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关,清朝以前为州、县同治,也就是州府县府同在一城。现代共和革命推翻帝制后,民国政府不再设州。这时的韶关城,只是曲江县治的县城,人口不上十万,方圆不过十里,广州沦陷后,从省城一下子拥来那么多政、党、军机关和学校等社团大机构,二十几万的活口,其拥挤程度可想而知。一时间,房租地租有如“洛阳纸贵”。城区自不消说,郊区北至五里亭、十里亭乃至更远的黄岗,西河的黄田坝、沙洲尾甚至芙蓉山下的马停脚,东河的韩家山、松树岭,南郊的沙梨园一带的农村房屋,也成了“新移民”、“新机构”的抢手货。在西河黄田坝、沙洲尾,东河的东河坝一带的河滩坝地,“新移民”们或租地或买地,抢搭起一笪一片的树皮作瓦泥竹为墙的棚屋,这种难民营式的棚屋,一片连一片,不到一个月就成了连片的棚户区。
一时间,拖儿带女肩挑背负的男女老少,夹杂着汽车、马车、牛车、独轮“鸡公车”等各色车辆和牲畜,日以继夜从城外拥进城区,拥进城郊村庄。这些满身行色一家大小的男女老少,或肩挑背负,或拖儿带女,满城满村地转,到处寻找落脚的去处,而已找到落脚去处的,则又是另一种的忙碌——或从满载家杂的畜背和各色车上卸下家杂,或一家大小搬家杂进街进巷进屋,其场景,大有农工商学健病妇孺皆兵的景象。
第四战区长官司令部,自从撤离广州迁至韶关,就落脚在北门外的峰前街。这峰前街之“峰”,就是韶关的城防要塞田螺山的主峰“螺头”帽子峰,峰前街就因其在帽子峰下而得名。这田螺山,横亘浈江、武江汇合北江的三江半岛韶关中心城区的北端,次峰“螺尾”扼要东边的浈江,而主峰“螺头”帽子峰,则扼要城西的武江。而帽子峰,是俯临韶关古城的制高点,因此又是总扼小岛中心城区的攻防要塞。由于帽子峰是韶关小岛中心城区的制高点和城防的重要地位,韶关人只说帽子峰而不说田螺山,久而久之,田螺山就淡出了人们的语界和意识,到抗日战争时期,韶关城的外乡人甚至于本城长大的年轻人,已经很少人知道帽子峰原先的山名叫田螺山了。
帽子峰,因其扼要珠江的主要支流之一北江和通赣贯湘的浈、武二江,是历代守护韶关城的军事要地,辛亥革命后,更一直驻扎重兵,山下北门外城区,一直有团建制的兵营和驻军。与兵营连墙的紧邻,则是已历宋、元、明、清和民国五朝的韶关城最高的官办学府——韶州师范学校。当然,这韶州师范学校清朝以前不叫师范学校,而叫书院、学堂、学府之类。第四战区长官司令部撤至韶关,这里的韶州师范学校,就被指令搬迁到了仁化县城,现成的校舍,就成了第四战区长官司令部驻地,自然,也包括厉岚所在的战区政治部。而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四战区分部,也占据校舍的一部分,原来守城驻军就已经征用了的韶州师范招待所,不同战区长官司令部一个大门进去,是个独立院落。
中午,早已过了午饭时间了,可厉岚所在的第四战区政治部第二组办公室内外,还是一派忙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忙得不亦乐乎。厉岚在清点包箱时,发现少了她们组长的那个有重要文件的包箱,赶紧跑到大门外去。那两辆运载卡车还没开走,组长那个包箱就在其中一辆卡车的驾驶室里,是厉岚自己爬上驾驶室找到的。当厉岚从驾驶室拎下那个包箱下车来,有人在后边那几辆正在卸货的卡车那边大声叫“厉岚,厉岚”,厉岚转过身看去,原来是余敬谋。
