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瓯难得放晴了好几天,空气却还是干冷干冷的,寒风也一直呼啸着,无孔不入。
使君已经研究了一段时日,钱模范也废了好几个,今晚是他又一次试验。夜已经很深了,使君还在熔炉边。铜水已经注入了铜钱模范中,等铜水冷却下来,就制作成一枚钱币。
他对钱模范的厚度做了调整,肉眼很难看出模范已经经过打磨,铸造出的钱币比官铸币要稍薄一些,所用的铜料自然也少一些。但是积少成多,对盗铸币商人来说,仍能从中获取巨大的利润。从前看别人做还不觉得,使君自己动手操作过了,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猫腻,但他还是秉持着自己的良心,尽可能保证钱币的质量,不像有的商人那么粗制滥造。
使君不难想象,黑心商人将这种私盗铸钱币流向市场,百姓收到这些不足值的钱币,甚至要用好几枚私盗铸币才抵得上一枚官铸币的购买力,普通人劳作一天换回的钱可能还不够买果腹的口粮,连生存都成问题。而且老百姓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财富,还要承受来自官方所谓币制革新的剥削,也就是废除旧钱币发行新币,从而充实了国库,却苦了百姓。
但很快,使君的思绪又回到现实。他动手打开模范,将制好的铜币取出来,与官制的钱币对比了一下,除了在厚薄上有所变化以外,其他地方完全可以以假乱真。使君自以为,他打造出的这种钱币,足以在硬货市场上争得一席之地了。
只是自己助纣为虐,成为聂宗义这等奸人的帮凶,心里难免堵得慌。也不知道父亲的在天之灵,看到他走上这条路,会不会感到痛心。但是父亲一定会原谅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无瑕,为了他的亲人,必须作出取舍。
使君叹了口气,又把旁边那枚聂氏私铸币拿在手里,与改进后的钱币仔细对比了一番,心想做到这个地步,已经比聂宗义原本的私盗铸币优秀太多,他应该能满意了吧,这样无瑕也能得救了。
使君顺手把那枚旧钱币凑到鼻子跟前嗅了嗅。有时候从气味也能分辨出很多特性,这一点在辨别药材方面或许用得更多,使君跟药葫芦学过一些医术,养成了“嗅”的习惯。而一枚钱币散发的味道,不仅有铜臭而已,它经历过多少人的手,阅尽人生百态,所附带的味道,甚至超越本身的意义。
钱币的流通,是为了国家的经济,为了百姓能安居乐业,钱币上的味道,就是生活的味道。只是使君手里这枚钱币,从铸币炉出来就被装箱遗弃,聂宗义是个聪明的生意人,他知道这种劣质铸币不但不能帮他牟取利益,反而会削弱他的竞争力。所以这样的钱币都是要回炉重铸。但这次成了引诱张翼德前来追查的诱饵,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使君习惯性地一闻,却对钱币上隐隐传来的一股气味感到吃惊。
“这味道是……这钱币上怎么会有这种味道呢?”
使君心头泛起重重疑虑,却忽然有了个想法。
聂宗义拿到使君改进过的铜钱模范后,又将新旧两枚钱币作以对比,大为惊叹,对一个铸币商人来说,简直是无价之宝。
“你要的我已经给你了。你是不是应该履行承诺,放了无瑕?”使君看着一脸贪婪的聂宗义,露出不屑的表情。
聂宗义笑眯眯地抚摸着钱模范说:“想不到这无瑕这么值钱,老夫还真舍不得把她还给你。”他顿了顿,见使君有点生气,又接着说道:“不过,我姓聂的是个生意人,讲究的就是诚信,既然是约定的事情,老夫一定不会食言的。任公子想什么时候离开?”
