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南京
忽必烈汗在上都曾经下令
造一座堂皇的安乐殿堂。
这地方有圣河亚佛流奔,
穿过深不可测的洞门,
一直流入不见阳光的海洋。
很久很久以前,这故事这样开始,一个名叫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的英国诗人吸食大麻飘飘欲仙之际,得了一首千古绝唱。当他从迷醉中醒来后,便动手将那诗歌记录下来。这时,一位不速之客,就是那位所谓的“波洛克来人”到他家中拜访,拉着他进行了一场至关重要的谈话。当拜访者离开后,对柯勒律治和整个文学界都很不幸的是:他再也想不起那首诗歌的全文了。不过,侥幸记下来的那几行诗已完美地描述了——南京!
诗中的“忽必烈汗”其实指的是朱元璋,明朝的开国皇帝。公元1350年左右他下令建一座皇家园林,就位于长江南京段的岸边,中国的这条母亲河流到这儿已历经了千山万壑,即将注入灰蒙蒙浩渺无边的东海。
有方圆五英里肥沃的土壤,
四周被围上楼塔和城墙;
朱元璋在他那“安乐殿堂”周围建起了中国最大的城墙,其工程量仅次于长城,共有三十英里长,墙高一百英尺,厚六十英尺,用花岗岩石条为地基,有十三座巨型城门,城门上都建有坚不可摧的城堡。城墙围起了一片四十平方英里的红色冲积土土地,这块土地物产丰饶,在中世纪南京的黄金时期她供应着一百万以上的人口,是世界上最大最富有的城市。
那里有花园,蜿蜒的溪河在其间闪耀,
园里树枝上鲜花盛开,一片芬芳;
这里有森林,跟山峦同样古老,
围住了洒满阳光的一块块青青草场。
皇城中密如蛛网的水系滋润着大道两旁的林荫,公园花园里茉莉花、梅花、桃花、银杏、石榴、山茶花竞相开放,空气中四季飘香。西面的石城岭上覆盖着松树与竹林,好似一头猛虎蹲踞着俯瞰长江。东边林木葱郁的紫金山状如卧龙,雄踞通往上海的公路。人们都说有紫金山拱卫着南京,这座城市固若金汤。紫金山不毁,南京不堕。
这是九月的中旬,正值中国人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国民政府门前高挂着一只饰有漂亮金色流苏的红灯笼,那灯笼看上去像一只巨大的热气球,将两座石狮和几根高大的混凝土圆柱笼罩在橙色的光芒中。
瓦格纳从黄包车上下来,在威严的警卫眼前漫步走进了国民政府,那张用烫金汉字印有“瓦格纳随员”的红色请柬仍放在口袋里。不管国家是否处于紧急状态,即使没有任何证件,一张白人面孔通常就足以让他通行无阻。
一排小灯笼发出南瓜色的柔和光晕,照亮了穿过花园的小路,园中种着樟树与肉桂,不时响起阵阵蝉鸣。在他的右边,光线昏暗的柱廊后面那些行政办公室里,办事员和抄写员手握毛笔正俯首宣纸上忙碌着。他的左边,停了一排排豪车:罗尔斯、宾利、迈巴赫、杜森伯格、奔驰和别克,排列在砾石庭院的车库前。瓦格纳随着路灯走向这宫殿群的中心,在那里的仁爱剧院灯火通明,犹如文明的灯塔。
红地毯上站着一排着制服的警卫和着奶油色丝绸中式及地长袍的服务员。瓦格纳走进门,灵巧地顺手从一个银托盘上截下一杯香槟酒,脚步都没有停。
舞台上,国民政府军事委员已经就位,如同一群胸戴勋章奖牌的老兵合唱团在等待放声歌唱。国军将领们身着棕色制服、白手套、平头、领口翻领上金星闪烁、锃亮的武装带,还有佩剑。那些香烟不离嘴的部长们则身穿深色长袍、戴棕色礼帽、持手杖,有好几位留着稀疏散乱的满洲式八字胡。
一群服务员来来回回供应点心:鹌鹑蛋、鸽脯肉、鸡爪、鹅肫,剖开来的鸭头露出了其中的鸭脑,看上去像壳里的牡蛎,那成排的圆直玻璃白酒杯和细长的香槟酒杯,都斟得满满的。
