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地道,地上铺着一条轨道,轨道上装着一只带滑轮的大木箱,木箱里可以坐人。木箱左右系着很长很粗的麻绳,沿着轨道往前,没入黑暗之中。
聂宗义先坐了进去,管家把蜡烛举高了一些。烛光照出墙壁上的一根绳索,绳索一端垂下来在管家面前,另一端连着长长的线,延伸到隧道尽头,那一端垂着一只很大的铃铛,绳索一动,铃就响了起来,那边的人就收起两条麻绳,拖动着大木箱顺着轨道一路往前滑动。
很快,坐在木箱里的聂宗义和管家就到了轨道尽头的暗房里。
“主人。”暗房里的人们纷纷对聂宗义恭敬施礼。
“老爷,您请这边。”管家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让聂宗义跟着他走出暗房。
从暗房的小门出去,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足有几个聂府那么大——这便是他的铸币场。溶洞里温度适中,自然通风,又有暗河流过,条件极为适合铸币,最主要的是安全隐蔽。
这里本是聂家老辈留下来,躲避战祸的藏身之地。聂宗义介入硬货生意后,认为这是祖上赐予他的财富,是绝佳的铸币场所,他的生意才会蒸蒸日上。
溶洞里的暗河出口直通外边的大河流,不远就是可以停靠大船的码头。工匠们在溶洞里铸造好钱币之后,统一装箱,通过小船顺着暗河运至码头的大船上,不仅运输方便,还掩人耳目。一旦官府追查至此,马上封死洞口,并将船上的钱币沉入河底,便可空口无凭。
聂宗义扫视了一眼,溶洞里灯火通明,里面摆着许多铸造台,工匠们正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几次出入聂府的中年男人也出现在这里,不时来回走动,呵斥偷懒的工匠们。这时他瞧见聂宗义和管家走过来,立刻满脸堆笑迎了上去:“主人,管家大人,您来了。”
“蔡监工,我来看看这批新货。”聂宗义点点头。
“好嘞,主人这边请。”蔡监工点头哈腰地带着聂宗义走到溶洞的另一端,弯腰钻进一个小洞口,里面却是别有洞天。
里面是另一个较为宽敞的溶洞,洞顶上的石柱像竹笋一样倒悬下来,炉子里的火光反射在石柱上,映出五彩缤纷的光芒。空气已被火炉里溢出的热气烤得炙热,灰尘到处飘飞,还有铜铁的味道夹杂其中,又因为是闷在地下,一切都被热气蒸得近乎发酵,若是初来乍到的人,很难习惯这里沉闷的空气和难闻的气味。
聂宗义才不在乎匠人们的死活,不管有多少人倒下,他的铸币生意都不会停滞,总会有人源源不断地补上,继续着这周而复始的工作,一箱又一箱的盗铸币就从旁边的暗河运了出去。
四五只停在暗河边的小船已经装满了“货物”,每只船上都燃着火把。聂宗义亲自押送,踏上一条小船,一名工匠将小船上的绳索解开,小船上的船夫慢慢地随着暗河向洞外划去。
经过一段时间的划行,眼前出现一枚光点,进而越来越近,聂宗义手遮着双眼,适应洞内洞外光线的忽然变化。
这些小船驶出了洞口,顺着地上明河又汇入大河,驶向不远处码头边的大船。
管家指挥着大船上的船夫,将箱子一个一个迅速抬上大船。然后打开钱箱,往钱币上面铺一层鱼虾之类的水产作掩饰,即可光明正大地将这些私盗铸币运到大汉,再通过无良商人分散到各个地区。
聂宗义走上大船,一眼看去,整齐摆放的都是同样的木箱,飘着鱼腥味儿,聂宗义不但不觉得难闻,反而很享受的样子,眯着眼睛感受着水面上吹来的寒风,仿佛这每一缕风都是滚滚的财源。河岸边码头上人来人往,每日来往船只也数量众多,谁会注意到一艘看似平常的渔船呢?
“老爷,这批货已经查点清楚了,马上就可以发出转运长安。就凭咱们这批货的质量,一定能在长安站稳脚跟。”管家在后面大拍马屁,说得聂宗义是心花怒放,喜笑颜开。
“好,准备起航!这次,我一定要亲眼见证我们创造的奇迹!”聂宗义一声令下,大船上下便忙碌起来。
这时候,一支隐藏在暗处的官兵正悄悄地摸到码头,领头一人正是前些日子从聂府逃走的张翼德!
