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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引子 上海1937

黑色机器

在上海外滩的北端矗立着许多作为外国资本主义象征的摩天大楼,罗斯柴尔德大楼是其中的一座。电梯停在第二十层,这座大楼还有个第二十一层,但很少有人上去。走廊里冷冷清清的,一端是上了锁的楼梯井,另一端是一间单人办公室。玻璃门上有一行烫金大字“曼哈顿海事保险公司”,房间里的百叶窗紧闭。

在紧锁着的办公室内,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正站在景观窗后,从街面上看过来,窗玻璃犹如光滑的大理石板。年轻人正用高倍望远镜透过窗玻璃瞭望黄浦江面上繁忙来往的舢板、小船和货船。北边靠近江弯处,油船旭日号正被驳船拖带靠上浦东一侧的码头,码头上飘着日本的旭日旗。在苏州河口钢梁桥外,意大利邮轮阿奇里号又吐出一批来自欧洲的难民,他们将前往虹口的犹太人区。大江中游,一队炮舰靠舷锚泊着……英国皇家海军的希尔瓦特号、克里柯特号和拉迪柏德号,美国的大型老汽轮军舰马尼拉号、塞班号和瓜达尔卡号,中国轮船东海号和南海号,日本第11炮舰分队隅田川号、嘉名号和长谷号。

角落的架子上,那台自动收发报机开始发出咔嗒声,在纸带上敲打出摩斯电码密信。年轻人将望远镜放在桌上,撕下纸带,把它卷在旁边黑色机器的卷轴上,并揿下按钮,电动字母键猛敲了几秒钟,吐出一张字迹清晰的纸来……

日本帝国外务省文件——绝密

中国行动第一阶段启动

北平受到步炮兵部队攻击

准备接收外务省正式声明

正式声明如下

“此行动纯属防御,旨在保护日本帝国人员生命安全

日本绝无侵略意图,不寻求扩大其对中国的领土要求。”

电文结束

他扯下那张纸,抄起外套和帽子,走出房间,将门上了三道锁,然后沿着走廊向锁着的消防出口大步走去,开门进入楼梯间,下到第二十层去乘电梯。

上海的外滩此时人山人海。草帽,遮阳伞,太阳镜。身穿西式套装或传统一点穿“中山装”的男人,穿五颜六色的棉布连衣裙或丝绸旗袍的女人,固执地不理睬这桑拿天依然穿着皮草的俄国人,还有浑身被汗水湿透穿着背心和蓝布宽裆裤的工人。道路上挤满自行车、黄包车、出租车、公交车、有轨电车、货车和豪华轿车,它们都在争道抢行,喇叭声、喊叫声响成一片。一辆插英国国旗、架一挺维氏机枪的劳斯莱斯防弹轿车威严地驶过。

人潮如流,那年轻人穿行其间,寻隙而进,向南走过两个街区,再转弯来到南京东路上。但没走多远,他发现人流的行进速度似乎慢了下来。前面不远处,两个工人用一根竹竿抬着一大捆东西,挡住了人行道。年轻人发现自己陷在一帮穿西装的人之中——奇怪,这才上午十点啊!他瞥了一眼那个似乎一直走在他身旁的男人,那人戴帽子的样子让他觉得有点怪。再看看别处……见鬼,又有一个人在斜眼看他!这些人怎么啦?以前没见过外国人吗?拜托,这可是上海!

一辆细长车头的奶油色别克八型轿车减速驶向路边,来到他们身旁,车后门打开,车内一个戴着帽子的男人做了个手势。年轻人的肾上腺素急速上升,猛然转身向右,打算穿过人群,窜进街道两旁哪条狭窄弯曲的弄堂里获得安全……但那个家伙抢先挡住了他的去路,一支毛瑟自动手枪正对着他的皮带扣。

“上车……”

福州路185号有着毫无特色的高墙,分布着几扇特别窄小的窗子,看起来像座堡垒。别克车穿过戒备森严的大门,进入铺着鹅卵石的院子,在一道打开的钢质双扇门前停下。那年轻人现在戴着手铐,被手枪枪管抵着后背推下车,顺着冰冷的水泥楼梯走到一个地下室,在那里他被铐在一张血迹斑斑的金属椅子上。一张破旧的桌子(他确信看见上面有牙齿印)上有一盏台灯,一包南海牌香烟,一个鞋油罐做成的烟灰缸。

那群穿西装的人走了出去,另外两个家伙接替了他们。他们粗壮结实,浑身肌肉疙瘩,塌鼻梁,光头,赤裸着上身,由于溽热而大汗淋漓。两人盯着他们的囚犯,眼神里露出某种……他觉得像是某种渴求,这不禁让他心头一颤。

“哪位能给根烟抽吗?”年轻人说。

他们咯咯窃笑。

“这个外国人会说中文。”

“是啊,这显然没什么不可能吧?!”他回敬道,尽管和他们玩幽默无异于对牛弹琴。

没人给他香烟。

楼梯上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身上的蓝色衬衫汗渍不重,头发梳得油亮,他在桌后坐下,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本应显得和蔼友善,却让人觉得恶心。

“早上好,”新来的人有礼貌地开口说道,“很抱歉给你带来了不便,我们只需要你回答几个问题,时间不会太长的。”

“我是美国公民,我要求见领事。”年轻人说。

“当然。能让我们先确认你的身份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是阿奇博尔德·西姆斯。我是美国公民,我要见领事。”

桌后那面露微笑的家伙拿起一支烟,拿出一个花哨的芝宝打火机,动作夸张地咔嗒一声打火点燃香烟,然后透过烟雾看着美国人,眼睛眯得更细,笑容几乎让人生厌。

“听着,我再问你一次。我警告你,如果再不说实话,你将成为‘中国的客人’——无期的。和那时的住宿条件相比,这里就像沙逊酒店。”

“亚洲最好的酒店?会有那么糟糕,嗯?”

“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是阿奇博尔德·西姆斯,我是美……”

“好吧。你在中国做什么?西……姆斯先生!”

“我是曼哈顿保险公司的理赔员……现在可以让谁给美国领事馆打个电话了吧?”

“你在撒谎!”

那个不那么胖,但鼻梁更塌肌肉更鼓的家伙攥起拳头,走近了一步。

“哦,你好,菩萨大王。很高兴……”

一颗巨大的金星在年轻人的脑中爆裂,金光接着褪成一片红色,那一记耳光令人心悸,声音在房间里回荡,与他耳中的嗡嗡声混成一片。

“该死!遭报应了。”他做了个鬼脸,摇了摇头,把口中的血吐到地面潮湿的石板上,“你们懂不懂道理?!”

