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响时林芬正在走廊上晒衣服。天气不好,天空压着厚厚的乌云,阴沉沉的,似乎快要掉下来的样子,但林芬洗衣服不看天气。对一个每天都要洗衣服的人来说,天气就不是那么重要了。从结婚开始,就算再忙的日子,林芬也没有停止过洗衣服。那时怀沈卓,她在工厂上班,每天上午六点半要出门挤公交车,她宁可提早半小时,五点起床,洗了衣服晾上竹竿后才出门。沈卓出生后她起床更早了,做饭拖地板洗衣服尿布,送孩子上托儿所,上班。她从来不让沈一义动手帮忙做家务。沈一义一进家门就成了老爷,所以沈一义年轻时常说:男人嘛,讨老婆得讨对地方。讨莆田女人,在家就可以跷脚做老爷;讨福州女人,就等于给家里讨回个老爷。
有洗衣机后林芬还是习惯用手洗衣服,除非洗被子等大件衣服甩干时她才用机器。“手洗干净。”她对沈一义说。沈一义信以为真,家境更好时就请了家政妇到家,想解放林芬。可林芬坚持不被解放,还是亲自动手洗衣服。林芬有她的道理,“她们洗得不用心”,“反正习惯了”等等。于是沈一义明白了,跟女人不好说理。女人的道理跟男人的道理不一样,源头不一样,一个是水,一个是油,就算混在一起,也是一点一滴各归各的。
电话是一个叫钟正明的律师打来的,很陌生的声音,说是有关沈一义的遗嘱,希望林芬能在某日下午三点,到五四路163号信融大厦五楼找他。
请您一定准时到场,这是沈一义先生的遗愿。钟律师强调说,又交代了几句怎样走一类的话才把电话挂上了。
放下电话后,林芬回到走廊上去晒衣服。她晒衣服很花时间,所有衣服都要从上到下横拉一遍,竖拉一遍,拉到平平整整为止。没时间烫衣服时候养成的习惯。拉直后晒干的衣服不用烫也几乎不显皱。她看不来沈一义穿打皱的衣服。
沈一义离开她之后,沈卓又去英国留学的那几年,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没什么衣服可洗,她就把他们留下来的旧衣服,隔三岔五地从衣柜里清出来,重新洗过。她舍不得丢东西。几十年前丈夫结婚时穿过的衬衫不用说,甚至连儿子婴儿时期用过的尿布都还留着。她先把这些衣服一件一件张开,仔细看过,破了个小洞或丢了颗纽扣什么的,都一一补好。每一件东西她都可以讲出一段故事,有伤心的,有高兴的。她良久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钩出好些忘却了的场景画面,好像自己又从年轻时期开始活过了一遍似的。洗这些旧衣服时,她小心翼翼,生怕把它们弄坏了,用手轻轻在水里搓,晾上竹竿时也不敢用力拉,最后整整齐齐把它们叠好,收回原来的地方。人生,总会留下点什么。在其他人,可能是金,可能是银,但在林芬,就是这些从过去油盐酱醋中挤出记忆的衣服了。
沈一义离开家时把他们住的房子留给林芬跟沈卓了,这些年又给他们母子买了两处新房。一是单元楼,带电梯的,在温泉路。二在闽都大庄园,是别墅。装修好以后她一次也没去住过,但每星期她一定会去两处房子走一次,开窗换换空气,扫扫地板,擦擦玻璃,忙乎上一阵。走一趟,一天时间差不多也就过去了。
林芬不想搬家。她是猫型女人,恋家(狗型女人,恋人。俗话叫嫁鸡随鸡嫁鸡型)。她不想离开丽文坊。至今为止林芬只搬过一次家。她开头住奶奶家,后来住父亲单位宿舍,都在丽文坊。虽然上世纪八十年代盖的宿舍又小又不方便,两间一小厅,在五层,没有电梯。但这是她闭着眼睛就能摸到东西的房子,每一道缝里都刻着太多的记忆。结婚生儿育儿,给父亲母亲送终都在这里。她觉得自己应该死在这里。
沈卓从英国回来后,林芬带他去看两处新房,说这是父亲买给他的房子,他想住,可以自己搬过去住。沈卓绷着脸没回答,但林芬从他眉宇的顿扬中感觉到儿子内心的喜欢。林芬是那种以为天下哪有母亲不懂儿子类型的母亲。林芬把这理解为儿子一时无法坦然接受离开多年父亲的礼物。有些事情需要时间的磨砺。林芬看得远。她想,以后儿子有了女朋友,这种想法就会改变的。
张竞通知林芬沈一义过世时,林芬正在厨房忙乎。听完电话后林芬就哭了,要说多伤心也未必,但就是一整天眼泪像梅雨天的雨,滴滴答答地淌个不停。谁都说林芬傻。照理说抛弃她,跑去跟另一个女人结婚的男人,值得她掉泪吗?可林芬就是恨不起沈一义来。林芬不懂得恨。有一次,儿子气极了,责问她:“就那样的人,还值得你爱吗?”爱?林芬以后一直问自己,她爱沈一义吗?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爱沈一义。但没有沈一义的世界空荡荡的。沈一义可以不在她身边,但不可以不在这世上。沈卓不懂这个。谁都不懂她。当然也不需要别人懂,但沈一义懂。她自己这样想,她觉得他懂她的心。
所以当张竞来劝沈卓去医院看父亲时,她对儿子把话说死了:“你得去,不去就不是我儿子。”她知道儿子孝顺。只要她把话说死,再不愿意的事他也会去做的。
接到钟律师电话的那天下午,林芬坐公交车到五四路去了一趟,找到信融大厦。在一层大厅墙上看到钟正明律师事务所的牌子,才安心地回去了。她计算了一下,从家出门到公交站到坐公交车到五四路信融大厦,大约三十分钟。比约定时间提早一个钟头出门就可以了。上了几十年班,她从来没有迟到过。林芬总是把时间算得很宽裕,宁可提早出门。她就是这样的人,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要麻烦着别人。
至于钟律师有什么话要说,她就不去想了。这件事跟她没关系,她只是儿子的保管员。就像前些年,沈一义用她的名字在兴业银行开了个户头,把账本寄到丽文坊家里。林芬至今没去看过户头上有多少钱。钱和房子都是儿子的。至于她,还需要多少钱呢?能吃多少花多少?退休金就已经足够她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