数月以来张翼德一直在暗中调查聂宗义的秘密铸币场,经过分析调查掌握了一些线索,他认定聂宗义的私盗铸币生意和码头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密不可分。而今日收到风声,聂宗义打算将一批货运出。便兵分两路,一路跟随聂府出来的马车,被老奸巨猾的聂宗义成功骗过。而他亲自带一队官兵来码头探查情况。
突然,张翼德逡巡的目光停留在了一艘大型渔船的甲板上,他看见上面站着一个包裹严实的人,身形让他倍感熟悉。张翼德仔细辨认之后,确定那瘦小的身影正是他要找的聂宗义。
张翼德心里一阵激动,聂宗义费尽心机甩开跟踪他的人,秘密出现在这个地方绝非偶然。他千辛万苦想要打探的聂宗义铸币窝点,肯定距离这里不远!为了不打草惊蛇,张翼德扬手示意手下们按兵不动。
“我先去查探情况,你们随时待命,这次务必要将聂宗义抓住!”张翼德嘱咐一番,只身摸到渔船边上。他早已化装成普通渔民,假扮来往的搬运工人爬上船。
聂宗义只顾着想象辉煌的前景,全然没注意到张翼德已经悄悄地潜入了他的船上。
张翼德很快就找到了渔船甲板上船舱的入口,他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将木板掀开一条缝偷偷地往下面船舱看。一股刺鼻的气味窜上来,张翼德被呛了几口差点咳出来,恰好这时从船舱里爬上来几个抬箱子的工人,张翼德吓得连忙捂着嘴把木板盖好,悄悄地躲起来。
张翼德想,这次绝对不能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而且他必须确定这次不是聂宗义的又一个幌子,否则所有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张翼德见从船舱上来的人走远了,便大着胆子揭开木板,下到船舱里去。
一大排木箱映入眼帘,他打开木箱来看,看上去是一层鱼,但再往深摸一点,却触碰到沙状物。张翼德感到奇怪,如果是装鱼的话,怎么会用沙子来垫底?他赶紧把鱼拿出来一些,刨开垫的沙子,手指竟然就触到了坚硬的铜钱边缘。张翼德把铜钱摸出来一看,先是大吃一惊,接着简直是喜出望外,这不就是他一直想要找的证据吗?有了这些东西,聂宗义还怎么狡辩?
正当张翼德喜上眉梢的时候,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厉喝:“什么人?”
张翼德回头一看,刚才他下来的船舱口站着一个船工,正从上往下盯着他。对方似乎已经看穿张翼德来这里别有用心,趁势跳下来抓他,
张翼德便与那船工打斗起来,纠缠中张翼德一脚踹翻旁边的箱子,倾倒的箱子把里面的半箱铜钱都洒了出来。船工一看秘密暴露,立即大喊一声:“有人闯进来了,快来人!”
张翼德闻言想跑,但船舱只有头上那一个出入口,此刻正有好几个拿着武器的船工从上面跳下来,他根本无法脱身。
聂宗义听到响动,也从甲板下到船舱里来,他的计划已经进行到最后一步,只待扬帆起航,他绝不允许在这个时候出错!
两个老对手就在船舱里碰面,聂宗义一看来者竟是张翼德,不禁吃了一惊:“是你?”
“姓聂的,这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的罪名很快就要昭告天下了!”张翼德身陷险境却丝毫不为所惧,仍是镇定自若,保持着警戒的姿态,随时找机会脱身。
但他已经发现了聂宗义的秘密,聂宗义怎么可能再轻易放过他?众船工将他团团围住。
聂宗义道:“既然你已经知道这么多,老夫就不能再留你了!而我聂宗义,将会成为闽越在东瓯的开国功臣,成为横跨三国的最大子钱家,哈哈哈!”
张翼德觉得聂宗义已经走火入魔,心知多说无益,眼下只能杀出一条血路。
“不自量力!给我拿下!”聂宗义一声令下,四面八方的船工都朝张翼德扑了过去。张翼德以一敌十,但聂宗义这边人多势众,张翼德很快就被一群气势汹汹的船工围住。
聂宗义在旁冷笑一声,张翼德已经是插翅难逃,随即拿出剑来,准备亲自解决这个隐患。
张翼德心想糟糕,他方才嘱咐手下们在码头待命,一旦自己逃不出去,聂宗义必然会马上转移并且销毁证据,再想抓住他的把柄就难了!
张翼德拼着一口气冲上去,想着一定要给外面的人报信才是。但他已精疲力竭,身上挂满了刀伤,一下子站立不稳,扑倒在地。
“还想挣扎?”聂宗义上前一步,用脚踩住张翼德握着剑的手,俯视着趴在地上的张翼德,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我聂宗义想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阻止,就凭你一个小小的大汉侍卫,也是我聂宗义的对手?真是痴心妄想!小子,受死吧!”聂宗义高喊着,举起剑就朝张翼德的胸口刺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神色慌张地从船舱的入口探出头来禀告:“主人,大事不、不、不好了……好多官兵,把咱们船围起来了!”