桌后的男人咯咯一笑。

“我们这位朋友看来是位美国英雄呢!但我们会让他和我们想到一起去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嘴甜好办事。是吧,美国人?”

“和气,和气生财!”年轻人回答着,“这句怎么样,菩萨?”

塌鼻梁又向前一步,但蓝衬衫挥手让他退下,又从桌子后面拿出一个白瓷瓶,白瓷瓶身上饰有明青花花纹,还有两个小瓷杯。

“你看,美国人,中国人是好客的民族。我们知道你们外国人喜欢喝酒。”

“嗯,时间有点早,但是……”

“我们也喜欢喝酒,喝酒使人放松,让人更好相处,没有隔阂……在中国有个说法‘酒后吐真言’,意思是喝了酒会说真话。”

“吐出来的也可能是牙齿,得看情况呢……”美国年轻人嘟囔道。

蓝衬衫倒满酒,举起酒杯。

“这是白云酒,由植物蒸馏而成,几乎是纯酒精!我肯定你会说有106度,希望你喜欢。来,喝!欢迎你来到上海!干杯!”

蓝衬衫举起了酒杯。

那个胖一点肌肉少一点的狱卒端起酒杯,捏住这年轻囚犯的鼻孔,把他的头向后扳,让他的嘴巴张开,将白酒灌进他的喉咙。

“喜欢吗?”蓝衬衫咧嘴笑道。

“很香,”年轻人咳着说,“有点凶……”

“很好!现在老奚也想敬你一杯,干杯!”

酒杯再次斟满,那个姓奚的莽汉上来敬酒,他对年轻人的鼻子软骨毫不手软,一杯酒直接灌了下去……

两人轮番强行往他喉咙里灌酒,年轻人已数不清被灌了几杯。很快,他感觉意识模糊,整个房间转了起来,越转越快。他瘫软在椅子上,看到鼻中流着血,早晨吃的鸡蛋火腿也吐了出来,成稀糊一样顺着领带流到腿上……他傻笑着,莫名其妙觉得很开心。

“哈哈哈,看来外国人酒量还是不怎么样啊!”审问的那人嘲笑道,“很好,我们来看看这回是不是吐真言了。你叫什么名字?”

“额的名……”他的鼻子肿胀,话语含混不清。

“是的,美国人。告诉我们你叫什么,来中国干什么,我们就可以都去休息了。”

“额的……名系……阿……阿……”

他们等着,露出期盼的笑容。

“……阿弥陀佛,菩萨……你……你他妈是谁?你个胖子……”

下一刻在年轻人脑中爆炸的星星白得耀眼,但很快归于一片黑暗。

年轻人失去了知觉……

罗雪

罗雪过着连上海女孩都只能在梦中才有的生活。

她想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想什么时候出去就什么时候出去,一辆配司机的拉贡达轿车和一个武装保镖载着她满城转。她喜欢香槟午餐,一吃就是一个下午,要在最豪华的饭店里,贵得越离谱越好。只要她乐意,会花上一天时间给她的手指甲镶上钻石。最高档的时装店会为她举行专场时装秀,让模特儿展示最新潮的巴黎时装。她的幼子无时无刻都有保姆或是奶奶、外婆照顾,留给她完全的自由——像镀金笼中的鸟儿一样的自由。

每当独处时,罗雪都感到深深的厌倦与孤独……有时夜里她会哭着睡去,诅咒那给自己带来如此优越生活的不幸。她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出生在南通航海罗家的一支中。所以,当她成年之日也正是那个男孩当婚之时,那个注定继承黄帮三合会老大之位的男孩——她的二表兄罗二哥(帮会的兄弟都称他为罗大哥)。她的父母迫切地、满心感激地将罗雪许配给了他。

按照要求,他们在25岁生日将至之前完了婚,也按照要求,他们的儿子在婚后一年出生。有了这件喜事,罗雪便卸除了这辈子应完成的全部社会责任。从此以后她便可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只不过指的是在严密地监管下花钱,以及在夜间独守空房。

但她的生活里没有爱情,罗雪和她的表哥之间没有任何感情,包办婚姻往往都这样。人们指望你学着去爱你的另一半,往好里说这是异想天开。不过,历经数千年,中国人已养成了无私无我、忍耐宽容的品质,这使那个指望几乎不算空想。但是罗雪那丈夫又矮又胖、大肚腩、光脑袋、罗圈腿,身上还有丑陋的纹身,说话粗俗、行为鲁莽,她在他身上找不到一丝可爱之处。她很高兴他晚上总在忙他那些见不得人的罪恶生意,在他控制的那些赌窟里赌博,在他拥有的地下酒吧里和那些女招待还有时髦女郎寻欢作乐。罗雪可以开心地躲开他的毛手毛脚、他那令人生厌的咒骂和口臭。

然而,她依然渴望爱情。

有一天,罗雪和她的两个上海闺蜜躺在美容院的浴缸里享受薰衣草黄茶浴,这两个闺蜜也是年轻有钱人的妻子(虽然和罗大哥无法比)。就是这一天罗雪接受了那个将改变她命运的提议。

“嗨,你们两个啊,”菲比尖声说道,一边得意地欣赏着自己整套闪闪发光的指甲,那些刚做的指甲还没有完全干,“知道怎么辨认一个夜总会是好还是不好吗?”

“你在开玩笑吗?”罗雪说。

“我不知道,”丹妮说,“怎么辨认?”

“看门口停了多少辆宾利!哈哈哈!”菲比很为自己的机智而陶醉。

罗雪和丹妮对视了一眼。

“不过我说啊,”丹妮说,“你们知道那家新开的酒吧吗?在和平东路上的那家,好像叫作百万富翁俱乐部……简直‘臭名远扬’呢!都这么说来着。那儿有牌桌,现场有摇摆乐队伴奏的舞蹈表演,我想他们很可能还有黑人乐手!外国人都去那儿玩的,他们说那儿满屋子都是又高又帅的法国、意大利男人。”

“当真?那我们必须要去!怎么样,罗雪?你这乖乖女,成天蹲家里干吗呢?一起去吧!”

罗雪有点犹豫,思索着……

“担心你的保镖,是吗?小可怜哦!听着,我有一个主意。”丹妮说,“你们到我家搞个‘闺蜜之夜’聚会。开一瓶香槟,打扮起来,然后偷偷溜进那辆杜森伯格里。杨冰会开车,没人知道谁坐在车里面的,我们拉上窗帘!我们在路上还能再干上一瓶!”