使君看着聂宗义,心里琢磨,这奸商指不定在打什么坏主意,不过既然他说出这话,使君也就顺水推舟,接道:“我一刻也不想多呆下去,自然是越早离开越好,但我要看到无瑕是安全的,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聂宗义却毫不在意,他的心愿已达成,哪还会在乎使君一两句狠话?他脸上还是笑呵呵的:“伤害她对我有什么好处?指不定日后,老夫还需要你帮什么忙呢,老夫向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使君听出弦外之音,心头又激起一股怒气。难不成被聂宗义捏住了软肋,还得一直受他威胁和利用吗?可是使君现在又不能把聂宗义怎么样,尤其是他还没确定无瑕是否安好的情况下,只好强忍下这口气。
“好了,既然你要离开东瓯,老夫这就让管家去准备马车,送你和无瑕出城。”聂宗义也不愿再和使君纠缠,挥手吩咐下人,似是真要送使君二人离开。
使君又岂能知道,聂宗义表面上是笑脸相送,心里头却在计算着,逃走的张翼德等人是不是也该回到长安,向皇帝禀报“实情”了。使君虽然知道聂宗义不怀好意,可当务之急是带着无瑕离开这是非之地。
使君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聂宗义果然替他准备了一辆马车,还配有一个马车夫。没见到无瑕,使君哪里肯走,聂宗义却指了指那马车里,道:“老夫既然说过将无瑕双手奉还,就绝不会食言。”
使君闻言,半信半疑地走上前去掀开轿帘,无瑕果然坐在里面,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
无瑕一见使君,登时就扑了过来,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使君哥哥,真的是你!我好害怕,他们说要带我来见你,我真怕……真怕是在骗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使君轻轻拍着无瑕的背,安慰说:“好了,没事了,有我在什么事都没有。我已经让探梅照顾伯父先行返回长安,我们也赶紧启程吧,他们应该已经快到家了。”
“嗯。”无瑕点点头,坐回马车里。
聂宗义吩咐马车夫送使君他们出城,使君暗想聂宗义这是派人监视他们的行踪,面上却也没有拒绝。
马车夫驾车到城外,才让使君二人离开。等使君他们消失在视线外之后,马车夫回去向聂宗义复命,聂宗义点点头:“任使君啊任使君,你这么急着回长安,却还不知道长安有什么在等着你呢。”说着嘴角扯起一抹阴狠的笑容。
聂如风从正门进来,恰听到聂宗义自言自语,脚步顿了一下,微微皱起眉头。没等聂宗义注意到,聂如风的表情也恢复了正常,大踏步地走进来,道:“爹,闽越骆余善那边又派人来催了,说是这月底之前军饷供应还达不到他的要求,他就另寻他人相助了,如此一来,我们在闽越国的生意和向大汉输送货源的途径都会大受影响……”
聂宗义闻言微眯眼眸,迸射出发狠的亮光,摆弄手心里的钱币——这正是使君临行前给他的样币,略带不满地说道:“哼!这只老狐狸!我聂宗义纵横商场这么多年,还能被他难倒不成?有了它,何愁不能占领大汉市场?去,让所有工匠停下手头的活计,按这个模范全力铸造这种钱币。”
“是。”聂如风接过铜钱模范正要离开,却被聂宗义叫住:“孩子,你还年轻,成家之事大可不必着急,待你功成名就,会有无数姑娘来登门提亲,一个落魄千金不足挂怀。”
聂如风愣了愣,明白父亲说的原是无瑕拒婚的事情,心头泛起一阵苦涩,他当时虽然对父亲向无家提亲的事情甚是吃惊,但心头免不了暗喜,毕竟对无瑕是真心喜欢,没想到……
聂如风能够理解父亲对他的疼爱,却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是敷衍道:“我明白,爹。我去忙了。”
聂如风转身离开了。聂宗义微微叹了口气,夕阳余晖照进大厅来,将他的身影涂抹得分外落寞。
“孩子啊,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给你留下更好的家业,你将来会明白的。”
使君带着无瑕不敢过多停留,生怕再节外生枝,一路上快马加鞭,不消几日,便瞧见长安的城楼了。
城门口有大批官兵守着,似是在盘查什么,进城的百姓排起了长队,正好挡住了使君进城的路。他只好跳下马车,让无瑕在车里等着,前去探明情况。
使君扒开人群走到最前面去,向守门的官兵打探:“官爷,这长安城中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查得这么严?”
