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君知道这族里的人如此因循守旧,为了维护他们的尊严,一定会接受他的赌约。虽然结果未知,可一旦他们同意使君提出的赌约,事情就有了很大希望。
族里人的喜钱都是同一个模子铸造出来的,要改进喜钱,就需要铸造时用的模范。族里的铸币工匠一家听说有外人挑战他们的手艺,也想见识使君到底有多大能耐,等着看使君的笑话呢。手艺人比的就是技巧,谁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技不如人,这也是使君拿来谈条件的资本。
虽然铸币工匠都跟族长一条心,定然不可能把模范拿出来让使君铸币。还好有玛琪娘将自己的喜钱借给使君,她是已经出嫁的人,不用担心喜钱的好坏,按照习俗,只不过将来少一件珍贵的陪葬品。可为了自己的儿子,玛琪娘顾不了那么多。
她抓着使君的胳膊,苦苦哀求使君一定要帮帮她儿子,帮帮他们一家人。“大娘,您放心吧,玛琪是因为我们才受罚的,我会尽全力的。”使君郑重地承诺,才将玛琪娘劝回去休息。
在这三日里,使君他们留在族里工匠铸币的帐篷内完成赌约。
同来的老头子还担心着他孙女的病,老头子不便把孙女接过来,部落的族人们对他们也是不怀好意,使君只好根据老头子讲的病情,开几副治伤寒的药方,请玛琪娘帮忙在部落里抓药回来,让老头子带给孙女喝。
令使君没想到的是,这老头子竟然对铸造喜钱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我虽然不是匈奴人,但我在匈奴地界生活多年,对匈奴人的铸币工艺颇有几分心得,或许我能帮到你。”老头子操着不太标准的汉话同使君交谈。
“你也懂得铸币?”使君很惊讶,他看过老头子的手,很粗糙,也有很厚的老茧,他以为是老头做奴隶干了太多苦活,可没想到,这竟然都是做铸造活留下的。
老头子告诉使君,他曾在匈奴兵营中做苦工,帮匈奴人打造兵甲,但他私下却悄悄地研究匈奴人的铸币技艺。
使君认真听了老头子说的一些关于铸造匈奴钱币的看法,当真有几分道理,心中不禁暗暗佩服,民间处处有高人在。
但老头子对大汉铸造钱币的方法却并不熟悉。大汉与匈奴的铸币技术有所不同,使君便结合他对匈奴钱币的研究,以及自己对大汉钱币的认识,取长补短来改进喜钱。
悠然歪着头看着使君,忍不住叹了口气,皱着眉头说:“大笨熊,这钱币已经断裂成两半,再怎么修复,也会留下痕迹,隆多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族长也……”
使君正在专心致志地对比断裂的和完好的两枚喜钱,抬起头来跟她解释道:“傻丫头,我要这两截断裂的钱币,并不是真要修复它,而是要看看它的优缺点。很多东西光看表面是看不出来的,但这钱币的断口却暴露出很多问题,通过这里,我就能重铸钱币,并且知道如何改进。别人不相信我,你还不相信我吗?这点小问题根本难不住我,说是三日,不过是想给自己留一点退路而已。”
悠然听使君这么说,点了点头,勉强收起担心,不再打扰使君。
通过仔细研究那枚完好的喜钱,使君清楚了这种钱币表面上的每一处雕花和细节。而那两半断裂的钱币,正好可以供使君研究钱币内部的材质,通过改进这些原料,能让喜钱更加结实耐用,便于保存。既然喜钱对当地人这么重要,那么必须足够坚韧才行。而且这喜钱要陪同下葬,成为“丧钱”,还要适宜长期保存。
使君据此,在喜钱的原料和做工上均做了改进。部落的铸币工匠虽然心里不乐意,但还是按族长的吩咐,允许使君使用他们的铸造工具。有了现成的工料和工具,使君熬了整整一个晚上,重新用石头刻了钱模和钱范。为了节约时间,他顾不上休息,又开始研究喜钱的材料。
他将自己改进过的原料混合在熔化的铜水里面,将铜水注入模子。接着用冷水浇铸模子之后,模子里面的铜水也渐渐凝固,这样便做出了一枚钱币。
可是改进配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使君反复试验,才慢慢摸出一点门道来。在这过程中,老头也给他提供了一些建议和帮助,一次次地失败,又一次次重来,每一次从那熔化的铜水中袅袅升起的烟雾,都是在上升的希望。
这一次改变配料之后,使君和老头又坐在铸造台前,等着模子里的铜水凝固。
