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君转身循着声音看去。他对悠然的声音当然不陌生,可他听出悠然声音中还带着微微的颤栗和恐惧。
果然,悠然并不是自己从树林里走出来,而是被一群凶神恶煞的壮汉捆绑着押了出来,旁边的小喽啰还用刀架在悠然的脖子上,逼迫悠然跟他们走到山洞前的空地上停下来。林老二一边走,一边已将对面的情况查看清楚。
跟随使君的两名护卫立刻抽出了剑。
除过这两人,两个老头,其中一个还拄着拐,剩一个年轻人,自己手里还有人质,看起来情况对自己十分有利。于是林老二喜滋滋地望了一眼自己带的十多个人,故作谦恭地向长安雪的方向拜了拜:“钱王老爷,可算是找到您老了!在下林老二,奉户曹刘大人之命前来探望,失敬失敬。”说着瞥了悠然一眼。
悠然是从山上归来时被林老二等人发现的。当时林老二尾随使君来到山洞外,和他的手下躲在树后伺机而动,偏偏这时候悠然回来,还未到洞口,就先被林老二掳去了,当成人质押出来。
“悠然!”使君看清楚这个林老二,就是当时初到淮南国和刘爽一起欺负悠然的那个人。现在他又挟持悠然当做人质,不由得怒火中烧,往前跨了两步,想要将悠然抢回来。可他一看到架在悠然脖子上的大刀,又停下了脚步。
悠然睁大眼睛,惊诧地看着使君。
“使君哥哥?使君哥哥!”
悠然见到使君在山上,免不了一阵惊喜,但没想到他们的重逢竟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悠然知道林老二这群人居心叵测,自己落在他们手里定会成为使君的羁绊,所以惊喜之情一闪而过,旋即担忧起来。
她赶忙朝使君他们大喊:“使君哥哥,快带钱王爷爷走,快走!他们是来害钱王爷爷的!”
林老二冷哼了一声,用布条把悠然的嘴堵了起来。悠然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狠狠地瞪着林老二,只让林老二更加得意。
长安雪向来将悠然视为自己的亲孙女儿,厉声向林老二喝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哟,钱王老爷,瞧您说的!您可是堂堂钱王,小的们只敢有仰慕之心,不敢别做他想。我家大人亦是如此,先前拜请钱王老爷下山到府上做客,不过鉴于之前我大哥震旦和钱王老爷之间有点儿小误会,所以这次特地让小的来解释解释,不知钱王老爷能否给小的一个薄面,到户曹大人府上让大哥向钱王老爷当面赔罪。”林老二皮笑肉不笑地说着,不时用余光瞥着被挟持的悠然,像是在不断地提醒长安雪等人,他手里还有个人质,如果长安雪敢不答应,他就要对悠然下毒手了!
“呸!”使君双拳紧握,表示对林老二的不满。他指着林老二,发狠地说:“你这狗贼,用一个弱女子做要挟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来跟我单挑,我任使君都奉陪到底!”
林老二又恬不知耻地笑起来,眼中泛着痞色,似乎一点不为使君的话气恼,“我请的是钱王老爷,跟其他人无关。再说,我林老二可从来没说过自己是什么英雄好汉,只不过是奉了主子的命前来请钱王老爷下山,钱王老爷若是不给小的这个面子,让小的没法向主子交代,那也休怪小的不讲情面了!”林老二说着用手指弹了弹白晃晃的刀口。
悠然知道,林老二是在用自己威胁长安雪,如若不然,使君早就冲上来收拾这群贼人了。她焦急地“呜呜”叫着,希望使君能够懂她的意思,她并不想成为累赘,就算死,她也不能让这些贼人的奸计得逞!
但使君怎么可能置悠然的安危于不顾呢?他扫视一眼对面十多个敌手,都是不太好对付的角色。况且,他还受制于悠然,不敢轻易出手,既怕贼人对悠然下狠手,也怕自己伤及悠然。
“少说废话,师祖爷爷是不会……”
使君话未说完,只见长安雪踉跄地向前走了两步,到与使君并肩处,大声笃定地说道:“好,我答应你!”
