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生起一堆明亮的炉火吧!”——爱德华·菲茨杰拉德[1]
我的一位朋友得了间乡村小舍,于是他寻思着该为这房子列一份必需的物品清单,他想了几分钟,只列了火钳与拨火棍两物,其他的东西他都指着别人给补上。家里只要能生起火来就足够了。其他东西都不是必需的,连椅子都无关紧要;能生起旺火来实属不易。有些偷工减料的承包商在现代房屋中安装的壁炉简直可以让一个伊丽莎白时代的人落下泪来,那些壁炉实在是又小又不好使,火在里面几乎燃烧不起来。我们英格兰人绝对是友好、宽容的,前提是家里面一定得安装有壁炉。壁炉让我们充满人情味。
古希腊时期的一家之主常在炉前进行宗教仪式,现代的父亲们不用这么做了,但是壁炉边仍具有某种神圣的氛围感。爱人们在炉前私语,朋友们在那儿倾诉衷肠。对着火光,夫妻们执手而坐。餐桌上是为俏皮话与幽默而准备的,而炉前等待的则是某种更深沉、更私密的情绪。映衬着火光,我们给予他人最为恳切的忠告,同时感受那最深切的同情与包容。炉前是最适合二人相伴的地方。火本身也好似一位老友,它彰显在外的就是温暖。那首最富人情味的诗歌《荒村》(TheDesertedVillage)[2]中最富人情味的段落,讲述了在外的游子时而在魂牵梦绕处忆起远方家中的壁炉来:
我仍希望享有最后善终的时光,
在这些简朴的村舍之间卧躺……
呼朋引类相聚于我黄昏的炉火旁,
向他们讲述我全部的见闻和感想……
只有在火炉前,人才能如此地袒露心扉。温馨的火光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展露出最好的一面。菲茨杰拉德的《春日的草地》(MeadowsinSpring)中有几节诗,可以说是描绘壁炉场景的最佳代表:
某天我与老友
谈起我们的青葱岁月,
多么的快乐,不过常常
很傻,的确如此:
但是很快乐,很快乐呀!
或许是为了开心起来
我们哼起了几首老歌,
林中再次响起回声
在这夏天——
这甜美的夏天!
然后我们开始喝酒,
无言、安逸;
我们就那么坐着
只有一个褐色的酒壶在中间传递着
偶尔!
偶尔一滴泪光
在我俩的眼中打转,
看这两个老友
多么开心
多么开心啊!
壁炉前适合诞生鬼故事;的确,鬼故事需要火光的参与。假如英格兰的供暖都靠热水管或煤气的话,那个通灵研究协会估计早就解散了。煤气炉在安抚人心上相当蹩脚。它们的确用自己的方式让房间暖和起来,但仅此而已。如果指望从煤气炉那儿获得慰藉与鼓励,那简直是白日做梦。对着个煤气炉,你有可能妙语连珠、人情味十足吗?你的眼睛得不到满足、想象力无法延伸,它的火焰是如此的矫揉造作、抑制着你的情绪;它燃烧着的热量是这么的空乏、吝啬;它无声、无情、无趣;它完全受煤气公司的控制,换句话说,也就是受议会的控制。而堂堂正正的火与议会没有半点关系。堂堂正正的火有脾气、有野心、有冲动,燃气炉对此一无所知,石棉从不敢痴心妄想。但至少与热水管相比,煤气炉还是有自己的优点的。再怎么不济,煤气炉上还是有火光的,眼睛至少还有聚焦的地方;你还可以在它跟前聚起小半圈脾气好的人。热水管连这点都做不到。热水管埋伏在安全的地方,散发着热量,你看不见热量来自何方,因而对之毫无情绪。从热水管上升腾出的热量除了让室内不那么闷人,就谈不上有其他优点了。
煤总是让人惊讶,因为每批煤都不一样。有种煤不是在烧,而是像在爆炸一样。这种煤主要来自采石场,我们必须相信,煤商购入它们是纯属偶然。不过还好,事故倒真是没有几起。另一种煤中的佼佼者被用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它除了不发热,其他方面尚属正常。新的一批煤送来时,你无法做出任何预测,尤其当煤商承诺这批煤和“上一批完全一样”的时候。