“不知这次能否成功。”使君拧着眉头,双眼紧盯着石头模范。
“希望可以。”老头右手放在左胸上,祈祷地说。
时间逐渐推移,使君屏住了呼吸,将冷水浇上去,蒸汽弥漫开来。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将钱范打开,将里面的铜钱取出来。老头在一旁也很紧张地看着这一幕,使君先是将铜钱放在手心里掂量分量,接着又居高对着阳光检验成色和每一处花纹,即使一点小小的细节都不能马虎。
使君越看越激动,最后当他用指甲在铜钱上敲了敲,放到耳朵边听见他想听的声音时,几乎和老头一同叫了起来:“成功了!”这一老一少跳起来抱在一起,嘴里高呼着“成功了”。
得知使君成功了,玛琪娘激动得双泪长流,又要给使君跪下,好歹被使君给劝住了,让她和悠然赶紧去叫族长和长老们。
族长和长老们听说使君铸造出了新的喜钱,半信半疑,随着悠然她们前往工匠的帐篷,几乎整个部落的人也都来围观。有来看新奇的,有来凑热闹的,也有来想看使君笑话的,众人怀着各自的想法聚拢在一起,等着使君展示他新铸出来的喜钱。
为了显示庄重,也为了表达对钱神的敬意,使君用一块布将新钱盖了起来。族长斜睨着被布盖住的东西,又看向使君,说道:“这就是你做出来的新喜钱?”
“没错。”使君点头,“东西我已经做出来了,但不知你们是否会公正地评判?”
“你可以选择相信,也可以选择现在取消赌约,但是那样做的后果,你很清楚。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路。”族长一点也不为自己解释什么,自信满满,仿佛认定了使君耍不了花样。
既然使君为玛琪的事情站出来了,就没有退路,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取消赌约。他方才那么一问,不过是想再次试探族长的态度。
“我不会取消赌约的。”使君淡然答道。
旁边老头子比使君还要紧张,双眼凝视着喜钱的位置,生怕错过最精彩的时刻。使君将盛钱币的托盘端起来,向众人示意,然后慢慢地掀开布条,小心地捧出喜钱来。使君同时也拿出隆多家断裂的喜钱,和新的钱币放在一起,作以比照。
包括族长在内的各位长老们,还有那些工匠,都一拥而上,纷纷开始用最挑剔的眼光审视使君做的喜钱。而他们越看越觉得惊奇,尤其是本身就懂得铸造技术的工匠,竟也挑不出瑕疵。比起他们之前铸造的钱币,这枚新的喜钱在花色上做到了丝毫不差,一看就是用极为灵巧和娴熟的技艺铸造而成的。
使君不紧不慢地说:“你们看到的只是表象,这枚喜钱,在用料上做的改变,令钱币更加结实耐用,不易磨损,容易长时间保存。”说着,拿起喜钱来朝地上一块石头使劲扔去。“咣当”一声,钱币外表毫无划痕。
“这……”
“这简直做得太精巧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精湛的工艺,这……这小子还真有几分本事啊!”工匠们围在一起窃窃私语,既害怕别人知道他们这么多人被一个毛头小子比了下去,却又忍不住要赞叹这精美的钱币。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鲜有接触外面的世界,古老的规矩束缚着他们,让他们不愿改变,一直沿用百年前的技法,更难突破现有的水平。
而使君是一股新鲜血液,冲击了这个古老的部族,让他们见识到新的东西,虽然一时难以接受,却没办法忽视,并为之感到惊叹。
“钱币你们都看过了,最后的评断也由你们来做。我希望你们能够尊重这门技艺,用你们最真实的眼光来判断这一切,并且做决定。”现下使君只能等待族长发话,静观其变,他必须得做最坏的打算,却又不能失去希望。
趁着大家的注意都在钱币上,使君向悠然他们递眼色,悠然偷偷地将匕首握在手心,用袖子挡住,不动声色地站到族长后面。一旦形势不利,若是能把族长控制住,至少离开部落要简单许多,不必伤及无辜。
工匠们闻言,低头议论着,对于他们而言,这的确是个很艰难的选择。凭心而论,使君做的新喜钱的确更胜一筹,那么赌约就算使君赢了。可如果他们这样说的话,就等于承认自己技不如人,也是承认这个部落百年的技艺比不上一个外来的年轻人,让整个族落蒙羞。
“族长……”工匠为难地看着族长和长老们,似乎是希望他们能给一些提示或者指引。