使君闻言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急忙规劝长安雪,但长安雪摆了摆手说:“我老头子活了这几十年,已经够本了,不能让悠然为我这老头子陷入危险。”长安雪语带沧桑,使君隐隐觉得师祖爷爷在暗示什么。早在几十年前,长安雪已经立誓此生绝不踏出秦岭山半步,如今受奸人所迫,不得已要违背誓言,这对固执的长安雪来说,他很可能以死明志。
使君想到这一点才坚决不答应长安雪跟林老二下山,而且长安雪年迈体衰,实在禁不起更多的折腾。
长安雪决绝地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朝林老二走去。连悠然也拼命摇头,长安雪仍不为所动。
介时他已走到距林老二数尺以内,便停下来对林老二说道:“你放我孙女离开,我就跟你走。”
林老二打量了一下长安雪,见他不过是个半残的古稀老人,谅也不能耍出什么花样,于是先让两名手下过去扣下长安雪,便让人放了悠然。有长安雪在手上,他胜算更大。
“这就对喽!钱王老爷您要是早这么开明,也不必多受一番苦楚啊!”林老二嬉笑着,显然是指上次震旦硬闯山洞打伤长安雪一事。或许林老二更为沾沾自喜的是,老大没办好的事竟让他给办到了,说不准户曹大人高兴了就给他大大的恩赏。这说服长安雪下山,那可是天大的功劳一件!
长安雪见悠然已平安脱险,而林老二正洋洋自得,面上闪过一抹毅然的神色,竟拼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撞向林老二。尽管受伤之后,长安雪的身体已大不如从前,可多年习武的底子还在,骨子里一直蓄着一股力,这一击伴着怒气撞在林老二身上,让毫无防备的林老二顿时被顶退了好几步,“啪”地跌坐在地上。
旁边的手下们显然也大吃一惊,顾不上抓住长安雪,而是纷纷跑去搀扶林老二。长安雪得以解除束缚,腾出一只手来,即刻吹了个响亮的口哨。长长的口哨声在树林中如射出的利箭般穿行,很快就见金钱豹从林中飞奔过来,径直扑向了摔倒在地的林老二。使君急忙过去将长安雪搀扶过来。
“啊!”林老二惨叫一声,尖叫着让他的手下把撕咬他的金钱豹撵走。使君带的两名护卫乘势冲了上去,双方拼杀在一起。可林老二人多势众,很快那两名护卫也倒在血泊之中。
使君见状,从怀里摸出五六枚铜钱,奋力一抛,放手齐发,铜钱嗖的几声就飞了过去,几乎同时打中了他们的要害处。喽罗们应声倒下,剩下几人也吓得往树林中溃逃,完全不顾还在和豹子搏斗的林老二。
林老二使劲儿喊了几声,也没有一个人回来,暗骂这些家伙靠不住,再不自己想办法就得成金钱豹的腹中餐了!林老二趁乱摸到旁边尸体掉落的刀,刀已经出鞘,明晃晃地闪着寒光,抓起刀柄就胡乱向压制在身上的金钱豹挥去。
使君听见金钱豹号叫起来,已从林老二身上弹开,这才注意到林老二的举动,随即让悠然和药葫芦先照顾长安雪,自己捡起地上的剑朝林老二刺去。
林老二刚从豹爪下挣脱,还没站稳,就被使君眼疾手快地刺中肩膀。
林老二捂着伤口急忙闪躲,使君则执剑紧追其后。这贼人先前就欺负悠然,这次竟胆敢要挟使君最在乎的亲人,使君岂会轻易放过?
“狗贼,站住!”
使君大喊着狂追林老二。山路崎岖难行,林老二不熟悉山路又负了伤,很快就要被使君追上了。使君见拉近了距离,扬手就将宝剑扔向林老二,准确无误地刺中了林老二的小腿。
林老二惨叫一声摔倒在地上,紧接着顺着矮坡骨碌碌地滚了两圈。使君扑上去摁住林老二,林老二已经没有力气逃命,只能畏畏缩缩地蜷着身子,哭天抢地向使君求饶,口里不断大喊着:“大侠饶命啊!我上有八十老眼昏花的母亲,下有嗷嗷待哺的幼儿,小的也是迫于无奈才追随户曹大……不,追随刘爽,大侠就饶过小的这一次,小的再也不敢了!”
