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山洞外忽然走进来一群人,杂乱的脚步声打断了使君和悠然的谈话。
使君定睛一看,竟是淮南王府的人!更加出乎意料的是,这些随从进来之后,主动让开一条道。
淮南王从后方缓步而出。
“王爷?”使君惊诧万分,淮南王怎么会带人来到这深山老林?他下意识地露出防备的姿态。
“任少侠不必多虑。本王见你归山已久,随行的两个护卫也杳无音信,着实放心不下,便派人进山打探,却得知了‘钱王’的不幸,心中甚是哀恸。往者已矣,生者必得承其遗志,方可慰其在天之灵啊!”淮南王脸上尽显出一副沉痛之色。
使君听到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后,并不相信淮南王是真心感到遗憾和痛心。离开淮南国时,淮南王就派那两人监视他,刚才又不知有意无意透露了曾二度派人上山打探,而自己竟毫无察觉,想来也是后怕。
“多谢王爷关怀。”使君慎重地答道,暗地里却密切关注着淮南王及其手下的一举一动。
此时他们来到钱王铸币的山洞,绝对不是简单地悼念钱王,而是另有所图。
这时,淮南王的目光移向了使君身后的“摇钱树”,眼中瞬间闪出明亮的光芒:“本王听说‘钱王’留下了一件惊世之作,想必,就是这件宝贝了吧?”
淮南王用手一指使君身后,使君登时了然——他原来是冲着这“摇钱树”来的!但令使君不解的是,淮南王想要这东西,也不必如此兴师动众,使君总感觉事情远没有他预料的那么简单。
“这是大笨熊亲手做的!”悠然当然想要维护使君,听到淮南王的话当即反驳,可她并没意识到这样说的后果。
其实淮南王派来的人早已将山中所发生的一切悉数禀告淮南王,天下拥有顶尖铸币技艺的两人都藏身这崇山峻岭之中,他怎能置若罔闻?不过淮南王向来老谋深算,此番不顾山路崎岖风雪交加,躬亲上山,一来是想将这绝世珍宝“摇钱树”收入囊中,二来也是想将使君这块“璞玉”纳为己用。
淮南王闻言更是抚掌微笑,笑中暗含深意,道:“是吗?真了不起!本王早就看出来任少侠前途不可估量,只是没料到这么快就青出于蓝,竟然能打造出这稀世珍宝,本王相信,若是新帝看见它,一定会龙颜大悦,到时候……”
“什么?新帝?”使君听闻淮南王所言,震惊不已。难道……
淮南王点点头说:“没错,前些日子朝中传来消息,先帝殡天。但国不可一日无君,何况太后已然老迈,朝中大臣拥立太子择日登基,良辰吉日就在百日之后。届时,各侯国都将入宫朝贺。如果为新帝献上如此精妙绝伦的贺礼,说不定新帝会大赦天下。若本王没记错,牢中尚有一人,对你和月秀都极为重要。”
使君闻言一愣,旋即明白淮南王所指之人是无盐淡无伯父!
“王爷的意思是,如果草民献上‘摇钱树’,或许能将伯父从狱中解救出来?”使君略带怀疑地问道。
“如果本王打通一些朝廷的关系,也不是没有可能。”淮南王回答得有些模棱两可。不过以使君和淮南王先前打过的几次交道来看,他既已说出口,事情便有了几分把握的。而淮南王这通言语不过是在暗示他交出这棵“摇钱树”。
可是这“摇钱树”是师祖爷爷临终所托于他,费尽千辛万苦才打造出来的,而长安雪一向又不肯为朝廷做事,如果就这么轻易把“摇钱树”交给淮南王,是否有悖长安雪的遗志?
“可是……”使君有心推脱,却一时想不出一个能够搪塞过去的理由。毕竟淮南王把话题引到解救无伯父,而使君又恰好想到了另外一个他不能拒绝淮南王的理由。
此刻,使君脑海里浮现出那一晚在淮南国赊贷行与老者对话的场景,他清晰地记得老者交给他解药的同时,也告诫他唯一的条件是服从淮南王的指示。使君当时觉得这个要求十分奇怪,也怀疑是淮南王暗中搞鬼,可他现在想来,老者仿佛有先见之明,已经料想到他和淮南王之间一定会进行“合作”。
淮南王目前需要的,就是这棵“摇钱树”。只要把“摇钱树”交给他,他们之间就算是有了“合作”了,那么无瑕的毒……
使君摇了摇头,让自己的思绪回到眼前,他只需要决定是否把“摇钱树”交出去。
“大笨熊,这可是钱王爷爷毕生心愿,你知道他不喜欢和朝廷打交道,如果你把‘摇钱树’给他们了,怎么能对得起钱王爷爷?”悠然拽住使君的袖子,小声附在他耳边劝道。
悠然觉得,使君一向尊师重道,定然不会将“摇钱树”交与外人。她不知道使君与赊贷行老者相约之事,也就不能理解使君接下来做出的决定。
使君没有回答悠然的话,思量片刻,对淮南王说道:“既是新帝登基,草民自然愿意出一份力以为庆贺,望皇上亦能知晓草民与无伯父的赤诚之心。”
“什么?”悠然以为她听错了,瞪圆了眼睛。“任使君!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竟然要把‘摇钱树’给他们?钱王爷爷绝对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
使君料到悠然此刻表现出的愤怒,并没有责怪她,只是坦然却坚定地对悠然说道:“师祖爷爷说以后的路我必须自己选择,希望你能理解。不管多么珍贵的宝物,都是身外之物,如果‘摇钱树’能换得无伯父平安归来,我觉得这才是这个宝物真正的价值。”
