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身着官服的男子自称张汤,不过是一个小长安吏,但他面对高高在上的淮南王时毫无畏色,冷静自若,显示出无比的自信。“鄙名不足王爷挂齿,只因此处乃是下官的管辖范围,这才斗胆打断王爷下令。”
“不过长安吏而已,有什么资格跟我们王爷讨价还价?”随从不屑地说道。
张汤面不改色,不紧不慢地说道:“下官虽是区区长安吏,但也是受命于上,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维护秩序是下官的职责,王爷高高在上,怎能纡尊降贵来为这等小事费心?还是交由下官来处理吧。”言下之意,便是不肯遵从淮南王方才的命令。
淮南王很是恼火,但又不好在大庭广众下发作,知道的谓他是体恤百姓,不知道的恐怕以为他是利用身份以大压小。虽然淮南王当然不惧一个小小的长安吏,但毕竟是在长安,天子脚下太过招摇的确不妥,所以强忍下了这口气。倒是他的随从不满地冲张汤大喝:“放肆!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竟敢对王爷无礼!我们王爷是给你个面子,才与你商量,你不要不识好歹!”
随从正说出了淮南王的心声,所以淮南王也是默许了这种行为。
使君本以为所谓的官高一级压死人,这样一来,那长安吏就不会再坚持了。
旁人也跟使君一般想法,然出乎意料的是,张汤非但没有屈服,还不紧不慢地向淮南王陈述了一番。不过他先并没有直接为自己辩解,而是走到旁边,弯腰把那只被踩扁的馒头捡起来。
众人不解,只见他拿着脏兮兮的馒头走到人群中,指着一名小伙计问道:“小二,这可是你家的馒头?”
小二愣了愣,不知张汤想做什么,好半晌才点点头:“是……是。”
“这街上卖的馒头大同小异,你怎么就能认定这是你家的馒头?”张汤追问道。
小二嘿嘿地笑了两声,毫不含糊地答道:“回禀大人,我们张记馒头铺卖的馒头,在这条街上是远近闻名的。而且,我们铺里的馒头,蒸的时候都会在馒头下面点一枚赤红印记,大人请看,那赤红印记在这哩!”
张汤拿着馒头仔细端详,果然从污渍中分辨出一枚赤红圆点,于是他又将这圆点指给周围的人和淮南王等人看。
张汤仍不着急,命人将馒头包起来,又转身指着老乞丐向小二问道:“你可认得此人?”
小二肯定地点点头,愤愤地说道:“这个臭要饭的,这几天老在我们馒头铺附近转悠,对街的铁匠铺还提醒过小的好几次,要小心着点儿。没想到今儿个小的一不注意,这老东西就抓了我们蒸笼里的馒头拔腿就跑。如果不是这些官爷,只怕就让这老乞丐跑掉了。喏,馒头还在大人手里呢!”
张汤摆摆手,示意小二退下,他转过身来,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恭敬地向淮南王说道:“启禀王爷,这老乞丐偷馒头是人证物证俱在,下官并非有意刁难,只是国有国法,若有法不依,岂非败坏国本?我大汉还何以平天下治万民?”
淮南王不料张汤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只是为了证明这个,顿时下不来台,不由得面露尴尬之色。
“不过是一个馒头而已,这老乞丐着实可怜,本王替他结了这馒头钱便是!”
“王爷心怀万民,实乃我大汉之福,若王爷坚持如此,那么就请王爷先随下官回府衙上,待下官立文书正式判案之后,王爷再对馒头作出赔偿,下官便可顺利结案。只是依我大汉律法,凡小偷小摸者,即使偿还所偷盗之物或等价银钱之后,仍不免十大板子责罚,所以下官也不敢现在就放他离开。”张汤显然还不买淮南王的账,不但扣着老乞丐不放,甚至还大胆要求淮南王去府衙受审,这可不得了!
淮南王随从立即喝道:“你这长安吏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对王爷提出这般无礼要求!”