族长虽然不懂钱币,不懂铸造技艺,但是工匠们的表情和反应已经告诉了她这个赌约的输赢结果,只是喜钱是这个族落延续百年的传统,哪怕使君的改进让它变得更好,但以新代旧要承认这一点仍然很困难。
但族长还是对工匠们说:“用你们自己的眼光来做判断,不需要为难。”
工匠们看着威严的族长,传统固然重要,但光明磊落也是一个族落的尊严所在,族长不愿为了赢这个赌约睁眼说瞎话,如此违背自己的良心。
“这枚钱币不但保留了旧喜钱的精美工艺,还做得更加强韧耐磨,的确比旧喜钱更出色。但到底有没有更甚于旧喜钱,恐怕还得时间来检验,单是这么看,并不能看出什么弊端。”工匠中的老者徐徐说道,他是所有工匠中年纪最大也是公认最有经验的一个,由他作出的评判更具说服力。
村民们听到他的话以后都很震惊,他们都用惊诧的目光盯着老工匠,不肯相信自己族落延续这么多年的技艺真的不如一个外来人。可是老工匠说的话连族长和长老们也默认了这种说法,他们必须承认,使君赢了这个赌约。
“既然如此,我们可以安全离开这里,玛琪和他娘也不会因此受罚了?”使君希望族长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族长看着使君,使君的目光则不闪不避,澄澈坚决。族长用闷闷的声音说道:“年轻人,你的确很有勇气,也有精湛的技艺。像你这样的人才,不留在你们大汉为你们的皇帝和朝廷效力,反而跑到我们匈奴的地方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族长说完,四周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使君身上。连使君也不免露出惊恐的神情,他们的来历并未向任何人提起过,那么族长是怎么知道……
悠然蓦地握紧手里的匕首,她心想族长既然拆穿了他们的身份,定会让他们陷入危险之中,而她必须提起万分精神,以备不测。
可是族长并没有采取进一步行动,她仍是站在原地看着使君,道:“你是大汉派来的奸细,还是叛徒?”
此时,使君回过神来,告诫自己不能乱了阵脚,他感觉方才族长的眼神和语气里并没有想要伤害他们的意思,便答道:“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有任何目的,来到这里也全是个人原因,和国家大义毫无关系。”
族长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好半晌,同族人们转身离开了,只留下一句:“我们这里一向与世无争,不想卷入任何的麻烦,你们尽快离开吧。”
慢慢地,四周又安静下来,只有玛琪娘激动地跑去,解下玛琪身上的绳子,玛琪已经几天没有进食,刚被放下来,虚弱地叫了声“阿妈”,眼看就要昏倒下去,使君赶忙扶了他一把,母子俩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使君站在原地,目光不知望向何处。他在想,离开这里又能去哪里呢?他带着悠然,无瑕又下落不明,还能去哪里找到安身之所呢?
“大笨熊……”悠然茫然失措地看着使君,她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他们要怎么才能找回无瑕,或是有更好的打算?
这时,那位老头子沉不住气了,他早已被使君高超的铸币技术所折服,非要拜使君为师。他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请求到:“请你收下我吧,师父!我蒙哥玛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学习大汉的钱币铸造技艺。这短短的两三我跟随你铸造喜钱,简直太神奇了!请你一定要收下我这个徒弟。”
使君没想到那老头子竟会说出这种话来,连忙推辞道:“我、我不配当你的师父,我只是对钱币铸造略有经验,没资格教你啊!”
见使君不答应,蒙哥玛急了,他不知从那里学来汉人的礼节,笨拙地向使君跪下,诚恳地说道:“师父!您不接受我就不起来!我祖祖辈辈都希望能学到大汉的先进技术,我活了六十多年,终于遇到你了,只有你能实现我的毕生心愿!就请答应吧!”