“可是……”悠然还想劝说使君。
“如果你相信我,就请不要再多言。”
悠然被使君这么一呛,怒气冲天,却又不知怎么和他争辩,干脆赌气地一甩手转身跑了出去。
使君叹了口气,并没有去追,他还要面对更重要的事。
使君眼角泛着泪光,跪下向药葫芦行大礼,感谢这几年来他对自己的照顾。那日使君不辞而别,从药葫芦的山洞跑出去寻找长安雪,而后留在长安雪身边潜心研习铸币技艺和钱币武功,仍不忘曾教授他医药知识的药葫芦。偶有相聚,始终尊称药葫芦为“师傅”。此番一别,不知何年何月能再会。
悠然仍在生气,不肯理会使君。使君请药葫芦转告悠然,如果悠然愿意,可以到长安城的淮南王府去找他,抑或是继续留在山上。悠然本不属于山下纷繁复杂的世俗生活,这样一来,他便可独自下山背负起他的使命,而不用担心会牵连到悠然。
悠然红着眼圈站在山顶。居高临下,穿过层层冬林,远远地望见使君一行人在皑皑白雪之中远去的背影。
自从长安雪去世,使君对秦岭山的依恋已不复从前。或许这次使君下山,并不单单是因为淮南王关于无盐淡的承诺,在山下,还有更多值得使君牵挂的人和事。
这场雪,在使君离开秦岭山麓就开始放晴。
太子已开始理政,念及先帝驾崩,决定守孝百日,再行登基大典。时值天下大丧,长安城少了许多往昔的繁华。
使君毕生难忘这个给予他快乐和悲伤的地方,对他而言,儿时长安的幸福记忆比起之后一次次惨痛经历,显得弥足珍贵,却又令人黯然神伤。使君不止一次想过,他愿意付出一切去换回曾经的美好,可这终究是他的一厢情愿。
“别跑!”
“站住!”
正当使君冥思之时,迎面传来喧嚷声。
使君抬头看去,街道对面竟跑来一群互相追逐之人,原来是官差们正在抓捕一个脏兮兮的老乞丐。
恰好就在淮南王马车前,官差一拥而上将老乞丐捉个正着。
“臭要饭的,让你跑!”官差头领狠狠地敲了一下乞丐的头,瞪着眼睛骂道。
乞丐蜷缩成一团,不停地发抖。使君看见乞丐手里紧紧抓着一只热腾腾的馒头,不顾官差们的拳打脚踢,拿着馒头一通啃咬。
官差头子见状,命人把馒头抢过来,扔到地上狠踩两脚。
“我让你吃!我让你吃!”官差头领一边用力踩着馒头,一边凶狠地说道。
老乞丐只顾呜呜哇哇地叫着,嘴里含糊不清,蓬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表情,急迫地想把馒头从官差脚底下捡起来,一看就是饿极了。
淮南王向来以仁义著称,便忍不住上前制止官差的行为。
官差不认识淮南王,哪肯听一个路人的,傲慢地呵斥道:“你是什么人?胆敢管老子的事,信不信老子把你一起送到牢里去,让你跟那臭要饭的做个伴!”
“大胆!你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可是淮南王爷,休得对王爷不敬!”淮南王的随从当即厉声表明身份。
官差们一听是淮南王,吓得赶忙跪地求饶。
使君见那官差趋炎附势的嘴脸,也不屑于多看他们几眼。他径直从自己的包裹里取出一些干粮来,俯身递给老乞丐。
老乞丐也不管是谁递过来的东西,抓起面前的干粮就狼吞虎咽起来,连一声谢都顾不上说。
使君叹了口气,他想起当年的乞丐钱多多,据说他是用乞讨得的钱,买来县令官做,他那一帮曾经的乞丐兄弟跟着他也都不愁吃穿了。
使君很怜悯地看着这老乞丐要让这些官差把他带走,还不知要怎样虐待他、羞辱他。于是使君向淮南王求情,希望淮南王能出面帮助老乞丐。
淮南王本想利用和拉拢使君,既然此时使君开口有求于他,顺水人情没有不答应之理,是而向那官差头领道:“本王看这老乞丐可怜,念他不过是偷了个馒头,并未酿成大错,不如看本王薄面,就放他走吧。”
“这……”官差面露难色,并不像刚才那样逢迎淮南王。
“怎么?王爷的话,岂敢不从?”随从凶神恶煞地质问。
“不敢,不敢,小的怎敢冒犯王爷,只是我们家大人……”官差挠了挠后脑勺,环顾左右,手下们也都不敢说话。
淮南王微微蹙眉:“难道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本王吗?”
“小的知错!小的这就放人!”官差头领见淮南王面露愠怒之色,不敢再争辩。
偏在这时,围观人群外传来一道坚决的男声:“且慢——”
这喊声无疑冒犯了淮南王的威严,在他下令之时,竟有人如此胆大妄为,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很快,众人便看见一位身穿官服的年轻男子分开人群走出来,此人脸方眼明,眉宇之间透出一股凌厉的气势,身板更是挺得笔直,丝毫不为面前的权贵而折腰。他只是向淮南王拱了拱手道:“王爷尊驾至此,下官有失远迎,还请王爷见谅。”
“你是……”淮南王上下打量着眼前人,敢在自己面前这般不卑不亢,淮南王虽心有不快,却还些许欣赏。
“下官长安吏张汤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