余敬谋,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四战区分部上校副处长。因工作的联系,在广州时就同厉岚成了朋友——不常来往的那种朋友。这余敬谋原来不叫余敬谋,“敬谋”这名,是他上学堂念书时自己改的。起因是,他村里有位将家业发扬光大后,把家业安在了县城的远房同宗叔辈,名叫余翰谋,是当地“之乎者也”的秀才兼有些财势的有名人物,小敬谋为了表达对此“谋”的敬佩,也为了表达自己的人生奋斗目标的意愿,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敬谋”。不想小敬谋这一无意之举,竟然给他的人生带来好运。那位余翰谋,听说村里有位远房同宗侄辈,以他为榜样作为人生的奋斗目标把名字改成“敬谋”,居然专程回村去找他,看看他是怎么个样的。这翰谋回到村里,来到小敬谋上学的学堂一打听,竟然众口一词:小敬谋聪明又勤奋好学,是私塾学堂里第一流的学生。再见到他时,竟是讨人喜欢的小美男孩,反应聪敏,口齿伶俐。天生聪明伶俐的小敬谋,在这位当地大名鼎鼎的翰谋堂叔面前,不但不显生怯,还对答如流,将他对翰谋堂叔的敬佩,以及自己的人生意愿表达发挥到了极致,以至于那翰谋堂叔也开心得达到了极致。这翰谋虽然名冠当地,但有一点不遂人意,是家中三代单传人丁单薄。更有一条最令他泄气的是,三房老婆共给他生了八个女的一个男的,而这仅仅的一个男的,也是个弱智。翰谋堂叔三代单传到了自己,年过半百只一个弱智的儿子,早就有想借借别人的风水旺旺人丁的想法,今天见了小敬谋,一高兴,当场就对小敬谋的父亲说:你若愿意的话,这小敬谋从今天起,就是我寄养在你家的亲儿子了。小敬谋的父亲一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也有把小儿子“过继”给人的意思,如今小儿子给名冠当地的同宗堂叔看得起,当场就满口应承了。不久翰谋同宗堂叔便给小敬谋家盖起一栋新房,还送给他家五十亩地,并叮嘱小敬谋的父亲:一定要送我们的儿子上学读到最高的学府为止,你供不起,我来供。有了一栋好房子和五十亩地,小敬谋家便成了当地的中等富户。小敬谋年纪小小就给家里带来如此大的福运,因而父亲和一家都对小敬谋呵护有加。几年后,广东军阀混战,那位翰谋所资助的一方战败,被战胜方的军阀全家抄斩并没收全部财产,但小敬谋及父亲一家已经殷实了。虽然那位翰谋死了,但小敬谋的父亲没敢忘却他的遗言,把送小敬谋上更高学府当作余家的第一要务。当然,翰谋堂叔全家的收尸丧葬诸事,以及每年的拜祭扫墓之类,也是小敬谋和他家义不容辞的事。余敬谋本来就聪明又勤奋好学,后来把书读到了省城广州。来到广州的中学读书,余敬谋接触了进步思想,并积极参加爱国进步的活动。九一八事变后,广州爱国进步人士和共产党人经常举行反内战爱国活动。有一次,余敬谋参加学校组织的反内战游行示威,被当局特务机关抓了起来,一些家在广州家长又有些人事的学生,都因家长的活动放了出去,而余敬谋是外地的,没人情关系,只得眼巴巴地看着人家一个个地被家人接走。傍晚,又困又饿的余敬谋试探着走近窗口,看见一个向看守询问什么的便衣特务,聪明伶俐的他,一下就想到这便衣特务是这些看守特务的头,灵机一动,站在窗口大大咧咧地冲那便衣特务道:呃,你过来,我有话说,对你有好处的。那便衣特务看他也像富贵人家的公子,又见他落难的时候还这样大大咧咧地冲自己说话,料他不是平常之辈,便走近窗口来问道:“你,什么事?”
“我姓余,你放了我送我回去,给你十个光洋。”余敬谋说。
这便衣特务心有所贪,小声问了一句:“凭什么?十个光洋放了你,还要送你回去。”
见便衣特务动了心,余敬谋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故意说:“不要送我回我自己家,我爸爸知道了,非打断我的腿不成,把我送回我叔父家去吧。”
便衣特务问:“送你回你叔父家?你叔父是谁,在哪里?”
余敬谋故弄玄虚,朝便衣特务轻轻弯弯手指,示意他近前些来。那便衣特务大概明白了余敬谋的意思,真的凑近前来,余敬谋便小声对便衣特务说:“四省第六绥靖区纵队指挥官余司令官①公馆。我叫余敬谋,从我的名字该想象得到其中的意思了吧?”