“什么?”聂宗义大吃一惊,慌忙带人回到甲板上。他一使眼色,手下几个人堵住张翼德的嘴,把他先捆绑起来,扔在船舱里。
聂宗义朝河岸边的码头望去,果然是黑压压一群人,东瓯的官兵和大汉的密使们此刻已将整艘船团团包围,一些官兵已经走上船来。
聂宗义朝一手下嘀咕几句,那人便迎着领头的官兵,恭恭敬敬地问道:“哟,官爷,这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我是船主,咱们这正经生意,您看您这么大架势,可让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感到吃不消啊。”
“我怀疑你们这里在运输私盗铸币,奉上头命令,特来彻查。你赶紧让开,不要耽误本官办案。”东瓯军官大声说道。
船主为难地抄着手,说:“官爷,您这可是为难小的了,小的在这码头跑船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这朝中许多大人也都与小人有来往,小的做生意那是本本分分的,大人您说小的走私盗铸币,若是没有一点证据就大肆搜查,败坏小人跑船的名誉,小的也不会忍气吞声的。”说到最后,船主竟还渐渐有了底气。船主自以为抓住了官兵的软肋,只要态度再强硬一点,这官兵兴许就打消念头了。
领头的官兵明知张翼德上船并没下去,这船上肯定有问题。但他确实没有证据,况且张翼德让他在码头待命,如果贸然行事,中了聂宗义的诡计,就得不偿失了,还会打草惊蛇。
双方对峙之际,聂宗义悄悄走下船舱,冷笑着对暗处被捆绑的张翼德低声说:“你以为真有人能救得了你吗?等你们的人一走,我就送你去见阎王爷!”
张翼德看着聂宗义小人得志的嘴脸,嘴巴被堵着,只能眼睛瞪着他,喷出一团怒火。聂宗义拿剑架在张翼德的脖子上,厉喝道:“怎么?还不服气?你信不信老夫现在就杀了你!”
聂宗义话没说完,只觉脖子一凉,整个人顿时僵住了,听到后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我看是你的死期到了。”
聂宗义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缓缓地回过头,竟看见使君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船舱里,正拿着剑站在他身后,他浑身滴着水。显然,使君是从河里爬上来的,紧接着十几个同样从水里爬上来的人钻进船舱之中,这下轮到聂宗义被围住了。这些人都是跟随张翼德行动的精英密使,配合前面大批官兵从正面登船,吸引了聂宗义等人的注意力,他们则从水路悄悄爬上船,杀了聂宗义一个措手不及。
“这、这怎么可能?你明明……”聂宗义瞪大眼睛看着使君,简直不敢相信。
使君反问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应该在大牢里等着受死?”使君说着,却和张翼德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原来,使君刚到聂府的那晚与张翼德交谈之后,打定主意帮忙调查聂宗义背后的阴谋,按照两人先前的约定,抛一枚大汉钱币到墙外作信号,只是使君当时并不知晓这位大汉密使竟是故交张翼德。
众人救下了张翼德,又将聂宗义从船舱里押到甲板上。甲板上聂宗义的手下和船工们早已被官兵制服。
使君接着对聂宗义说道:“你以为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所有人都会照你所想受你摆布吗?从那日你故意放我和无瑕一家离开东瓯时,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我在林中小屋里特意压低声音避开你密室里藏的耳目,和翼德商量决定将计就计,让你自以为神机妙算,掌控了一切,其实到最后,你才是被蒙在鼓里的人。如今你的阴谋已经败露了,我大汉已经派精兵围困闽越敌军,一旦你的军响供应不上,他们就是困兽之斗,很快就会覆灭。”
聂宗义脸色发白,额头上冷汗涔涔,自知大势已去,咬牙看着使君道:“没想到啊没想到,我聂宗义一生机关算尽,最后竟然栽在了两个毛头小子的手里。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不过,任使君,你以为你这样就能赢我了吗?你以为你帮了东瓯,帮了大汉,他们就会感激你吗?你若真是这样以为,就实在是太天真了!他们现在相信你,是因为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若是让东瓯的皇帝知道,你就是当年早该被诛杀的吴王刘濞之子,他会放过你吗?你们大汉的皇帝会放过你吗?”
“你……你怎么会……”使君浑身一颤,无比惊讶地看着聂宗义。
“老夫这一生从未看错过一人,你和刘驹一唱一和自以为瞒天过海,老夫就猜不到你俩的关系了吗?当年英卓背信弃义抛杀故主之子的传闻,其实不过是幌子而已。以英卓的性子,真正被抛下山崖的恐怕是英卓自己的儿子吧,而你——是被英卓亲手养大的吴王幼子,是当年应该死的那个孩子!”
聂宗义说完这些,不甘失败,趁着所有人都被他所言震住,挣开左右两边扣押他的官兵,捡起地上的剑奋力朝使君砍去,要跟使君同归于尽,鱼死网破。
可他的剑还没落下,四周其余的官兵就已经刺穿他的身体。聂宗义闷哼一声,口吐鲜血,身体僵直地倒了下去,双眼却还始终圆睁,久久不肯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