瓦格纳一眼望去,礼堂中站在前面中心位置的是中国的重要盟友和主要贸易伙伴德国的代表:雨果·金德曼公使,身材高大、一头银发、神情冷漠,正和戴一副眼镜、神情呆滞而专注的约阿希姆·施佩贝尔深谈,他是电力公司经理和当地纳粹支部主席。站在他们旁边的是首席军事顾问,卢茨·冯·维尔男爵将军。他戴单片眼镜,脸上有剃刀伤疤,典型的普鲁士军官形象,他正向身边叼着雪茄的商业记者罗曼·勃兰特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好像是在对着地图解释。
英国代办塞巴斯蒂安·莱诺走了过来,他像往常一样打着白色的领带,漫不经心地抽着烟,独自在人群边缘游荡。莱诺是女王陛下留在南京的最后一位外交官,因为公使本人乘坐外交使节车辆在上海附近受到了日军空袭,身受重伤,现正在香港的医院里疗伤恢复。
一群西方传教士聚集在礼堂的中央,瓦格纳朝他们走了过去。他们正围着威妮弗雷德·克洛瑟·米德尔顿爵士夫人,听她说着什么。威妮弗雷德夫人是位上了年纪的女人,身体丰满,她穿着的一身狐狸毛领棕色套装显得有点紧,搭配一顶小巧的红色帽子,看起来像只倒置的红土陶汤盘。据说她曾做过救世军高级官员,现任国立大学教育系系主任,还是一位新时代中国女权的倡导者。
“……我真的认为你应该趁在这里的时候尽可能多地看看这个国家,亲爱的。”威妮弗雷德夫人说,她优雅的北方口音没什么起伏,“毕竟,谁知道什么时候还有机会再来呢?上个月我们开车去了趟黄山。你知道吗,真是令人难忘!道路状况实在是糟糕,还挤满了牛车,旅途非常劳累,但当你到达后,就会发现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那里风景壮美,奇山峻岭,林木葱郁,古雅的小小庙宇贴崖而建,和在画中看到的一模一样呢!”
“是吗?”南希·布朗热情地回应,她是在教会医院工作的美国首席外科医生的妻子,身体健康、相貌朴实,那抹笑容似乎凝在了脸上,“身处激发中国艺术创作灵感的山水风景中真是太好了!就像这座城市里的玄武湖——它应该就是青花瓷盘上的一幅柳景图,你们不觉得吗?”
教会医院的实习医师乔尔·韦弗,一位满怀理想的年轻人,教会的业余传教士,听完南希的话后,礼貌地点了点头。
“是的,南希,我完全同意。我们生活在一座美丽的城市里,一座真正的皇家乐园,但是这不应该是新中国了吗?我认为自帝制结束以来,社会底层的环境并没有太大的进步,这实在是太糟糕了!”
“确实,确实。”首席外科医生唐·布朗调和地说,他冷静、言谈简洁,毕业于哈佛医学院的他也因为自己的信仰而放弃了一个待遇优厚的学术职位,来到南京从事一项完全不同但同样受人尊敬的工作,“但是你知道吗?我对未来信心十足呢,我认为中国正走向复兴——一旦他们找到与日本人和平解决上海问题的办法。”
一阵掌声响起,表明仪式即将开始……
委员长正走上台来,他身材不高,穿着朴素的制服,严肃而慈祥,疲倦而忧郁。第一夫人紧随其后,她身穿整洁的丝绸紧身旗袍,头发用镶了珠宝的梳子优雅地盘起。她端庄地在一把宝座般的椅子上坐下,面前是一支麦克风。
全场高官政要都起立鼓掌并用眼睛余光相互打量着,保证自己激动兴奋的姿态堪为其他同事的表率……安全局首领杜伟就坐在委员长身后左边的座位上,那双能看透人心灵的眼睛扫视着台下的人群,不用说在人群中还混杂着便衣特务。
委员长礼貌地答礼,然后挥手示意人群坐下。他靠近笨重的金属麦克风清了清喉咙,在喇叭中激起一个回音。
“女士们,先生们,”他开始讲话,“一年之中今夜月最明!远在一千多年前的盛唐时期,中国人就开始庆祝秋分节令。所以今晚庆典的开始,我将给诸位带来传统的祝福:愿明月和群星将我的祝愿带给各位,愿这圆月陪伴我们,给我们带来辉煌的未来。中秋快乐!”