“好耶!去吧去吧,罗雪,你这个小可怜。该玩点出格的事儿啦,你非去不可!”

最后通牒

随着一桶脏水兜头泼下,那美国年轻人苏醒了过来。

他依然被铐在金属椅子上,浑身瘫软,脸伏在桌上一摊凝血和呕吐物里,这下那堆东西又浸到了水中。

两个穿警察制服的人打开那手铐,把他拉了起来。他脚步不稳,脑袋嗡嗡作响,半因醉酒半因脑震荡,他感觉难受极了,比他这辈子经历过最严重的宿醉还要糟糕两倍。他们用枪押着他走出地下室来到明亮的阳光下,阳光直刺他的眼睛,使他愈加痛苦。在院子的角落处有个简陋的卫生间,他们把他推到那里,里面又臭又脏,但是有自来水。他就着微温的细水流洗了脸和手,还刷掉了干在衣服上的呕吐物。

他被押进后面一个入口,一路就如同在游街示众,那边有几个穿警察制服的男人坐在风扇下抽烟,风扇慢悠悠地转着,这些人都板着脸,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们进入一台有伸缩铁门的电梯,其中一人按了去顶层的按钮。

电梯门再次打开,门外就是一个办公室,看起来不像在上海而更像在芝加哥。灰白色的墙上有康定斯基的画,红木地板闪亮,一张长方形黑漆办公桌几乎和房间一样宽,上面除了一本黑色皮革记事簿和一盏万向台灯外,什么也没有。室内还有一张双色长沙发,厚重的黑漆几何体结构配红色皮椅垫。

窗前站着一个人,他背对着室内,专注地看着外面。就一个中国人而言,这人个儿挺高,宽肩膀、细腰。

“好了。”那人说,身子并没有转过来,两个警察走了之后,他接着用中文说道,“坐下。”

囚犯遵命坐下。

这人从容地从窗口转过身,在那张皮办公椅上坐下。他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神色严肃,干练精明,拱形眉,头发自额前梳向后面,鬓角很长,像两只翅膀盖在耳朵上。他穿着蓝哔叽制服,但不是警察制服。那蓝色很深,接近黑色,没有衔级标识,衣服的剪裁——腰部收束,肩臀宽展,黑色皮腰带皮饰带——有点儿意大利法西斯的风格。

“哈罗德·鲁道夫·瓦格纳,”这中国人朗读着,像只暹罗猫一样眯缝着眼睛看着他的囚徒,“美国海军陆战队上尉。”

瓦格纳一言不发。

“用保险经纪人的虚假身份在我国为美国从事间谍活动。”

瓦格纳依然面无表情。

“这是非常严重的犯罪,你有什么可说的?”

“对不起先生,很抱歉,我无可奉告。”

“上尉,我来问问你,这几个名字听来有何感受?广州的R·M·卡伯利上尉、厦门的G·S·邓普斯特中尉、宁波的J·C·雷伯恩一级准尉、南通的T·J·莱特军士长、海南的B·F·莱姆军士长……还要继续吗?”

他停了下来,让自己的话充分发挥作用。

“你们的政府在我国领土上秘密实施‘海岸监视’行动,使用海军陆战队军官监视所有的军事调动,你以为我们对此一无所知?假如我告诉你,你所有的部下都受到了监视,我一句话就可以让他们即刻消失,你觉得怎么样?雷伯恩、莱姆、莱特和其他几名士官将会因间谍罪在日落前被处死。卡伯利、邓普斯特,还有你,将会去蹲监狱——服无期徒刑。”

“先生,我要求同美国领事馆通话。”

那人摇了摇头,凝视着瓦格纳。

“那毫无意义,你的政府帮不了你。你们的生命还不够珍贵,美国人是不会为你们找中国政府麻烦的。至少现在不会,日本正打算接管亚洲呢!很可惜,魏格那(他的英文发音),你得靠你自己。不仅如此,你战友们的命运也在你手中。”

瓦格纳叹了口气,低下了头。他想自己或许已经知道了自己问题的答案,但他还是问了那个问题。

“那么我起码可以问一下我在和谁谈话吧?”

坐在桌子后的男人双手合十,眼睛盯着瓦格纳,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答道:“我的名字叫杜伟。”

杜伟,果不其然。中国政府安全部门的头,神秘莫测,难以捉摸,令人生畏,他是唯一一个可以带枪面见委员长的人。但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在上海?他为什么没有在首都南京保护委员长和政府里其他的人?

“我们也在监视日本人,魏格那,”杜伟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我们知道他们不会满足于仅仅吞并满洲里,也知道他们不会在北平收手。下一个会是上海,不拿下整个中国他们不会停下的。

这样你明白我的难处了吧,上尉?你的国家在我国的领土上设了一个间谍网,收集着我们需要的情报——迫切需要的情报。日本人在策划着什么?他们的军队在哪里?他们的舰艇又在哪里?你们掌握着这些信息,但你们不让我们知道。这是不可接受的,我相信你一定能理解。你和你的间谍同事们不必一定要死或者蹲监狱,你们也可以帮我们一把的。”

瓦格纳悄悄松了一口气。听上去杜伟以为美国人获取的情报全都来自海岸观察者的“网络”,这么说他也许并不知道黑色代码和那些机器……

“你要我背叛我的国家……先生?”

“恐怕是这样。”

“为什么选中我?我可以知道吗?”

杜伟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想挤出一个微笑。

“两个原因:一、只有你在这里;二、你觉得我能和你随便哪个弟兄进行这样的谈话吗?”

瓦格纳脑海中冒出小组中其他人的形象——大脑简单,肌肉发达,理着板寸头,典型的美国小伙。他们的中文程度最多只够叫辆黄包车,点一瓶啤酒,和漂亮的女孩说“你好”。

“你是个聪明人,魏格那上尉。你对自己祖国的忠诚毋庸置疑,昨晚你就展现了你的勇气。不过,我有些令人鼓舞的消息告诉你……”

瓦格纳抬起头,心里很怀疑,但又希望抓住任何机会从这肮脏的泥坑里脱身。

“就在我们谈话的这会儿,我们两国政府正在商谈一项军事交换协议。你们的领导人罗斯福知道,日本对太平洋地区的侵略不是会不会动手而是何时动手的问题,所以你和其他那些人才到了这里的。一旦我们在具体条款上满足了你们那孤立主义的政府,我们双方就会正式共享军事情报,你们坚持两面派行为的时间长不了的。”

他打开一个里面装满美国好彩牌香烟的银烟盒,示意瓦格纳拿一根,然后用一只进口金打火机替他们两人都点了火。

“听着,魏格那,我能理解你有点进退两难。不过,请听我说一说中国的情况。当今之道,务实为要。如果你帮了我们,其实是在帮助贵国的朋友抵抗我们共同的敌人。你的行为只会有益于我们两国的关系,这绝不可耻,这很高尚。如果你的上级了解了当前的形势,他们会感谢你的。”

“我很怀疑。”瓦格纳苦涩地想。

“怎么样,可以开始了吗?”杜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手头有对我们有用的情报吗?”

