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庙峰陵园回来后,冬梅几乎不敢出门,一直老老实实坐在家里等钟律师的电话。从闽都大庄园开车进城有一段路,附近信号很糟糕,手机常常听不到声音。本来接不到电话也没关系,钟律师敢不再打来吗?但一到关键时刻冬梅就相信预兆了。她觉得错过电话会有什么不祥的事情发生,诸如念错遗嘱之类。再说,钟律师不是沈一义部下,他那张貌似客气实则严肃的脸上有一种让冬梅畏惧的东西。比如,冬梅会这样想:电话打到家里时,她要不在,钟律师可能会想,这个女人,怎么丈夫一死就天天往外跑?她跑不跑跟钟律师有什么关系?但冬梅就是不愿意钟律师这样想,至于为什么,冬梅不去深究。钟律师是个男人,这不就够了。徐娘半老的寡妇,见了好男人多少有点晕也不奇怪的。
等了两天没有电话来。到第三天,清晨醒来后冬梅觉得头痛,吃了一片止痛片,不见好,忍到下午完全不行了,整个头一阵阵像要裂开似的。无奈,她只好开车去交通路医大附属医院找李医生拿药。出门前,冬梅再三交代阿惠,如果钟律师有电话来,就说她头痛到医院看病去了。
匆匆拿了药回家,冬梅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查看电话机里的留号,真有运气那么坏的事,显示板里就留着钟律师的电话号码。
冬梅冲进厨房问阿惠:“你对钟律师说了我去看病的事吗?”
“我在二楼洗厕所,听到电话铃响,跑下来时电话已经挂断了。”阿惠回答。
“你这是怎么搞的嘛,我再三交代……”冬梅生气了。
冬梅把手上的包重重摔到桌上,回到客厅,坐下来,又站起来,啪地打开电视。正在演韩剧,媳妇跟婆婆闹矛盾,吵嘴。闹哄哄的,真烦。啪地又把电视机关上。
大玻璃框里映出一张横眉怒目难看的脸。冬梅突然泄气了。
这是怎么啦?
老公走后,冬梅脾气变得很坏,动辄发火。上次对阿芯,今天对阿姨,好像谁都在跟她找茬似的。说到底就是那个遗嘱搅得她不安。冬梅想不通老公为什么不在死前把财产安排清楚。跟他结婚十几年了,冬梅对老公公司的经营情况、财产分布还是搞不清楚。老公不让亲属包括冬梅参与公司的任何事情,在家从不谈工作。家里总是冬梅在说些鸡毛蒜皮的事:申多吃了半碗饭,芯赌气了,阿姨又偷吃东西了等等。老公耐心地听,不时还会给她点小建议。老公把她当作孩子,冬梅觉得,一会儿像严厉的父亲,一会儿像慈爱的母亲。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他一眼就可以看穿她的雕虫小技。内心深处,她怕他,越来越怕,但也越来越依赖离不开他。冬梅不敢不听老公的话。不听话冬梅就会失去安全感,莫名其妙地感觉前面有什么惩罚在等着她似的。
冬梅太相信老公了,想他会为她和孩子安排好一切。那么一个精明透顶的人,就不怕她跟沈卓为遗产闹翻天吗?但看来她错了。早知道这样,她怎么也要想办法抢先知道遗嘱内容,可以找钟律师或者张竞,总会有办法的。
终于跟钟律师通上电话了。钟律师在电话里很客气,称呼冬梅为“沈太太”、“您”,叫她某日下午三点到五四路163号信融大厦五楼。“有关您先生的遗嘱。”钟律师说。
“能听到遗嘱了吗?”冬梅不觉提高了声音。
“是的。沈太太。”
“我一定准时到。钟先生。”冬梅又降低了声音,委婉地回答,称呼钟律师为“先生”,还为没有接到他电话道歉,从昨天上午头疼开始说起,说到下午上医院拿药,总之,一切匆匆,不得已为之,就怕错过了他的电话。
钟律师很耐心地听冬梅把话说完,才接下去说,要道歉的是他,他早应该问清楚她的手机号码。
不对不对。冬梅赶紧说,应该道歉的还是她。前不久她的手机掉进厕所,泡水后无法使用,换了台新手机。她把这事给忘记了。
“沈太太,您太客气了。您是客人。服务不周,应该道歉的是我。”
“不对不对……”
两个人又轮流客气了一番。一直客气到门铃响,阿惠出去买东西回来,冬梅才把电话放下了。
吃晚饭的时候她心情很好。冬梅心情好的时候就要夸芯几句。芯的模样像老公,特别是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盯冬梅看时,特别让冬梅不自在。十五岁的芯长得比冬梅还高。芯跟老公亲,跟老公话多,跟冬梅没话,母女俩中间像隔了一层透明玻璃似的,老凑不到一块去。从小就这样,不论冬梅骂或打芯,芯从来不哭,只用眼睛盯冬梅。但这眼睛比刀子还厉害,盯得冬梅心慌慌的。冬梅有时候觉得纳闷,同样是自己生的,女儿跟儿子怎么差别这样大。她敢骂儿子,儿子也任她骂,怎么骂都骂不走。老公死了以后,女儿跟冬梅就更没话了。很多时候冬梅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女儿才好。所以心情好的时候,冬梅就会讨好女儿,夸女儿几句。冬梅轻易不敢骂女儿,可那天在庙峰陵园沈一义下葬时她对女儿发火了。芯把红花做成的花带挂在沈一义墓碑上。这太不吉利了。八十岁以上死掉的人才能挂红的。冬梅讲了几次,让芯把红花带摘掉,可女儿就是不听,硬说父亲喜欢红色。当着沈卓的面,冬梅下不来台,骂了女儿几句,上前把红花带扯掉了。女儿哭了,回家以后几天不理冬梅。冬梅开头忍着,但渐渐也有些火了,想女儿也太过分,什么时候要狠狠骂她一下,要不以后这日子还怎么过。但冬梅跟钟律师有了一次那么文雅的谈话以后,情况发生了点变化。
真有意思,这种文雅谈话,到底是知识精英,连讲话方式都不一样。晚上躺到床上,冬梅还在细细回味他们在电话里的对话。文绉绉的,但到底讲了什么话呢?冬梅想了半天没想起来。只记得自己一个劲地在说“不对不对”。对方一个劲说“道歉道歉”。原来这就是文雅对话呀。这她会。女儿不是一直嫌她教养不够嘛,其实,冬梅还是满文雅的,像今天,她不就说得挺好的?
冬梅莫名其妙笑了起来,接着,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一直困扰着冬梅的遗嘱问题,居然被这几句文雅对话淡化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