雷鸣般的掌声在剧院回荡,一些将军和部长跳了起来,其他一些人则带着谨慎的表情缓缓起立,杜伟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我们必将成功!”委员长未等掌声消退便对着麦克风喊道,喇叭中应声响起一阵啸叫声,使听众们平静下来。台上军事委员会的委员们又坐了下来。
“中秋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吉利的时刻、一个繁荣的时刻、一个变化的时刻。这是丰收的时节,此时大自然粮食满筐、猪儿肥壮、果蔬成熟,中秋标志着季节的变化,从酷暑到凉秋,余下的日子将清凉如斯。而今年,1937年,也不会有任何不同!随着我们新计划的实施,所有支持政府的中国人都将粮食满筐!”
掌声……
“现在我们有了发电站、电灯、新的工厂、医院和大学!我们终于准备好迎接那个等待着我们的美好明天了!”
更多的掌声。台下听众的反应较为热烈,而台上的官员则相对冷淡一点……
“正如季节会变化,中国在军事上的运气也必将改变!我们秋季的攻势必胜,必将给我们带来……”
此时委员长的话淹没在台下爆发的欢呼声和掌声之中,其中混杂着高喊“Heils!”[1]的德国口音。在等台下安静下来之时,他也平复了一下心情,眼睛朝左边瞥了一下。瓦格纳记起在哪里读过这一姿势意味着什么,但他记不清具体是什么了。
“日本人一直幻想他们肩负着某种天命,”当他说到这个词时,瓦格纳感到身后美国公使馆人员都显得有点尴尬,当年美国白人屠杀印第安人时也这么想来着,“让他们统治亚洲。他们看别的民族都是野蛮人,却意识不到他们自己才是野蛮人。而正是我们,我们中国人,在一千多年前唐朝时就把文化和文明带到了他们那个石头小岛上。而在那之前,中国已享有三千年的高度文明了!”
热烈的掌声再次响起。
“现在他们走得太远了。他们不满足于在北方侵犯我们的领土,屠杀和奴役中国人,还编造最不可思议的借口来侵犯和亵渎中国通往世界的金色大门——上海,这个国际化都市,我们的国际大都市!但他们不能再前进半步了!他们已走到尽头!”
掌声雷动。
“现在我们有了一条通往东方的新铁路,可将我们的武装力量加速运往战场……”
鼓掌。
“多亏了希特勒先生和我们的德国朋友……”他朝在场的德国人点头致意,“我们的军队有了新的力量和决心结束这场战争!”
掌声再次响起。
“配备德国最新坦克的第一装甲师!”
瓦格纳厌倦地揉了揉眼睛。停在国民政府门外的那辆装甲车正是组成所谓“第一装甲师”的四辆战车之一。
“现在我们有了一支空中力量,配备最先进的德国和美国轰炸机。”
台上台下再次响起掌声。
瓦格纳见过这支空军,规模不大,只有几架轰炸机、战斗机和运输机。他还在一个装满军事情报的文件柜里看到过一份报告,称一旦日本航母上的飞行中队起飞,国民党的空防系统维持不了几天。
“最后,但也是最重要的,”委员长继续道,“我们最强大的武器是中国无限的人力资源!我们的第88路军已准备好将敌人赶进东海,让他们滚回老家去!”