这是个象征性姿态,是个考验。他们当然已经看过了,在他被灌晕过去的那会儿他们就搜了他的口袋。他们不会在北平收手的,杜伟刚刚说过。

“好吧。”瓦格纳说,“日本人即将进攻北平。”

“凭什么?”

“他们说是中国人挑起的,这是他们扩张控制范围的借口,先生。”

“非常有趣。看呐,上尉,这没什么痛苦吧?!不像之前那样吧!这么说我们达成共识了,对吧?你获得的所有情报首先要让我知道,毫无隐瞒。我会等着,也会看着的。握个手吧……”

瓦格纳勉强地按他说的做了。那只手骨节突出,强壮有力,冰冷干燥,像冬眠的蛇。

他到底在干什么?

为什么是他?

罗大哥

上海法租界一条林荫大道上,一辆丰田豪华轿车等在一栋富丽堂皇的豪宅外,发动机轻轻地颤动着。二十英尺宽的大铁门缓缓打开,轿车驶上碎石车道,从几个板着脸的武装警卫面前驶过。随着一阵嘎吱嘎吱的声响,它在宽阔的大理石台阶前停了下来。一个穿黑色西装系着领带、长着一张拳击手面孔的男人从折叠加座上跳起,打开了后车门,一位身材矮胖、头发灰白的男子下了车,另一个拳击手长相的男子从另一侧下了车。

他们一人在前,两人紧随,进入豪华的大厅,从屋顶巨大的水晶吊灯下走过,朝旋转楼梯走去。周围阳台上有更多的武装警卫,毫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们。他们来到顶楼,走过一段精致光滑的实木过道,被领入一个华丽的房间。屋内是一个长得活像一只毒癞蛤蟆的男人,他穿着昂贵的丝绸睡袍,倚靠在一张奢华的沙发上,旁边的咖啡桌上摆着一瓶漂亮的插花,沙发两边各站着一名绷着脸的武装警卫。

拜访者走进来,弯腰鞠躬,沙发里的男人懒懒地用眼神瞥了一眼那张单人客座。那个灰白头发的矮胖男人坐下,拳击手们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双拳紧握交叉贴在西服纽扣上。

沙发里的男人一言不发,不加掩饰直勾勾地打量着他的访客,在一段长长的沉默后,他用浓重的地方口音问道:“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大佐?”

那个被称呼为大佐的方脸男人,脸上挂着干巴巴的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掩饰起自己对面前这粗鲁野蛮人的蔑视。他客气地等了一下,组织好语言,然后用结结巴巴的中文夹着日语的客套话回答:“呃……怎么说呢……罗先生……请让我谢谢,日本皇军感激你……做的一切……为……为了……健康……和平……在上海。”

对面沙发上的男人面无表情,两眼盯着他,就像青蛙看着一只它将要吐舌去捕捉的虫子,听着他艰难地用中文说了些场面话,心里暗自好笑。

“呃……怎么说呢……是……我们认为你……呃……减轻了穷人和无家可归者的痛苦……我们相信你也……呃……帮助,嗯……降低了犯罪率……”

这个中国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日本大佐尽管内心厌恶,却不得不一直微笑着忍受。

“呃……怎么说呢……是……由于我们的军队……给华北带去了和平……呃……怎么说呢……呃……所以我们愿与你合作。我们希望你的帮助让更多的人……怎么说呢……快乐……呃……和满足……呃……怎么说呢……进一步降低犯罪率!”

沙发上的男子正是黄帮老大罗大哥,他的眼睛冷冷地微微一瞪。

“但我的印象里是日本军队在满洲有自己的供货人,完全能够满足自己和所控制者的需求。”他说。

“呃……对的……怎么说呢……我应该说,以前是对的。但是,一个新的市场打开了……怎么说呢……最近……北平决定接受关东军的保护。”

这时罗大哥的眼睛有了生气。

“北平?”

他向后一靠,用难懂的中文暗语低声和身后的一个手下说了些什么,那人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房间。

“不错,”日本人说,“一个有两百多万居民的城市。我们的目的是给尽可能多的人带去和平与安宁,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罗大哥缓缓地点了点头,尽力保持严肃的表情。

“你们需要多少?”

“十吨。”

“明白了。”

罗大哥瞟了一眼大佐身后那两个面无表情、拳击选手般的人。他们带了枪,毫无疑问,但他们并不想找麻烦,至少不是今天,不在这里。这是日本军队,不是什么敌对帮派,他说话得小心。

“非常有意思,”他说,“不过,还有个市场力量的问题。”

通过黄帮开帮祖师爷,他的曾祖父罗毅起至今建立起来的关系网,罗大哥控制了中国东南部的水上航运,也就是码头、河流和运河这些交通大动脉。这也使他得以控制了许多其他事务,其中包括在上海与某些金融大佬进行鸦片交易这棵摇钱树,日本人对于这一切当然很清楚。

“那是自然的,我们将按批发价外加百分之十的补贴付款……”

“哦!”罗大哥控制不住贪心,哼了一声。

“不过我们要求立即交货。”

罗大哥在心里计算着……凑巧,此刻老上海码头上正有十四吨鸦片在装船,将经杭州运往盛产钨矿的江西省一个军阀那里。日本的间谍肯定掌握了这个情报。

“不好意思,大佐。”罗大哥愤愤地嘟囔道,“那会把我的供应链完全打乱的。”

“那好,百分之十五。恐怕这是我们最后的出价了。”

罗大哥瞥了一眼大佐身后那两个绷着脸的家伙,这次两人竟有胆量回看了他一眼。罗大哥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操他妈!”