火带给人的真正享受是在卧室里。这是火最引人遐想、最神秘的时分。你躺在床上,睡眼惺忪地看着火焰的闪动、光影的摇曳。光线时明时暗,这个房间慢慢地挤进来各种幻影。时不时地,煤块松动、坠落,打破了这份寂静。寂静中的轻微声音对人而言是很奇妙的:也许部分出于此,我们迷恋着电影[3],画面上火车撞入站台,街上有着川涌的人潮与车辆,但除了放映机器的哒哒声之外没有别的声音。卧室里燃着一团火的时候,睡意来得犹如被施了魔法。
另一大享受就是在火光的映照下读书,但此时仰仗的不是火光,而是书。书的作者应该毫不迟疑地抓住我们的好奇心,使得我们就着这捉摸不透的煤所发出的摇曳不定的光线读下去。书一页页地往后翻,头越来越低,书越来越靠近火光。小男孩和小女孩喜欢趴在壁炉前的小毯子上看书。
有的人家里一年到头都生着火,的确,热的日子没几天,火红的壁炉便也没什么不妥。据莫蒂默·柯林斯[4]所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完全用不上壁炉的日子只有短短的五天。不过,常年生着火显然是很费钱的。当阳光落在煤块上时,煤立即变得了无生气,显得灰蒙蒙的,苍白无力。如此看来,当太阳当空照的时候,应该把火给熄灭,当然除了厨房与户外用火。
户外生起的火总能让人快乐起来,点火、让它持续燃烧,找不到比这个更好的办法来让人重返青春;不管是点燃废弃物来生火烤土豆,还是将松果、松叶堆在一起点上火,让它们散发出香气,或是干脆像吉普赛人那样,将木柴科学地搭起来,点火,在上面悬个三角吊壶。吉普赛人的火堆简直是件艺术品。“两根短树枝插在地上,第三根与它们相交叉,形成一个三角结构的框架。倚靠着这个框架的是大量最为短小、干燥的树枝,如此便堆积成一个小柴垛。外面一圈是更长一些的树枝,它们与其说是立着的,不如说是靠在里面的那个柴垛上。如果一根木柴是水平放置的,在引上火的情况下,中间会烧尽,两端则烧不着。假若这木柴是立着的,那它肯定很快就会烧着,并且烧的时间更长,最后会烧成灰烬。”这是对此有所耳闻的理查德·杰弗里斯在《毕维斯》[5]这部儿童史诗作品中的描述。将篝火搭筑好之后,接下来就是点火。正如水手在风神埃俄罗斯的洞中依然能点燃烟斗一样,年长的吉普赛妇女也能在狂风袭来时将篝火点燃;普通人就没有这么熟练。从露天火堆上升起的风烟充斥着过往的记忆。一阵烟火飘过,我们即刻与遥远的祖先感受一致,我们身体里最初、最原始的记忆被唤醒了。
一位名叫R. H.梅辛杰(R. H. Messinger)的美国诗人曾写有以下的诗行:
点燃木柴吧!——
哎,要山边的山毛榉枝
小猫头鹰在那里相聚、嬉闹,
还有乌鸦低沉地叫唤;
要断裂的松树枝与香甜的雪松木;
还要一块芬芳的泥炭,
它就藏在蕨类植物的下面,挖挖看;
满是疙瘩的橡树木也不错,
或者一捆普通的柴把。
它明亮的火焰在摇曳,忽闪忽闪地,
将正在喝酒的我们照亮;
而这渗出的琼浆
是我们思考时甜美的音乐。
煤上面燃着的火,即便在铁匠的炉子里,也无法与木头上火焰的熊熊燃烧之态相提并论。木头上燃着的火是这一切的开端。在人熟悉煤的用途之前的那几个世纪里,我们粗野的祖先们在燃着的木柴上炙烤肉类、取暖。
煤是现代的,也是堕落的。来看一首古老的爱尔兰诗歌,诗里提及了燃料的使用,“噢,”这首抒情诗是这么开始的,“为了弗格斯王的盛宴需点起火来,无论是在海上还是岸边,都不要点燃树之王……柔韧的忍冬,如果你点燃它,厄运会接连不断地袭来;武器会对准你,你会被汹涌的巨浪所吞噬。不要点燃珍贵的苹果树。”这位游吟诗人接下来娓娓道来,何种树可用作燃料,何种树不能。接下来的诗行是最值得玩味的,“木头中燃烧起来最为暴烈的是绿橡树,一旦燃起来,无人能够毫发无伤;人一靠近它就会头疼,它辛辣的灰烬会让人眼疼。在所有的树木中,赤杨木是战场上的巫师,在战争的火焰中烧得最为滚烫——点燃赤杨木与山楂树时都得格外小心。冬青树,趁它绿油油时燃烧它;冬青树,等它干枯下来燃烧它;所有的树中,冬青是最好的。”会有人带着如此的热情与诗意来描绘“德比光明”与“丝石[6]”吗?即便是品质最优的“德比光明”与“丝石”?