全场响起“万岁”的欢呼声。
瓦格纳暗自叹了口气。毫无疑问,委员长是位魅力超凡的领袖,但这些话中有多少是他自己相信的呢?中国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见人只说三分话——尤其是对陌生人。”
委员长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坐下,现在轮到美丽的第一夫人了。瓦格纳不得不承认她拥有电影明星般的魅力与风采。她从座位起身,赢得了一片赞叹声。她那精美的旗袍——她以世界上藏品最多的旗袍收藏者著称——是为这次庆典特别设计的。袍长及地,旁衩开至大腿,上等丝绸质地,交叉锁针法缝制,手工刺绣的凤凰梅花图案。
她在球根似的金属麦克风后站定,像专业歌手一样,双手相握,置于腰间,开始唱歌,或者不如说是吟哦,颤抖的中式假声唱出令人难以置信的高音:
从前有位伟大的英雄、骄傲的战士
他的妻子叫嫦娥
有一年,从东方升起一个邪恶的太阳
给人们带来巨大的危险
于是英雄将邪恶的太阳射落
诸神赠给他长生不老仙丹
他深爱他的妻子,便将仙丹交给她要与她共享
但有个恶仆知道了这仙药
想从嫦娥手中偷走
于是她飞升直上重霄
由于她深爱自己的丈夫
她选择了月亮,好离他近点
当英雄回来发现她走了
他心如刀绞
他供上水果和饼
纪念心爱的妻子嫦娥
这就是我们为什么
在中秋节吃月饼
也就是为什么
嫦娥是月亮女神!
随着她最后一个颤音融入按声学原理设计的会堂穹顶,场上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月亮女神”端庄地鞠了一躬作答。瓦格纳也鼓了掌,同时微笑着想象埃莉诺·罗斯福夫人在国会全体会议上唱上一曲的画面。
委员长心醉神迷,猛然站起身来,瓦格纳暗自希望他会和上一曲:“是啊,我是一个大英雄,你就是我的女神……”相反的这位大人物什么也没说,挽着夫人离开舞台,一位助手宣布国家艺术团的庆祝表演开始。
“她的声音很美。”南希·布朗说。
“确实很好,亲爱的。”威妮弗雷德夫人应道,或许她的脑海里也是瓦格纳想的那个情景。
“是的,”乔尔·韦弗说,“但实际上这个故事我还听到过另一个版本。这个版本是这样说的:英雄射日后,他被心怀感激的人们推举为国王,但很快他就变成了一个专横的昏君,为了永远不死,他求来了长生不老药。他的妻子嫦娥偷走了那药,因为她不想让他活得太久而伤害更多人。她自己服下了仙丹,不让丈夫得到永生。当她朝月球飞去时,他朝她射了一箭但没有射中,他不久便死于疾病。嫦娥就这样成了月亮女神,人们在中秋节吃月饼,为的是感激她帮助人们摆脱了一个暴君。”
这时,这些外国人意识到周围有许多警惕的耳朵,还有杜伟那穿透一切的目光,他们不安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不再说话。
台上的将军和部长都已离开,现在舞台上是国立乐团的乐器:红色的鼓、金色的锣,各种各样的中式号、琴、笛,还有类似琉特琴 [2]的琵琶和很像齐特琴 [3]的古筝。
灯光转暗,人们期待的目光都聚集到舞台上。此刻舞台笼罩在幽幽的蓝、橘和粉色光芒之中,一个含蓄的静场,音乐家们正等待乐队指挥挥动指挥棒。指挥是俄罗斯来的音乐大师,一头白色的卷发耸动,像好斗的公鸡。
众音迸响,钹和鼓不和谐的敲击,丝与管尖锐的回响,无调性的东方乐音构成的哀怨呜咽转瞬间糅合成了中国歌剧音乐,还有日本的歌舞伎乐。瓦格纳一边想着一边欣赏。
接着一群舞者飘然落向舞台,好似古画中的飞天来到了人间——小华花舞蹈团!
小华花,这个名字像是文字游戏。“花”的书写像是两个人坐在草地上。中间的“华”字,好像两个相同的人坐在十字架上,它象征着世界的中心。这是一个充满诗意的词,小华花——中国的花朵!