“尽管我很敬佩你们强大的军队,”罗大哥信口开河,“但从金融角度上来看,这笔交易少于百分之二十是做不成的。”

此刻,大佐的眼神中已没了日本式的客气。尽管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隐藏了瞳孔,脸上依然挂着柴郡猫般的笑容。罗大哥的表情则如同一个在糖果店行窃的小贼,手卡在糖果罐里被当场抓住,却硬装出一副清白无辜的样子。

大佐身后的一个“拳击手”俯身靠近他的肩膀,用日文急促地低语了几句,他听后点了点头。

“你真会讲价,罗先生。”他最终说道,“那好,就百分之二十,十吨货,最纯的,立刻交货。”

“会的。”罗大哥咕哝道。

生意成交。大佐起身,只随便弯了下腰,那野蛮人不会注意到其中的差别。他的两个保镖也照样做了。

罗大哥注意到他们的无礼,但毫不在意,也未起身,只是在三个日本人转身离开前略点了点头。他们一走罗大哥便转身对他的一位心腹说道:“给老城区的市警察局打电话,让包局长立刻过来一趟。告诉他计划有变,我们需要谈谈。”

“他不会高兴的,老大,您知道他忙着搞政治呢!”

“政治,天呐!”罗大哥轻蔑地说,“包胖子忙他妈的啥政治?警察、黄帮、蓝衣社还是红军?更不用说他妈的替他塞满钱包的政府了!他和所有那些王八蛋一样,只效忠于金钱。我们只要他们的钱,谢天谢地!去他妈的包局长和他的政治。如果他不高兴,黄浦江里的鱼可就高兴了,那胖子够鱼吃一个月的。跟他说快他妈的给我过来,立刻!”

“是,大哥……”

抉择

哈里·瓦格纳向窗外看了第一千次。那辆别克车在外滩边罗斯柴尔德大楼入口外转来转去,还有一伙人守在服务通道入口处。

室内烟雾缭绕,他在桌旁踱来踱去,紧张地注视着电传打字机,担忧那一刻的到来……

随着一阵机关枪射击般的咔嗒声,打孔带卷动起来。瓦格纳心跳加速,双手颤抖,将纸带撕下,放进卷轴。黑色机器的键盘一阵爆响,进纸器中吐出一张纸来:

日本帝国外务省文件——最高机密

美津奴号巡洋舰和海军陆战队登陆部队驶离佐世保

目的地上海

准备接收正式声明

正式声明如下

“行动目的在于维护上海的和平与秩序,保护日本在华利益

绝对不应被误解为进攻行为。”

电文结束

他把情报摆在桌上,在椅子上坐下,手里摆弄着香烟,不时啃啃手指上的倒刺。该死,现在怎么办?给中国人做密探,我的天哪!我的任务怎么办?

还是做个英雄?让弟兄们和自己一样命悬一线?他双手捋过脑袋,感觉手心的汗水沾了几根头发。他看了看,自己在掉头发,他一直没有睡觉,今早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好像老了十岁!

该死的!不管怎么说,他也得走这一趟。

他拿起那张纸,折叠起来放进口袋,一把抓过外套和帽子,抑制住胃的痉挛,朝门外走去。

瓦格纳从外滩向南走,别克车开始行驶。瓦格纳一直向南,穿过南京路,他回头瞥了一眼,有两个家伙沿着人行道跟着他——他已经认得那几顶帽子了。与此同时,那辆车掉了个头跟着他,以步行速度在车流中穿行。

他继续向南走,穿过珠江路。现在身后那群打手大约放松了一点——他正直接前往秘密警察总部。过了汉口路,下个路口是福州路,向右转还有不到一个街区就是杜伟的审讯中心。他向那儿径直走去,快到大门口时他放慢了脚步,扭头看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家伙和那辆别克车,他们此时被堵在一队黄包车后面,但并不着急,他们跟的人可是个橄榄球高手。

打橄榄球……哈里·瓦格纳,芝加哥大学兄弟会成员,大四时效力马鲁队,打边锋。他可不是一个体重二百二十磅的傻大个儿,他速度快,球技高,是个得分好手。在他摔断手腕前,芝加哥熊队的球探曾向他抛出过橄榄枝。就因为挨了一次揍、受到一点威胁,不论那经历有多可怕,便向外国势力低头,乖乖交出国家机密,他会是那样的人吗?

没错!但这还对其他人的生命有威胁……

如果他不反抗束手就范,弟兄们会怎么想?如果换成他们,他们会怎么做?他在新兵训练营、在军官学校都学了些什么?永远忠诚!忠于国家,忠于使命。

美国领事馆新楼距秘密警察总部仅三个街区,沿福州路到江西路的拐角处即是。领事馆原址在苏州河北岸,几年前日本人占领了那一地区,领事馆馆舍变成了日本驻沪总部办公室,自那时起美国领事馆便搬到了此处。三百米,跑过这段距离他需要多长时间?一分钟以内,不过在人行道上可不行,路上熙熙攘攘一如既往,路边的自行车道最通畅。前面有两个繁忙的交叉路口,别克车无法快速通过。瓦格纳距最近的跟踪者已有五十米,还不用说他的腿足足有他们的两倍长。

他走到秘密警察总部的门房前,放慢脚步,肩膀向左转,似乎就要进去了,这时他停下,俯身仿佛要系鞋带,身体摆成了短跑的起跑姿势,猛然发力冲进自行车流,双臂双腿心脏一起剧烈运动,如同一列横贯大陆的火车……

韦恩·S·牛顿少校是彼得原理的实例,他被提拔到自己无法胜任的职位上之后便一事无成。他曾是一位优秀的前线指挥官,1917年他在战壕里因逞一时之勇而受伤。当与他喝酒叙旧时,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但问题是,有些人天生只适合执行血肉飞溅的行动,而不是坐在桌前处理文件,牛顿就是这样一个人。作为美国海军陆战队第四分队执勤官,需要面对的官僚主义、朝九晚五的作息制度让他非常不适应,甚至改变了他的性格。办公室的压力使他变得脾气暴躁,不近人情——至少在太阳尚未划过船帆桁架落下,他又可以喝酒之前。

在这个闷热的六月早晨,当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衣冠不整的哈里·瓦格纳出现在他的办公室时,牛顿少校并没有感到兴奋,恰恰相反,他预感到会有一罐“臭蛆虫”,一个会让他的生活加倍繁杂加倍痛苦的罐子马上就要被打开了。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瓦格纳?”

“真的抱歉,长官,但必须把我们的人撤出来,马上就撤!”

“撤出来?瓦格纳,你喝醉了吗?难道你不知道这个行动是海军情报局当前的一号优先任务?这个行动对于国家安全至关重要,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重要。你看一看这些狗屁东西……”他指着桌子上那堆乱糟糟的军情报告,上面还有瓦格纳刚带来的打印件,“你不明白吗,瓦格纳?总统是对的!日本人就是敌人,我们在这儿就是身处最前线了。把我们的人撤出来?你疯了吗?”