张汤仍是面带微笑,神情笃定地答道:“下官并不敢在王爷面前放肆,只不过依律办事,如果只因如此,下官就要丢了性命,相信将来青史之上也会留下下官一笔,作为后世警言,下官也死而无憾了。”
随从认定张汤强词夺理,还丝毫不把他家王爷放在眼里,更加气愤地跳起来。但这次淮南王却将随从拦住,不再任他大呼小叫,面色不善地说道:“既然张大人如此秉公执法,本王就不作勉强了,不必为一件小事伤及和气。”
顿了顿,淮南王又说:“本王还要入宫朝见太后,就此别过了,还望日后能与张大人长谈,本王定尽心倾听张大人‘国本之道’。”
淮南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着,言语中不乏威胁之意。张汤却不为所动,恭恭敬敬地把淮南王送走。许久之后,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命人将老乞丐带回衙门。
就在人群之中,一双眼睛认真地看完这一幕,目光中透出一丝悠长的深意。
使君随淮南王在长安的王府下榻,淮南王还特意将使君和无瑕安排在相邻两个房间,说是能让他俩互相照应。使君得知无瑕昨日就陪同翁主刘陵赶来了长安等候他们,放下行囊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去见无瑕。
无瑕正在屋中和刘陵说话,被使君的敲门声打断。她连忙朝使君跑去,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
这么些日子不见,无瑕觉得使君又消瘦了不少,不禁埋怨使君没照顾好自己。
刘陵见状,忍不住打趣起无瑕来。“任公子可真叫人羡慕,到哪儿都有人惦记着,我这个做姐姐的竟也没有这般荣幸。看来这任公子在月秀妹妹心里,还真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姐姐,你瞎说什么呢!妹妹心里自然也是有你的,只是我俩天天在一块儿,也没有什么可惦记的。”无瑕赶忙红着脸解释。
“哟,原来妹妹是嫌和我在一起待的时间太久了,没工夫去陪自己的心上人了。”刘陵接着调笑,无瑕的脸就更红了,几乎要捂着脸不敢看使君了。她急急地跺脚说道:“姐姐你要再胡说,我可不理你了!”
这引来刘陵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笑够了,她才又说道:“好好好,你不理我,我正好不留下来耽误你们俩叙旧,免得惹人嫌。”刘陵一面说着,一面伸出两只手的大拇指并拢在一起,越发觉得好笑,兀自大笑着走了出去,留下一脸尴尬的无瑕和一头雾水的使君。
女儿家之间的调笑,使君哪里能领会?他微笑一下,也就没放在心上。他对无瑕的关心习以为常,也就不做多想。
使君倒是更加担忧无瑕的身体。无瑕说,自那天服了解药后,倒没有再感到不适,就好像身体里根本不存在什么慢性剧毒似的。使君听罢安心了许多。
使君这次携“摇钱树”随淮南王到长安来,不仅是为了无盐淡和无瑕父女俩,还记得二哥刘驹曾叮嘱过他,若想报仇,便可依附于淮南王而借他之手。使君对淮南王仍心存疑虑,所以他想要趁此弄清楚这件事。
“使君哥哥?使君哥哥?”无瑕连叫了几声,才把使君叫回神来。她歪着头看着使君,问道:“在想什么呢?”
使君当然不能透露他的心事,只是笑了笑说:“我在想,是不是应该陪你回赊贷行看看。你都这么多年没回去过了,要是他们知道你回来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无瑕一听要回赊贷行,欢呼雀跃。
可片刻之后,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双手紧握,言语里满是忧虑,低声说道:“不行,我不能回去。我现在还是戴罪之身,如果被人发现,会连累到他们的。”
“可你都到家门口了,不回去看看,不会难受吗?”使君知道无瑕懂事,可她越是这样,使君就越是心疼,不忍看她总是做出这么艰难的决定。但无瑕远比使君想象的要坚强得多,她很笃定地对使君说:“难受是自然的,可不能因为我的自私,就让我的家人涉险。这条街上有太多熟悉的面孔,但凡有一个心怀不轨之人,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在我家的罪名未被洗清以前,我绝不能公然露面。”
使君听无瑕这么说,也就不再勉强。他暗暗地立誓,一定要让无瑕摆脱这样的窘境,与家人团聚!
“好妹妹,这些年你已经承受了太多痛苦,不过你放心,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我一定会救出伯父的!”使君像是郑重其事地做出承诺。无瑕点点头,她相信使君说的话,也更愿意相信他说的那一天一定会到来。
“郭叔这次没和你们一起来长安?他是否安好?”使君上次解救出郭解,第二日便赶赴秦岭山,匆匆一别,难叙几载离情。
无瑕的语气未改哀伤:“我近来一直照顾郭叔在王府养伤,虽然身体已经痊愈,但郭叔觉得对不起义父,对不起少年帮的弟兄们,心里始终跨不过这坎。临行前,他还告诉我等安顿好弟兄们的后事就来长安找咱们。”
提起往事,使君也低下头沉默不语,双手悄悄地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