使君瞧见林老二痛哭流涕,一时竟心软起来。毕竟他长这么大,学了一身武功,却从未真正对任何人动杀心,方才对那几个林老二的手下出手,也是惯熟的手法所致,何况当时情况危急,他若不出手先发制人,难护大家周全。
但此刻林老二已全无抵抗之力,就算把他放了,他也未必能活着走出秦岭山。
使君想着松了松手,几乎就要放开林老二了,谁知林老二伺机从背后抽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朝使君的脖颈划去。
好在使君眼疾手快,一面闪躲过林老二卑鄙的攻击,一面举着手里紧握的长剑,狠狠地刺入林老二的胸口。
飞溅的鲜血在使君身上留下烙印,使君的手轻轻颤抖起来。他麻木地盯着林老二死寂灰白的脸,时间好像突然回溯到好几年前,他犹如看到了在少年帮总舵中所见的血腥场景。
他几乎有一瞬间的错觉,觉得自己和那些杀人如麻的刽子手无甚区别。于是他转而想到了枉死的养父英卓,想到因杀戮而寄人篱下多年的无瑕,想到二哥刘驹提起复仇的一脸愤懑……如果没有杀戮,没有利欲相争,又怎么会有这些惨祸?而如今,他竟然也变成其中之一!
使君跌坐在地上良久,直到远处响起了悠然的呼唤声,他才回过神来,起身朝悠然走去。
悠然也远远地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林老二,带着哭腔问:“大笨熊,你没事吧?”她跑过来抱住使君。
使君摇摇头,脱掉身上沾染血迹的外袍。悠然便迫不及待地拉着使君赶回山洞去。
原来是长安雪等不及要见使君,这才让悠然匆匆忙忙地出来寻人。
使君得知长安雪经过刚才这一番折腾,身体已然吃不消了,着急往回赶,不大一会儿就回到山洞里。
只见长安雪面色苍白,躺在榻上,唤使君过去。使君登时半跪在榻边伺候,满面担忧地劝长安雪先好好休息,保重身体。
长安雪却坚持让使君和悠然把他扶起来,吃力地说道:“我时间不多了,现在不去完成这件事,恐怕就来不及了。”
使君见长安雪目光空茫地望着前方,原本清明澄澈的双目中竟已隐隐有混沌之色,心底生出一丝悲哀和惊惶。尽管他已有预感,却不想承认长安雪已快走到生命的尽头,加上刘爽那边恐怕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所以使君明白了长安雪此时急于要把先前说的那一件东西教给他。看来不完成这件事,长安雪是不会安心的。
使君只好答应,搀扶着长安雪到铸币山洞去。
这一段时日无人料理,山洞里黑灯瞎火,寒气逼人。悠然怕长安雪的身体禁不起这里的森森寒气,急忙去点上火,将炉子烧起来,这才让洞中稍微暖和些。
长安雪一言不发地走到熔铸炉前。他的步伐虽不甚稳健,仍是迫切异常,径直走过去打开熔铸台上的一个机关,竟从熔铸台侧面台身上弹出一只机关盒子。长安雪一改急迫神情,面目庄严地将盒子里装的竹简取了出来。
使君见长安雪已经拿到想要的东西,便扶着长安雪坐下来,静静聆听长安雪的教诲。
山洞里的气氛有种超乎平常的肃穆,偶尔能听见炉火里夹杂的物什被熔烧时发出的毕毕剥剥的声音,和山洞外呼呼的风声相应和。
长安雪像一尊雕像坐了足足有一个时辰,似是在酝酿思绪。使君和悠然都小心翼翼地在一旁候着,既害怕打扰到长安雪冥思,又得紧盯着他,以免这位沧桑的老人就这么静坐过去,再也回不过神来。
使君和悠然都十分担心,两人交换了眼色,像是在犹豫该不该试着叫一声长安雪——他现在的样子安静得有点可怕。
正当使君要开口的时候,长安雪的手忽然动弹了一下,张眼望着使君和悠然两人。
“使君,你过来。”长安雪郑重其事地说道,让使君走至近前,又不容置疑地说,“跪下。”