瓦格纳叙述了他被杜伟逮捕和审问的事,还有他要处决或者监禁海岸监视行动人员的威胁。

“杜什么?这家伙是谁?”牛顿咆哮道。

“是这个政府国安局的头,长官。他是委员长的眼睛和耳朵。”

“委员长,是吧?可委员长是我们的好哥们。而且他需要我们远远超过我们需要他。”

“这不错,长官。但是中国人知道我们的活动,而且要求与我们共享情报。”

“他们知道黑色代码,还有那些机器吗?”牛顿压低声音问道,脸色都白了。

“我认为还不知道,长官。”

“感谢上帝!”

牛顿一掌击在桌子上。

“瓦格纳,这你得动下脑筋了。这个人是委员长的左右手,他们是我们的盟友。我们在他们的地盘上,他们需要这些情报……他妈的日本人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也许这终于能摇醒中国人采取行动了,你得给这个人他需要的信息——适当的信息。”

“适当,长官?”

“当然啦!有选择的,类似这样的东西……”牛顿挥手指指那份打印件,“会有什么害处?反正只要有一条中国渔船见到了小日本那些军舰,消息便会传遍整个东海。

但一定得保证有去有来。得是公平交易,不要搞成他妈的什么新闻服务。”

瓦格纳困惑地看着他。

“上帝啊,瓦格纳,我就是开个玩笑,别当真!”牛顿一边大笑一边大声说着,嘲讽地撇撇嘴,懒洋洋地往后靠到椅背上。

“但是长官,如果不经批准就与人共享情报,那不是违反了命令吗?”

“命令?瓦格纳,什么命令?拿给我看看?”

“啊,对不起长官,没有书面命令。就按你的命令办吧,长官。”

“这就对了嘛,瓦格纳。因为我自己就非常不喜欢书面命令。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有可能落入别人手中。所以我现在命令你,和那个家伙好好玩玩,用点头脑。”

瓦格纳一动不动,浑身冒汗。

“可以给我点什么书面的东西吗,长官?我是说,以防以后有什么误解,我肯定不希望有人说我们没有经过批准就把情报交给中国人。”

牛顿看着他,一副对军事法庭还有降级嗤之以鼻的样子。

“你知道吗,瓦格纳,对你们这些大学生我真没有太多耐心,你们这些人就喜欢他妈的那些狗屁繁文缛节……”

少校不耐烦地乱翻着桌上的文件,从这混乱的纸堆里找出一份有“机密”标记的文件。

“拿着,瓦格纳,这个怎么样?‘美中军事交流协议(ACME)在谈判中’,他们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不错,听起来就是这个意思,长官。”

“那好。听着,上尉,我不能给你任何书面的东西。第一,会有安全风险;第二,现在并没有签署任何文件。但你知道你必须做什么,所以现在赶紧给我去干吧!这就是给你的命令了。哦,对了,瓦格纳,记住……如果你搞砸了,我和这里的其他任何人都不认得你,你是一个不存在的人。美国政府不对任何在外国司法管辖区内从事非法活动的同胞负责,如此等等。明白我的意思吗?你还在这里等什么呢?”

百万富翁俱乐部

这真是水深火热的一周啊!

被秘密警察逮了去,在号子里被修理得很惨,受到杜伟的羞辱,九死一生地逃走……而现在被自己的上司又丢回“鲨鱼池”里。

更别提一支日本侵略军已启程打来这一次要细节。

但是,这是上海,现在是周六晚上!

瓦格纳以前以为只有纽约是个不夜城,现在他知道这不是事实。如同曼哈顿一样,上海在白天是一座繁忙勤奋的“大蜂房”,晚上摇身一变,便成了一个由饭店、舞厅、赌场、地下酒吧组成的星系,涌动的能量似乎在午夜达到峰值,并一直燃烧至黎明之后很久。

周六晚的上海又该是什么样子?

去给自己找点乐子吧!好好吃,开怀饮,寻欢作乐……因为明天我们就要死了。

为什么不呢?

他坐上一辆黄包车,来到法租界边上的那家百万富翁俱乐部——本月最受欢迎的酒吧。他挤进两边站满中国打手的大门,眼前高级舞女云集,她们都身穿迷人的旗袍、丝袜和高跟鞋。她们真的漂亮极了……尽管都不是吃素的,有点像食人鱼。不过这会儿刚入夜,一般说来她们的魅力会随着一杯杯威士忌喝下而一点点增加的。

他在酒吧里闲逛,喝着今晚的第二杯酒,纠结着要不要去扑克桌来一把,正在这时门口起了一阵骚动,三位迷人的上海姑娘走了进来。瓦格纳饶有兴致地跟着她们来到舞池,他的目光立刻被身材娇小的那位吸引住了。她曲线玲珑,母鹿般的大眼睛,脸上有淡淡的雀斑,那微笑像个女学生。他那达尔文式的本能不假思索告诉他不要迟疑,应该立刻行动。

乐队换了支快节奏的狐步舞曲,正合适。他掐灭烟头,冷静地向她身边踱去。

一个年轻的英国男人头戴卷曲的黑色假发,身穿燕尾服,脸上涂了鞋油,唇上抹了白色油彩,一副黑人歌手的架势,他开始对着一支黄铜麦克风唱歌。

我不想跳舞,别请我……

瓦格纳站到罗雪的面前,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接着看着她的眼睛,捧起她的手吻了一下。

他或许不是这里最英俊的男人——这屋里确实挤满了年轻帅气的欧洲人——但他是最高大、最强壮的,而且也很风趣。罗雪嫣然一笑,顿时容光焕发,眼波晶亮。

随后她偎进了他的怀中,他闻到她头发散发出来的香气,她玲珑的身体曲线软软地触着他的胸部,她的肩膀几乎就在他的唇边,那肩头精美细腻赛过明瓷。

我不想跳舞,我为什么要跳?

我不想跳舞,我怎么能跳?

我不想跳舞,衷心感谢。

我知道音乐带来浪漫,

如果我抱你在怀,亲爱的,我不想跳舞。

他带着她滑过舞池,她似乎飘了起来,脚几乎不触碰地面。他夹克下面结实的胸脯暖暖的,让她不禁阵阵战栗。

跳第一支舞曲时他们几乎没有交谈,但后来她问道:“你为什么邀请我?”

瓦格纳抬起头,故作正经地打量着她的脸庞。

“我想我总是顶不住雀斑的魅力吧。”

她羞怯地笑了笑,像个小女生。“我不喜欢那些点子……哎,其实是我丈夫不喜欢。”

“真的吗?你有丈夫?他真有福气!”