悠然见状,也劝说使君:“老人家年事已高,又辗转万里,就是为了能学习铸币技艺。如今在这异域他乡,能够相遇也是天意,就冲他一腔热情和执着,也应该答应才是。大笨熊,你快答应他吧!”
“快快请起,我答应你便是。咱们还是先去看看你孙女的病吧。”使君也被蒙哥玛对铸币技艺的追求而感动,答应了他。
蒙哥玛在地上长跪不起,激动地眼泪溢出了眼眶:“谢谢师父!”
蒙哥玛告诉使君,他的孙女这几天服了药,病情还是没有好转。使君打算和玛琪娘一起,找来部落里的郎中,为蒙哥玛的孙女治病。由于使君造出新喜钱的事情已经传开了,族人们也不再排斥他们。
原本他们想将蒙哥玛的孙女从落脚的山洞里带回来,可是蒙哥玛担心那孩子的身体禁不住颠簸跋涉,只好麻烦郎中走一趟。这几日蒙哥玛也是山洞和部落之间来回跑,每天熬好药之后送到山洞,照顾孙女,其余空闲的时间便留在部落里向使君学习如何铸币。
“让我跟你一起去吧,你一个老人家要照顾病人也不容易。”使君决定随蒙哥玛和郎中去山洞。悠然也要跟着一起去,使君只好同意。
蒙哥玛之前对使君说过他和孙女从匈奴俘虏的队伍里逃跑的遭遇,可
当使君和悠然看到山洞里的人时,又惊讶又高兴,这个患病的丫头哪里是蒙哥玛的孙女,分明就是失踪的无瑕呀!
“师父,你……你认识这丫头?”蒙哥玛反而被这状况弄得不知所措,愣愣地看着使君。直到他说出实情,使君才得知,原来是蒙哥玛从冰窟里救下了无瑕。
当日匈奴兵行至雪山附近,停下歇息,蒙哥玛趁他们不注意逃跑了。他知道雪山上气候恶劣,匈奴人不会为了一个奴隶上山去追。他跑了一段,就在一个山洞里躲了起来,却偶然碰到了山洞里的无瑕。他不忍心看无瑕被冻死,又没有地方可去,只能选择再回到匈奴队伍里。但又不能明目张胆地把无瑕带回去,只好将无瑕乔装改扮之后,当做奴隶混进去。
这样,无瑕强撑着跟他们走了一段路,可是她体力早已不支,若不是发生暴乱,奴隶们纷纷逃脱,无瑕的身份可能早就暴露了。然后,蒙哥玛便拖着无瑕躲到另外一座山上一个背风的山洞里,和雪山上的冰窟正好相反,这个洞里比较暖和。他安顿好无瑕,就跑出来找郎中,这才遇见使君他们。
无瑕已经昏迷了好几天,之前一直发着烧,吃了几服药却仍旧没有醒转的迹象。
“这姑娘的身体,恐怕是……”郎中顿了顿,接着叹了口气,摇头说,“她体内的气血行走十分奇怪,看起来并不只是体虚受寒那么简单。我怀疑她是中毒了,而且这毒已经有一段时日,若是再找不到解决之法,她很快就会有生命危险。”
“中毒?”蒙哥玛和悠然一听,一下子惊住了。蒙哥玛之前就注意到无瑕面色苍白,嘴唇也是青紫色的,以为这是在冰窟里受冻引起的症状,没想到竟然会是……
“大笨熊,无瑕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平白无故就中毒了?这可怎么办啊?”悠然焦急地问道。
使君脑海里陡然浮现出淮南国那位老掌柜说的,无瑕体内的毒需要服用三次解药。但无瑕只吃过两次,算算时间,好像距离第三次毒发也差不多了。
“这种剧毒只有下毒之人才能解。悠然你当时带着‘传世古’离开淮南国回山上去了,我还留在淮南,那时他们给无瑕下了毒,以此来要挟我为他们做事,我一直都没有搞清楚下毒的神秘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如今我们身处荒无人烟的匈奴边境,他们不一定能找到我的行踪,及时将药送来。若是我即刻赶往淮南取药,也不一定来得及。如果不能尽快得到解药,无瑕恐怕危在旦夕!”使君对他们原原本本地道出实情,语气中难掩忧愁。
正说着,昏迷中的无瑕忽然身体发抖,口中“噗地”喷出了一口黑色的毒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