“朝廷正在缉捕要犯,你要是见过此人,记得来向官爷……”守门官兵拿着通缉告示指指点点地对使君说道,忽然就停下了,看看告示上的描述,又看看眼前的使君,渐渐感觉到不对劲。这通缉的人不就是他啊!
使君也察觉不妙,拔腿欲跑,官兵吼了一嗓子:“来人,钦犯在此!快给我拿下!”
使君立即就被一群凶神恶煞的官兵给围了起来。无瑕在车里听到动静,下马车一看,顿时吓坏了,惊叫着就要冲上去推开官兵,可她弱小的身子哪里经得住官兵们的推搡,两三下就被挤出了人堆。
使君担心无瑕因此受伤,不敢跟官兵硬碰硬,结果被绑起来押往官府。使君扭过头对满脸焦急的无瑕喊道:“快回去!我没事的,不用担心!”
无瑕不肯作罢,一直跟着押解队伍跑。听围观的人议论,方才知道这次朝廷通缉的是从东瓯潜回来的叛国贼。无瑕稍加思索便明白了这误会肯定是聂宗义的诡计。无瑕跟随官兵到了官府门口,眼见使君被带进去,她只好无奈地返回赊贷行。
无瑕飞奔回赊贷行,无盐淡和探梅果然早已到家,就等着无瑕他们回来。无瑕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抓着无盐淡一个劲儿地说:“爹,使君哥哥他……他被……”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就知道会出事儿!本来让探梅这丫头去城门口候着,给你们提个醒,可是官府来人一直守着咱们大门,谁也不让出,看来是算准了我们会通风报信。唉,这一次是我对不起使君,谁知道那聂宗义竟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是我让你们羊入虎口,还害了钱串子!要是使君因此受牵连,我也愧对英卓兄的在天之灵啊!”无盐淡捶胸顿足地说道,显然也正在为这事发愁。
“好了,老爷、小姐,你们先别发愁了,咱们还是先摸清情况,看看他们抓走使君少爷要怎么处置,再想办法不迟啊。不然你们就算在这里愁死了,也不能解决问题呀!”这个时候还是探梅头脑最清醒,她这么一说,无盐淡和无瑕也觉得有道理,只好先静下心来等消息。
这边使君被捕入狱不久,聂宗义就得到了消息。他一听使君因勾结外敌罪名被抓,不禁抚掌大笑,摸着胡须说:“果然不出老夫所料,这次任使君就算不死,也得在大牢里熬一段时间,跟老夫斗?哼!绝没有好下场!”
“老爷英明啊,这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招数真是……”新管家在旁边想拍马屁,却说得聂宗义脸色泛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管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赶紧低头捂住嘴,不敢再乱开口。
“铸币场那边进度如何了?”聂宗义问道。
“回老爷,上次用了新钱模范之后,这一批新货今日下午就能完成,咱们正好可以过去收货。”管家毕恭毕敬地答道。
聂宗义点点头,叫人去安排车马出行。
马车从聂府大门招摇过市地离开,不一会儿,几个人就悄悄地跟在后边。马车在城中沿着大道一直往前走,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这一路行了约莫半个时辰,马车却还是没有出城,一直在城里转悠,穿过小巷,拐过街角。不过聂宗义要去的地方越是隐秘,越有可能去往他的秘密铸币场,跟踪的人只好保持耐心,小心翼翼地跟踪着。最后,马车在一家茶楼前停下。聂宗义的车马让人跟了一路,都没有发现后边跟踪的人。
只见马车上走下来的人,竟是聂如风!
几名跟踪者大眼瞪小眼,直愣愣地看着聂如风甩甩袖子就进了茶楼,他们这才反应过来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立刻赶回聂府,而聂宗义早已不知动向。
谁也不知道,就在马车离开聂府之后,聂宗义却走进卧房,将被褥挪开,掀起地上的一块木板,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口,竟可容纳两人并肩通行,聂宗义和持着蜡烛的管家一并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