“他可不这么想。”

“真遗憾。”

音乐换成了慢狐步,这是跳贴面舞的信号。但他们才刚刚认识,对彼此几乎一无所知。这会儿她本可以礼貌地说声“谢谢”,然后离开。

但她没有。

瓦格纳把她搂得更紧一些。

我觉得我们曾站着像这样交谈过,

我们也曾向彼此这样地微笑,

但我记不得是在哪里,在什么时候……

“我不是在找一个男朋友,我找的是一个朋友。”她一开始就这样说,“我们可以见面,可以交谈,但是我们不可以做爱人。我们可以牵手、拥抱……我们做好朋友,好吗?”

“好的。”瓦格纳说。

他们谁都没拿这话当回事儿,连一会儿都没有。她正是他所寻找的,他是她唯一的渴求。而这不是轻易能遇到的,这一点他们彼此也很清楚。

之后,他们常在永康路见面,也去静安公园或豫园,外国人喜欢带中国女朋友来这些相对隐秘的地方喝鸡尾酒或是漫步。罗雪想出种种巧妙的办法避开她的保镖——大表弟小罗。她利用菲比和丹妮作掩护,借用她们的车和司机,戴上大帽子、面纱和墨镜。每个周六瓦格纳都带着她从远离街道的侧门溜进静安宾馆。

一开始,瓦格纳无忧无虑,幸福无比,若往好处想,他真是个幸运的家伙。她已婚,有一个孩子,在这块土地上没有离婚一说。所以他们之间不会有尴尬的纠缠,不会真爱上。

但事情总不按设想的进行。他们从没想到在彼此怀中的感觉会那么美好。毫无顾忌、如痴如醉、勇往直前、火热炽烈的恋情,犹如笼中鸟重返蓝天那样的狂喜。

这本不该发生……但这是他们的宿命。

这一切就发生在那个闷热的夏天,每一次相见都比上一次更好。他们会就着夜幕的掩护偷偷溜去静安寺的香港点心餐厅吃饭——叉烧肉、芹菜牛奶鱼、辣牛肉烧豆,还有她最喜欢的榴莲酥——此味只应天上有,他们用青岛啤酒还有黄酒互敬然后回到宾馆,爱情在整晚拼命燃烧。

对于罗雪来说,这短短的几周时间似乎是她迄今为止生命中唯一真正有意义的部分。

有一天她说:“哈里,能认识你真是太好了,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但我很害怕。”

“害怕?害怕什么?害怕我打扰你,弄得你丈夫找你的麻烦?”

“怕我们真的相爱……”

已经太迟了。

双重间谍

日本政府

要求中国政府立即停止无端挑衅行为

“你怎么看,瓦格纳?中国人会试着和这些家伙友好相处吗?”

“不会,长官。杜伟说委员长私下已拒绝与日本人谈判,并已下令中国军队在上海周围布防……”

“你给我带来了什么消息,魏格那?”

“这是刚收到的,先生……”

美国海岸观察计划——机密

日军第二、第四和第十后备师移往中国南方进行部署

“知道了。就是这样,是时候了。”

日本帝国外务省文件——最高机密

国家社会党领袖洪亚平开启与日本帝国的和平谈判

“这个姓洪的究竟是个什么家伙,瓦格纳?”

“他是一位政治家,长官,真正的政治家。”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大学者?”

“呃,长官,他今天是国民党人,明天又可以变成赤党。只要能让他获得权利,随便什么台子他都会跳上去。所以现在他称自己为‘国家社会主义者’,就是为了掩饰所有的行为。”

“什么?一个他妈的中国纳粹吗?”

“请听我说完,长官,这不过是个标签,仅此而已。既然德国与日本关系愈来愈好,姓洪的只是想搭一搭纳粹的便车,好建立一个傀儡政府,长官。”

“用一个亲日亲纳粹的政权来取代我们的委员长吗?见他的鬼去吧!我们这儿需要他妈更多的美国军事力量,现在就要!给达内尔海军上将发个电报……”

美国海岸观察计划——机密

美国亚洲舰队前往上海

“美国人这会儿为什么要管这档子闲事了,魏格那?”“我想这是我们经常做的事,先生。”

日本帝国外务省文件

最高机密

日军人员在帝国和平空军基地附近被中国军事警察杀害

海军特遣队在上海登陆

中国军队在上海火车站附近进攻日军阵地

战舰金刚号和雾岛号及航母赤城号驶向上海

撤离

咔嗒的机枪声夹杂着不时轰鸣的炮声响彻全城,瓦格纳赶到领事馆找牛顿少校时发现他正将桌上的文件扫进垃圾桶送去焚烧。

“就这样了,瓦格纳。这件屁事儿我们得丢下了,这儿闹得太凶,我们得撤了。”

“撤?长官,我们要去哪儿?”

“我们乘达内尔上将的船去珍珠港,你和那杜老爹接着玩,我相信就在我们说话这会儿他已经在去南京的路上了。”

“南京?”

“对,瓦格纳。和其他政府大佬还有有钱的‘肥猫’一道。趁‘厨房’还没着火赶紧走,沿长江向上去找委员长。”

“我懂了……”

瓦格纳的头脑飞转,脑海中很快塞满了唯一的一件事……他当然知道总有一刻一切都会结束。但现在,这么快?一阵悲伤的空虚感袭来。一个甜美的梦,他……他们俩……刚刚沉醉其中,却被粗鲁地唤醒了。

爆炸声在远处回响。

“机器已经搭乘孟菲斯号先行一步了,它们会在南京的美国公使馆等你。今后你向埃德·卡特参谋长报告。你的使命不变,将这项工作继续出色地干下去,年轻人。在帝国和平空军基地有一架B10轰炸机等你。永远忠诚!”

瓦格纳和他握了手,麻木地,用永远忠诚的坚定外表掩藏起他那颗沉下去的心。

他回到酒店,将自己的器材扔进装备袋。外面艳阳高照,但对瓦格纳来说,天气凄凄惨惨,犹如出丧之日,因为他经历了强烈的情感冲击,突然间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感。

没有时间告别,怎么才能联系上她?或许可以在门房那儿留一张告别便条?