便衣特务闻言,双眼顿时放光,但他没权利放人,他想了想,小声对余敬谋说声“你稍等”,便走了去。稍后那位便衣特务回来,在课室门口大声叫:“余敬谋,你出来。”
就这样,余敬谋给放了。这位放了余敬谋的,就是后来的中统广东调统室主任谢秀璋,而这时,他只是国民党广东党务调查室的一名骨干特务。他刚才走开,其实是去请示他们的头目去了。小计谋多多的谢某耍了个小手段,他对头目说,他发现在被抓的学生中,有一个他认识的叫余敬谋的,是四省第六绥靖区纵队指挥官余司令官的侄儿……
这便衣特务谢某,在广州做特务多年,却一直官运不济,只在普通外勤职员上打转转,去年才找上关系,转进了对外称为调查处的国民党中央组织委员会特工总部的广东党务调查室。做了多年特务,还没捞到一个像样的头衔,最近高人给他指点,主要原因是朝里没人。今天遇上余敬谋,自称是四省第六绥靖区纵队指挥官余司令官侄儿,不由眼前一亮:“难道天赐我攀上余司令官的门槛不成!”干了多年特务的谢某,并不仅凭余敬谋一句话就相信了!不,他是经过了一番观察思考的。他想,只要有三成可信,他都会想办法放了他,因为放一个无关紧要跟从闹事的学生,对他谢某毫无损害。况且,就凭余敬谋的气质和一副富贵人家公子的穿着打扮模样,犯了事还敢对他那样从容不迫那样大家公子口气,他谢某就毫不怀疑他余司令官的侄儿身份,就立定了决心要跟他攀上关系。于是,他把他放了出来,并且还真按照他的意思,叫司机开上现场仅有配备随时紧急调用的那辆“乌龟车”,亲自送他回去。这时谢某的心里,并不是稀罕那十个光洋,稀罕的是攀上余司令官的门槛。所以,路上谢某跟余敬谋说,“我不要你给什么十个光洋,我只愿我俩做个好朋友。”
这是多么好的事!可余敬谋不但没法高兴,反而一时惊惶得连放了三个响屁。因为他和那位余司令官压根没有丁点关系。“如今可好,说自己是余司令官的侄儿,人家还当真亲自送你回去,余司令官可是手掌一伸便可遮蔽广东半边天的人物,冒充人家的侄儿,哼……”余敬谋不敢再往下想,他闭上双眼,当然,是装作高贵少爷大大咧咧闭目养神那种神情,但他的脑瓜子里,却有如翻江倒海般的搅动。终于,余敬谋想好了应对的办法,“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我不知道余公馆在哪,他做特务的能不知道吗!我就这样装大气闭着双眼不理他……”余敬谋心里想道。
“余公子,余公子,余公子,余……”谢某连声叫道。
“怎么啦?”余敬谋慢条斯理地半睁开眼睛,问道。
“到了,到了你叔父余司令官公馆了。”谢某讨好地说道。
“哦,你车不要开到门口,要让我叔我婶看见了,以为我在外边打着我叔的招牌混的话,我就要受责罚的!”余敬谋还是半睁开眼睛,还是慢条斯理。不过,这时半睁着眼的他,已经看到了前边那气派而戒备森严的余公馆了。
“哦,我叔很讲究家教的,他要我们过平民生活,他不许我们在外边张扬,不准他的儿侄在外边像公子哥大小姐……”见谢某一个劲地点头表示懂了,余敬谋就不再往下说了。谢某真乖,乖乖地叫司机把车开到过了余司令官公馆四五十米去才靠路边停下。
“谢先生,不好意思,今天不好带你上我叔家去,改日,改日我上你们警察局去找你,请你吃饭。”
“余公子,我那不是警察局,是中央组织部党务调查处广东调查室。”谢某生怕说漏了一个字,恭敬而小心翼翼地纠正道。完了,还不忘补上是在某街某号,自己在某科。
“哦,那十个光洋,改日再给你。”余敬谋下车,一只脚踏到地板上时,没忘记这必需的最后交代。但他没打算真“改日再给”,而完全是以余司令官家大牌公子的口吻说的。
谢某哪敢想再要那十个光洋,忙不迭地讨好道:“余公子,看您!我俩都已经是朋友了,还提这个!”
“好好,不提这个,不提这个。”余敬谋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他下车,见谢某也要跟下车来,便一副余司令官家大牌公子的架势伸出手,谢某自然赶紧伸出手来握上,完了余敬谋说:“谢先生,别下来,让我叔我婶看见了,我要受罚了的。”
“好好好,我不下,我不下。”谢某忙不迭地讨好着缩回脚去,关上车门,完了赶紧摇下车窗玻璃,但不敢探出头去,只从车尾后窗看着余敬谋走了开去。
余敬谋本想下车后,待谢某的车开走后就拐道溜之大吉的,不想几次回头,谢某的车仍停在那没走,从“乌龟车”的后窗一直看着他的谢某,还不时伸手向他挥动。伸手便可遮蔽广东半边天的余司令官的公馆,自然是一个戒备森严的去处,像余敬谋这类平常百姓家的儿女,就算走近门口停留片刻站一站看一看,也会被赶狗一样的逐走,甚至于惹上什么嫌疑被“绳之以法”,更不用说想闯进去。然而,眼看极度热情的谢某,不亲眼看到他走进公馆大门不会离去,余敬谋只有硬着头皮,冒险走向戒备森严的余司令官公馆大门去。
注:①这里的四省,指的是赣、闽、粤、湘四省。1931年,为了围剿江西井冈山地区共产党领导的工农红军,蒋介石在赣、闽、粤、湘四省的井冈山及邻近的中央苏区周边,设立若干绥靖区,并把从全国调集来参与围剿红军的部队编成若干纵队。第六绥靖区纵队,是蒋介石命令率部入赣参与围剿红军的一支粤军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