这些年轻的舞者,个个皮肤洁白无瑕、光润细腻,头发浓密润泽犹如墨玉,身材完美犹如模特,她们是从这个人口众多的国家的花季少女中精心选出来的,在文化中浸润,接受训练和教育,达到艺术的顶峰。现在她们被集中在南京,以满足权利无边的国民政府要员及其幕僚的娱乐需求。
她们看起来像精灵而非人类,随着几乎听不见的羽翅拍打声和轻盈的脚步踢踏声,犹如从王后变成月亮女神的嫦娥,她们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来到人间。
她们跳的是霓裳羽衣舞。这其中有个故事,说有一位皇帝梦到自己飞上了月亮,看见仙女们在彩云间飞舞。当皇帝梦醒后,把这个梦告诉他的嫔妃们,为了让皇帝高兴,她们再现了那个舞蹈。
她们来到了这儿,她们纤柔的身体上饰有柔软、颤动的羽毛,随着她们在舞台上轻盈地跳跃,这些羽毛在灯光照射之下不停地变换着颜色。好一曲对女性之美、欢乐嬉戏、狂欢极乐的礼赞。供有权势的男人欣赏的妙龄女性之美,那就是王侯的特权啊!
瓦格纳的身高让他能够清楚地看到舞台,他被台上的表演迷住了。这时,他的目光被其中一位舞者吸引住了——她个子稍高一点,年龄也许比其他人稍大一些,显得镇定自若、舞姿流畅、收放自如,她正在领舞。然而,是错觉还是真的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视线越过拥挤的剧场和他相遇了?
“不,不过是想象而已!”他对自己说。
但接着同样的事似乎又一次出现,她又朝着他的方向看了过来。有没有可能她注意到了他,就像他注意到了她一样?不,肯定不可能——观众席上没有灯光,舞者们只能看到一片面孔,其中大多数是些“野蛮人”,和这群可爱的中国舞女分属完全不同的世界。
但现在他敢说他们出现了第三次视线接触……
或许真是因为他比剧场中的大多数人都高出半个头,他这样推断。如果这名舞者真的注意到了他的话,也许因为他像个外国怪物。他一笑置之。
但他心中似乎感到一丝悸动,一种自上海之后再也没有过的感觉。他忍不住想知道,这个国立舞蹈团的无名舞者,她身上究竟有什么会如此吸引自己的注意。
音乐和舞蹈渐渐趋向高潮。在钹和锣最后一击后,小华花们伴着薄纱飘飘,飞旋着退下了舞台。
“哇!”南希·布朗赞叹道,“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吗?霓裳羽衣舞!听他们说这是唐朝一个皇帝创作的。”
“都说唐朝、唐朝,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乔尔·韦弗问,这时开始上新一轮的香槟酒。
“那是中国历史上最鼎盛的时期。”塞巴斯蒂安·莱诺回答,他也加入到威妮弗雷德夫人这个小圈子里来了。“最好的时期——黄金时代,可以这么说。那时中国的经济和军事力量都达到了巅峰。”
“长期动乱中短暂的安宁?他们居然将现在和那时相比拟,还真是讽刺!”罗曼·勃兰特扭过头来假笑着说。他正和约阿希姆·施佩贝尔在一旁用德语热烈地交谈,讨论着德意志秩序、钨矿出口以及他们的元首已经回国工作等等的话题。
“一厢情愿,或许如此?”威妮弗雷德夫人说。
“有可能,”布朗医生道,“但你得承认他们显得很乐观,至少听上去像是已经控制了上海的局势。”
“我们当然希望确实如此,”威妮弗雷德夫人吸了下鼻子,“过去的十年里这儿取得这么大的成就,战争会让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乌有的。”
“是的,”南希·布朗说,“这个城市这么漂亮,算是中国最好的城市了!如果事情有变的话就实在太遗憾了,我们在这里的生活真的很美好……”
回到美国公使馆,瓦格纳下到地下室打开一扇铁门,这里便是黑机室,无线通讯截获机就放在这里。工作台上摆放着SSTR-1特勤箱,这是一台便携式高频收发报机,上面连接了一台星电复穿孔机,即莫克拉电传打字机,以及第三台设备——那台绝密级的黑机器。
十五年前,在美国华盛顿召开了一次国际会议,就战略武器尤其是战舰的限制进行了谈判,乐观地希望能一举避免血腥的世界大战,即所谓“战争终结战”的再次发生。
国际会议就是那么回事,所以当日本代表团的军事随员在他所下榻的豪华酒店的酒吧里邂逅一位漂亮的美国金发女郎,也就没什么可惊讶的。
如果要说惊讶的话,也许是当他们的关系发展更进一步时。那随员想都不想便欣然接受了自己的好运气。他或许大腹便便,还秃了顶,但他可是位日本武士!