“该死的,别犯傻了!”他责备自己,好像当前局势还不够危险似的。

但他的思绪还是不停地转回到她的身上,有拼命想再见她一面的冲动。

“我犯了一个大错,哈里!”她曾经对他说,“我不爱我的丈夫,但我真的爱你。”

他知道她是当真的。一个女人说的话可以不作数,但是她的抚摸、她的亲吻是不会撒谎的。

瓦格纳擦了一把额头,他的喉咙有点堵。这该死的肮脏城市,那些该死的烟雾!也许是香烟抽多了……

他肯定自己绝对会思念那些亲吻的。

但他是个男人,真该死!是一个肩负对国家安全至关重要使命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军官。他必须闯过这一关,别无他法。任务第一,永远忠诚!爱情只是战斗间隙短暂的喘息,是战争冷酷考验中偶然遇到的温暖人性的抚慰……

像这样失去爱情真残忍,是非人的折磨。

罗雪会怎么样呢,可怜的人儿?她曾说过自己之前的生活像在坐牢,和瓦格纳在一起的六个星期像是逃出来进了田园诗中,那些狱卒会把她再抓回去吗?

或许她最终会再去那百万富翁俱乐部……

不,那不可能!她不是那种女孩。

泪流成河

“抱歉,夫人!”静安酒店服务台的接待员说,“史密斯先生已经退房了……”

什么?没有弄错吧?!不,他不会就这样离开她的!绝对不会!他……

罗雪那天失魂落魄地离开酒店,回来的路上几乎支撑不住,墨镜后泪眼蒙眬。回到那豪宅后,她扑倒在丝绸枕头上,泪流成河,弄得枕芯里的鹅毛绒被浸湿,板结成了惨不忍睹的一团。

之前她的直觉或许已告诉她他的身份是个谜,就像许多在上海的外国人一样,但她从来没有问过,他也从来没有说过。可是他会因为战争而逃跑吗?哈里绝对不会。那又是为了什么呢?她做错了什么事吗?

傻姑娘。

蠢女人。

菲比和丹妮大谈新的酒吧和沙龙,想使她振作起来,但是罗雪还没准备好开始新的冒险,她的心已交了出去。

不仅如此,她还努力让那段过去鲜活地留存在她的心中。

“这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罗大哥躺在长沙发上,极力保持着冷静,克制住一下子弄死他那大表弟小罗的冲动。

“……我先是听说有人看见她大白天独自一人离开静安宾馆。这会儿阿俊又说他看到她和一个该死的外国人跳舞,一个他妈该死的外国佬?我的老婆?在我的俱乐部里?兄弟,看着她,一刻不离地看着她,这是你的事儿吧?所以请问有谁能告诉我他妈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大哥,我该死,真的对不起!一定是她用什么办法耍了我们。我发誓,我每周六带她去她朋友家里,第二天午饭后再接她回来。”

“你没见她离开过?”

“从来没有,大哥!我们通宵守在外面的,阿冲可以作证。”

他仔细思考着。

“她的女佣在哪里?把她给我叫来。”

日记本是顶级的那种,有设计师签名,沉沉的,包着精美的皮革封套,芯子是带香味的牛皮纸,有一只小巧精致的纯银挂锁保护着里面的密珍。但是当罗大哥嗅到了这本日记的气味之后,要想保住罗雪的秘密不让他知道,一把女子用的精致挂锁可就远远不够了。他自己不识字,便让女佣读给他听:

“我想和他在一起……

他让我如此开心……

我喜欢他吻我,我喜欢他搂着我,我喜欢他的抚摸……”而这句话决定了这个外国人的命运:

“我喜欢我们融为一体……”

“他是谁?”罗大哥嘶声说道。

“我们在静安酒店的服务台查了,大哥。酒店登记的名字是约翰·史密斯。他已经结账离开了,没有留下新地址。只有一个办公室电话号码,但是拨过去后无人接听。”

“好,那么他现在在哪里?让包胖子过来一趟。”

“约翰·史密斯是个假名字。”包局长说,“他是个美国人,真名是瓦格纳。他和杜伟过从甚密,他的手下曾经把他弄进福州路又放了出来,是个间谍。所以他现在很可能去了南京。”

“南京,嗯?小罗过来,给你个任务。”

“小弟,你来做什么啊?”

“雪姐,我来带你回家。”

“带我回家?小弟,我就在家里啊!”

“不是,回老家,回南通。”

“回南通?为什么?”

“雪姐,我得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你的儿子罗毅戈发高烧。家里的老人说做妈的应该陪着他,他们担心他可能挺不过去。我很抱歉,雪姐。”

“哦……我的孩子!”

罗雪的心早已伤痕累累,支离破碎,现在又感到有一把尖刀扎了上去。作为母亲她一直觉得自己失职,内疚之感始终萦绕在她的心头。

“会好起来的,雪姐,”小罗说,“拉贡达车已经在等了。你的女佣给你收拾了点东西,我们可以马上就走。”

他们驱车经过帝国和平空军基地,在中国军队阵地后拐向北,两个小时后到达江边。小罗驾车沿着江岸护栏在荒芜的江边前行,经过杂草丛生的浅滩,水边长着柳树,树下水牛在吃草。

“不乘渡船吗?”当豪华轿车在一个简易码头停下时她轻声问道。

“不,雪姐。大哥说让弟兄们带你过去,说这样更快一些。”

太阳要下山了,白天浓重的水汽在冰冷的江面上凝结成为夜晚的雾气。

罗雪爬上汽艇垂眼坐下,对一切都漠不关心,那些人从拉贡达车上卸下她的行李箱。她静静地坐在船头,怅然望着扬子江灰灰的、宁静的水面。这时,那些水手嘴里叼着烟,解开缆绳,将船驶进深水航道,江岸迅速地消失在他们身后。

她的泪水已流干,她并不后悔。她知道,相比孤独地活上一百年,激情狂热的一个月要好得多。而且真的,有时候死刑比终身监禁更加仁慈。

因为她已经体验了溺水的感觉。她的头没在水下,一束光芒映照着水面,可她就是无法触及它。

这就是那种感觉,她一直梦想、一直渴求的爱情,终于找到了,却又被夺走。她品尝着它带来的极乐,却尖叫着被拖走,而且她清楚地明白,此情此生她不会再有了。

好像无法呼吸,甚至张不开嘴巴,尽管那最纯净的氧气就在她的嘴唇旁边。

在酒店服务台前她就感受到了这一切。

这种感受寒彻肺腑,让人情愿投身刺骨的江水之中,获得愉快的解脱。

很高兴能远离水面上的那束光芒……

罗雪渴望在浊浪深处得到黑暗的慰藉……

有些事虽是首次经历,

却似曾相识已在心底。

好像我们曾经相遇,

一起欢笑,彼此相爱,

但有谁知道那是何时又在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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