一把将铜钱从英卓手里夺了回来,放进小使君的手掌里。小使君就好像拿到了玩具一样,破涕为笑,咧着嘴发出几声婴儿特有的咯咯笑声。疯乞丐跟着笑起来,拍着掌念叨:“富贵主,主富贵!富贵主,主富贵!”
英卓本想追问疯乞丐,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或者是那疯乞丐是不是在他或者小使君身上看出了点儿什么,可疯乞丐并不理会英卓,自顾自念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就走远了。
英卓很是诧异地盯着那疯乞丐的背影,怔愣了良久,才摇了摇头,沿着街道走去。走出一段之后,来到了更为繁华的地带,琳琅满目的商品之中,只有那一屉屉热腾腾的包子吸引住了英卓的目光。他上前要了三个包子,付了钱正要走,却一把被店小二抓住。
“又找到一个!”店小二一手抓着英卓,一手紧握着铜钱,不由分说地把英卓拽进了店内里屋,然后兴奋地对店主叫喊着同一句话。很快,店主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出来,跟店小二说着一些英卓听不懂的对话。
“你们这是……”
正当英卓要问的时候,店主“噗通”一声就在英卓面前跪了下来,连声呼道:“客官,您行行好吧,我们小本生意赚两个钱不容易,求求您帮帮忙啊!”
“掌柜的,有何事不如先起来再说。”英卓又是吃惊又是疑虑,赶紧扶起了店家。
店主擦了擦刚挤出的泪花,又连连表示歉意,继而才解释说:“客官您是外地人吧?不瞒您说,您手里的吴国半两钱现在可是抢手货啊!自从‘七国叛乱’平定后,市场上流通的吴国半两钱越来越少,但只有这种钱,肉厚质纯,可把其他铜钱都给比下去了。如今我们这些做小本买卖的,手里拿的都是那些不值钱的铜钱,可还怎么活呀!求求您就给我兑换一些,让我们能够糊口吧!”说着,店主让店小二拿出一大包铜钱来,放在英卓面前。
英卓皱起眉头,随手拣出一枚,仔细地瞧起来。
“现在市面上是一枚吴国钱换三枚普通钱,我给你四枚,怎么样?”店主眼巴巴地望着英卓,见他许久没有答话,店主又连忙伸出五根手指头。
“五枚!五枚总可以了吧?”
英卓叹了口气,拿出身上所有的半两钱递过去:“掌柜的,我也只有这么多了,您就看着给吧。”
店主千恩万谢地给英卓兑换了钱,然后亲自将英卓送出门,还连着鞠了两个躬。但是一转身,他立马变了个脸色,急急忙忙地对店小二说:“快!快关门!今天的生意不做了!”
正在忙活着的店小二疑惑地盯着店主,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让主子连生意都不做了,却被店主一巴掌打在脸上,把他也给打清醒了过来,只见得店家两眼放光地说:“发什么愣?快!关门!爷们儿发财的机会来了,你别给老子耽误了!”
说着,店家盯着方才英卓离去的方向,脸上露出一点狡黠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