真正令人惊讶的是在那天夜里,他从浴室出来,却发现那女郎和他的公文包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那个倒霉的随员而言更不幸的是,他的公文包里有一本黑色精装皮革面笔记本,里面记有最高机密等级的通讯密码,这些密码是日本外务省与驻各国使领馆和军事总部进行绝密通讯时用的。
作为日本武士,这随员做了唯一能做的“光荣”之事。酒店工作人员发现他时,他躺在浴室地上一摊血污之中,他依照仪轨用日本短刀切腹自杀,割开了自己的肚子。确实光荣,还热心助人,因为这样一来,美国人获得记录着日本外交密码的“黑皮本”这件事便死无对证了。
获得黑皮本对美国保密局M.I.8的特工们来说是关键的第一步,之后他们通过逆向工程造出了日本密码机。他们最终获得的那台精巧的“黑机器”能够实时解密并打印日本的通讯密件。
这台机器由一个开关盒和一系列电动转轴组成。每个转轴的外周有二十六个触点,对应字母表上的每一个字母。转轴之间有一个操纵轮,与东京的母设置联动,母设置东京每十天更新一次,华盛顿把它截了下来。工作时,来电中每个摩斯电码的电脉冲使转轴相应对齐,使闭合电路与输出继电器上相应的解码字符相匹配,继而触发电子键盘打印出破译的密信。
打印出来的还是拉丁字母。在日语的四种书写系统中,他们只能选择他们所谓罗马拼音的二十六个字母来发送秘密代码。他们只有使用罗马字母才能发送摩斯电码,这种电码也能使用有线电报网。漂亮、高效,密码已被破解。M.I.8局和海军海岸观察网中那些接受过日语和密码学培训的无线电报员在未惊动日本人的情况下,窃听了他们自认为绝对安全的黑色代码发送的绝密通讯。
那一天,就在委员长的中秋欢庆宴会进行时,电波嗡嗡响了起来,一条糟糕得不能更糟糕的消息传来……
气球侦测报告中国军队主力在宝山北部挖掘战壕
金刚号战列舰进入长江口
雾岛号战列舰下锚黄浦江口
中国军队处于海军交叉火力覆盖之下
制空权已确立
赤城号舰载战斗轰炸机出击
中国军队受到密集轰炸
未观察到战略撤退
化学武器已部署到位
据报中国遭受惨重伤亡
装甲部队越过中国战线
未遇重大抵抗
先头部队正向苏州推进
当晚,美国公使馆的雪茄屋内有四个人围坐在一张很大的红木牌桌旁陷入深深的思索中。屋内四周镶木板的墙壁上挂满了美国历届总统的肖像——国父华盛顿,伟大的解放者林肯,军人、政治家、作家西奥多·罗斯福,西奥多·罗斯福的第五位表亲现任总统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
莱瑟姆·毕特瑞公使——头发硬得像钢丝,身材高挑瘦削,行动审慎而有条理。他瞟了一眼墙上的罗斯福,好像想从他的老板身上获取点灵感,然后开始主持军情简报会。
“那些小日本情况如何?”他慢吞吞地问,像在酒吧里聊天一样,让谈话显得轻松随便。
他转向武官温斯洛·T·胡克,这是位现役一星将军,个子不高但身板结实,因嗜酒而有点毛细血管扩张和痛风。他以能把整桌人都喝趴下而自豪,他能在这岗位上坐稳也就是因为能与中国同行们拼茅台酒而不落败——这是他在中国事业成功的关键。
“毕特瑞,我不知道中国人在这个份上还能组织起什么样的抵抗。根据我们截获的情报,中国军队遭遇屠杀,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被彻底打垮了?或者只是有点儿损失,第二天就可以整军再战?”