每日照料柴火实际上都得靠一个人专门完成,因为与煤火相比的话,柴火需要人持续不断的关注。总有些突发情况,需时刻提高警惕。风箱得放在近处,火钳得时刻放在手边。生柴火的时候,这两个工具可比烧煤火时用的工具要意义明确得多。火钳不必佯装做派,不必明晃晃的;风箱除去它的基本用途,本身也是个美丽的物件;壁炉中的柴架直立着,体态优美,上面躺着木头;生火的砖块温暖、朴素,它那温馨的氛围是装饰性的瓷砖永远无法实现的。另外,木头的清洁感与煤的污浊形成鲜明的对比。木材来自附近的小树林。你看着它成长起来;你对它有情,它对你有意。它期望带给你温暖,你也希望借由它取暖。相较之下,煤块显得冷漠无情得多。再加之,木材是由某个你熟悉的、性情幽默的村民砍伐并亲自送上门的,而煤则是由某个矿工挖出来的——他大概脾气暴躁得很,整日想着罢工的事。你几时听过伐木工人罢工的?再看看木头上冒出的烟!干净、气味香甜且浓烈,在烧得焦黑的叶子的映衬下,这烟雾的色泽很是优美剔透,犹如鸽子的酥胸。它那灰蓝色中透出的优雅简直无与伦比。
惠蒂埃[7]在其著名的长诗《大雪封门》中将灼烧着木柴的壁炉给细致描绘了一番。我们听到了灌木的断裂声,与树液的嘶嘶声。火栖息在“绿色、又大又厚的橡树木”与“坑坑洼洼的灌木”上:
走近
我们看到第一缕红色的火光出现,
听到清脆的断裂声,发现摇曳的光
闪烁在水洗般的白墙与松垮的横梁上,
直到这间老旧、装饰简陋的房间
绽放成一朵玫瑰色泽的花儿。
斜体的这句写得真好——斜体是我加的。对最好的火而言(正如对最好的芹菜)——那种最真挚饱满、最激荡心扉的火——必须得有霜。在雾蒙蒙、潮湿的日子里,火只是默默地燃烧着,而丝毫没有热情发展成熊熊之势。惠蒂埃给我们来了场暴风雪:
将外面的世界关在门外,
我们围坐在干净的壁炉前,
心满意足地听着北风呼啸,
它愤怒但徒劳地撞击着门与窗。
我们面前这火红的木材灼烧着,
这火热的空气使得窗上的霜慢慢褪去;
更大的声响
撞击着门梁与椽子,
这气流越是咆哮,
这烟囱的大喉咙就笑得越欢。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用上柴火。在伦敦就完全不可行,法令禁止。那我们就将煤火生旺,从它那温馨的火光中得到欢乐。不管你是独处,还是有人相伴,火都能让人高兴起来。的确,火能够陪伴我们。只要壁炉中还有火,你就不用害怕孤单。火光中的脸会对你微笑、捉弄你、向你皱眉、向你打招呼、嫌弃你。即便没有脸,总会有烟,烟千变万化,它会将你的思绪带到愉快的小径上,最后抵达一个幻想的妙土。或者你就盯着这火看,发现火的正中心成了蓝色(尤其是在空气寒冷的情况下);再不然,手中拿根拨火棍,拨弄几下煤块,让之燃烧得更为雀跃。这是一种很愉快的消遣活动,让人想到中世纪时火被视作魔鬼的地盘。
注释
[1]爱德华·菲茨杰拉德(1809-1883):英国诗人、翻译家,《鲁拜集》的英译者。
[2]《荒村》为十八世纪英国剧作家奥利弗·哥尔德斯密斯(1728-1774)的名诗。这首诗并没有名家的翻译版本,而译者自觉能力不足,故选取了网上的翻译。在未特别注明的情况下,本书中出现的诗歌皆由译者本人翻译。
[3]当时还是默片时期。
[4]莫蒂默·柯林斯(Mortimer Collins,1827-1876),英国诗人、小说家。
[5]理查德·杰弗里斯(Richard Jefferies,1848-1887),英国自然作家,他的《毕维斯》(Be?vis)是一部经典的儿童文学作品。
[6]均为当时的煤的品牌。
[7]约翰·格林里夫·惠蒂埃(1807-1892),美国诗人,与朗费罗等并称为“炉边诗人”。下面的这首《大雪封门》(SnowBound)是他的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