使君愣了愣,不过跪拜师祖入情入理,他也没有多想,就在长安雪面前跪了下来。长安雪旋即将手中的竹简递给使君:“你且听。我长安雪这一生致力于研究铸币技艺,并立誓绝不离开秦岭山半步,可这一门技艺不能因为我的誓言而平白失传。我曾有过两名徒弟,但他们最后都无法成为我技艺的继承人,如今我只剩下你一个徒孙,现在我会将我毕生所学全部教授于你,至于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全凭自己。我所剩时日无多,要掌握最后一门技艺,我们必须马上开始。”
使君仰头望着长安雪,手里捧着竹简。但见长安雪示意他站起来,并且让悠然去把铸币炉里的火生起来。
铸币炉里的火焰旺盛地燃烧起来,将一整面墙壁都照成明亮的橘黄色。使君明白了长安雪是要他现在就开始铸币,而长安雪在旁边指导他完善技艺。竹简上的图,应该就是长安雪要他铸的东西。
使君走到铸币炉前,将竹简打开,上面画着一幅使君从未见闻的钱币图画,造型别致,新颖奇特,对于任何一个铸币技师来说都极具挑战性。
图上的钱币并非单一的一枚,而是许多精心打造的铜钱连成串,挂在一棵树干模样的底座上。黄铜底座与小巧精致的铜钱交相辉映,堪称一代传世珍宝。
师祖爷爷竟然把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自己打造!
“这棵‘摇钱树’是古时艺人的设想,但由于乱世和先秦暴政,一直未能付诸实践,一些工匠进行尝试也因为技艺不够成熟而夭折。这么多年来,我隐居山中潜心研究,不断琢磨,自认为这项技艺已日臻成熟,是时候小试牛刀了。”长安雪哑着嗓子不紧不慢地说道,仔细地向使君讲述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长安雪的铸币天赋很早就显现出来,是典型的少年成名,这也使得他为人颇为自负,甚至一度认为时下已无人能与他匹敌,对于钱币铸造得心应手,似乎没有什么钱币让他驾驭不了的。直到有一天,因缘际会下,年少的长安雪得到一份流落异国他乡多年的竹简,就是使君手中的这卷。长安雪花费了很多时间、用尽各种办法,试图打造出这棵举世无双的“摇钱树”却接连失败。
长安雪深受打击,甚而一度想要金盆洗手,但固执的他最终还是没能说服自己就这么轻言放弃,反而做出了一个令世人震惊不已的决定——至此隐居秦岭山中潜心研究铸币技艺,永不复出!
使君听完这些,惊讶得嘴都合不上。他的养父英卓曾对他讲过不少和师祖爷爷有关的事迹,却从未提及这样一段生平往事,或许是连英卓都不知道这些。而长安雪现在告诉使君,是怕再不说的话就没有机会了。
想起这些往事,长安雪混沌的眼中泛起了光芒。
“连师祖爷爷都没把握能成功,我怎么可能……”使君皱起眉头。
“越难的挑战,才能磨炼越高的技艺。你若想全承我的真传,就不可退缩。否则,你永远只能停留在原地,没有任何进展。我想,英卓在九泉之下也不愿看到你不思上进,更不愿让我们这一门技艺从此失传。你真要畏难而退吗?”长安雪用试探的目光看着使君,充满了期待,他满心希望使君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并能说到做到。
使君不愿让师祖爷爷失望,更不愿让九泉之下的父亲失望,同样也不愿让自己留下太多的遗憾。他自知如今已无路可退,抓着竹简的手紧了紧,像是在暗下决心。
“使君愿意一试,不负师祖爷爷所望。”使君面色坚定地说道。长安雪点点头,示意使君可以开始行动了。
泛黄的铜矿石在熊熊燃烧的炉火上“滋滋”冒着热气。随着盘亘的乳白色雾气袅袅上升,坚硬的铜块开始在烧热的锅里慢慢熔化,逐渐化成了一锅沸腾的铜水。
山洞外已是寒风呼啸,山洞里却一点点暖和起来。乌云在很短的时间内聚集了起来,本就不甚亮堂的天色变得更加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