参谋长埃德·卡特——胖胖的,满面红光,头发中已夹有白发,海象一样的短粗胡须,长得酷似罗斯福的表亲泰迪,伸手从一个皮革公文包中掏出份文件来。
“这儿有一份战地侦察发来的G-2军情报告,说在日军前面有大批军队向西移动,但不像是有组织的,有增援部队从武汉南下,但人数不多。”
“好吧,”毕特瑞接着说,“我们暂且假定中国人没有重新部署,而日本人已成功推进到目前位置。这座城市会怎么样?中国人打算抵抗,还是掉头进山里去?”
“他们如果打算抵抗那就太愚蠢了,”胡克说,“在轰炸机和榴弹炮面前,六十英尺的城墙可救不了他们。”
“恰恰相反,长官!”哈里·瓦格纳说,“近代史表明城墙更像是陷阱而不是盾牌。这座城里曾有过几次大屠杀,最近一次是八十年前的太平军叛乱。”
“好吧,”毕特瑞说,“如果中国人溜之大吉,比如说,顺长江上溯到武汉?日本人会不会绕过城市去追他们?还是纯粹与人作对,依然毁了这座城市,瓦格纳?”
“这有过先例的,长官!”瓦格纳说,“满族人在摧毁明朝的皇宫后便放过了城市。”
“那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儿?”胡克问。
“1645年,长官。英国人在1842年第一次鸦片战争时也是这么做的。他们的康沃利斯号战舰瞄准了这座城市,但没有开炮。这儿的明朝文化珍宝在这两次事件中都起了关键作用。但1864年的情况正相反,湘军开进城来屠杀了十万人。”
“嗯,”公使说,“所以假设中国人聪明起来,从城市撤离,南京举起白旗,日本人接管城市。我们要打交道的会是些什么样的人?”
“黄祸论。”[4]胡克哼了一声。
“嗯,也许吧,”卡特说,“但他们一直在大声抱怨国际法。在凡尔赛和华盛顿他们得到的条款都烂极了,但直到去年他们倒一直严格遵守了条约。另外他们也在强调遵纪守法……这里有份来自华盛顿的电报,是东京新总参谋长赤崎王子那伙计的一个讲话,说:‘日本现在站在世界各国的面前,就像在东亚升起的太阳,必将在中国大放光芒。’分析员们说这等于是一道要求克制的总命令。”
瓦格纳抿了一口威士忌。
“诸位有没有听说过神奈川事件?”他问道。
其他人转向他,胡克示意管家拉斯特斯·约翰逊给他们的水晶杯里添酒。
“那应该是1862年,在日本横滨。四个英国人在国际居住区附近骑马兜风,那是在黑色船事件 [5]发生后不久,日本第一次允许外国人上岸,但只限于在港口附近指定的区域里活动。有四个人,三男一女,正骑马顺着大路行走,前面来了一位大名和他的仪仗队。大名是那时的军阀,每两年必须在东京待三个月,以表示效忠于天皇。所以他们和他们那由武士组成的私人军队会在大路上来来去去,和他们相遇的行人都必须下跪叩头,他们称之为‘座礼’,但和叩头没什么不同,都要求跪下,头触及地。但有个英国人没有向日本人叩头,他骑在马背上径直走了过去。于是那大名点了下头,一个武士一刀将他的胳臂齐肩砍下。那人从马上摔了下来,他们把他砍成了碎片。”
其他人默默地点了点头,想象着那个惊悚的画面。
“长官,我认为我们即将面对的这些人和神奈川那些武士没有什么根本的不同。”瓦格纳说。
“你是怎么想的?”毕特瑞说,在瓦格纳身上他看到了那些精英人物的样子,那些头脑聪明的人。
“呃,长官,那一事件距今仅七十五年,日本自唐代开始的文化到那时并没有什么改变。武士道、艺伎,这些原本都是中国唐朝的,甚至艺伎文化可以说就是起源于南京!随着时间的流逝,中国人进步了。中国人会说他们变得文明了,但其他人也许会说他们变得软弱了。”
“唐朝,这个我听说过,”胡克说,“那到底是什么时候?”
“一千年前。”瓦格纳说。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还困在中世纪蒙昧时代?”毕特瑞公使问道。
“长官,一个民族在七八十年内能有多少改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