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啄木鸟》1985年第01期
栏目:外国作品翻译
本书所写的人物和案件纯系虚构,诸君切勿多虑。
养老院里,从卧室到栅栏门有四百一十二步,从卧室到花园长凳有四千二百二十步,这长凳是我的专座,别人从不占用。从卧室到汽车站,贴墙走需要六分钟;到火车站需要二十二分钟。我常去火车站买报纸,但回到卧室后并不阅读它们。有时我还要买上一张站台票,到候车室翻阅《费加罗报》、《震旦报》和《尼斯晨报》,并在那里静坐一会儿,似乎在等候一辆永远不会到来的列车。一辆辆快车飞驶而过,有的来自巴黎,有的来自斯特拉斯堡市,有的来自布鲁塞尔。夜里行车,车上异常安静,车窗严闭,窗帘低垂。我最后一次乘坐火车是到哪儿去来着?……对,大概是去里斯本吧……不过,我没有把握。
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对过去稍不留意就会把时间顺序弄颠倒。一生的经历犹如一堆杂草。我爱坐在这所英国式的花园里默默回味往事,回味那放荡不羁的青壮年时代。这花园是养老院中我最喜欢的地方之一。我有时到这里坐上好长时间,特别是午饭后。我们这些人无所事事,每天除去吃饭睡觉,还有十五、六个小时无事可干,总得学会如何安排,不然怎么才能把这漫长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打发过去呢?作为老年人,生活的本领就是要学会消磨时间。做到这点很容易,但也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到的。漫长的七十余年生涯已经成为过去,现在我要回首往事,要对七十年的道路进行加工整理。养老院里的生活很有规律:早上,女护理员弗朗娃给我送牛奶和咖啡,顺便聊上几句,不过每天都是那几句话。这也是消磨时间的方法之一。接着,护士克莱蒙丝来打针,在她配制注射液时,我也可同她聊几句。通过她,我能了解到养老院里所发生的一切。
九点,我起床梳洗,动作要缓慢一些,这样又可以消磨掉一个小时。尔后,在午饭前还有一段无所事事令人感到孤独寂寞的时间,于是去花园散步,向园丁弗德利问问安。
小树林里,空气馨香温和。假如我只有二十岁,我准会躺在林中草地上美美睡它一觉,什么也不想。青年时代,来日方长,无忧无虑。可现在的我,已日落西山,前途暗淡……
十一点,收发室开始分发信件。我不等待任何东西。其实这里的人对信函都没有兴趣。我们的子孙倒是常写信,但他们写信只是为了应酬一下而已。至于我,我更喜欢没有任何人给我写信。
我在花园里转了一圈,想活动活动那条有病的腿。好几个星期来,它一直隐隐作痛。
到中午还有一刻钟,我慢慢往回蹓跶,边走边观赏园中景色:群群黄蜂飞舞,喷水池上方闪动着彩虹……这一切都可以帮助我消磨掉时间。然而,一刻钟,不是转瞬即逝吗?确切地说,一刻钟算得了什么,不就是抽支烟的功夫吗?可惜我已经戒烟了。一刻钟后,唯一能使我感到宽慰的便是吃午饭。
这一生,丰盛的宴席我吃过成千上万次,但那全是为了应酬,为了社交。当时我并不是真正去吃,而是心不在焉,因为在茶余饭后还要谈判,要签订合同等等。而现在,我可以痛痛快快地去吃,去喝,然而医生又提出了种种要求和限制,什么不能吃淀粉、不能多吃油脂。去你的吧,那还有什么可吃的呢?……禁食品清单就放在沙发椅上,同血型证明单放在一起。现在我特别贪婪小菜,对此我自己有时也感到怪不好意思!唉,我的阳寿不多了,说不定哪一天就要进火葬场!
中午,我们成群结队向饭厅走去。饭厅高大、宽敞、豁亮,就跟大轮船上的餐厅一样,富丽堂皇,陈设讲究。餐桌上摆着鲜花,响着悦耳动听的轻音乐,叫人感到十分惬意。女客们去餐厅总要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涂着厚厚的一层粉,叫人望而生畏。男客不太注重打扮,任凭皱纹满面,任凭头顶秃光,任凭大腹便便。我们照旧兴致勃勃地欣赏天天贴在餐厅门口的食谱。食谱打印在牛皮纸上,美不可言。众所周知,木槿花养老院是专为富翁准备的养老院,只要一听这个名字就够了,用不着我多罗嗦!食谱下面是对顾客的要求和注意事项。院长很了解我们的口味,食谱总是安排的令人满意,我们站在食谱前,议论纷纷:“圆馅饼好吃极了,回头您一尝就知道了……”“我早年在诺曼底船上吃过一次……”对我们来讲,青年时代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我坐到餐桌旁,左边是荣吉,对面是维尔贝。我们这张桌上是三个孤老头子,所以被人称为“孤老桌”。当然这是克莱蒙丝告诉我的,别人从不到我那里去,当然不会告诉我了。荣吉和我一样,没有亲人,只有一个弟弟住在里尔市;维尔贝呢,他有个干儿子,但早就闹翻了。这不奇怪,因为维尔贝脾气不好。他和我们坐到一起纯系偶然,所以和我们一点也不亲近,但还可以合得来。我们能凑合在一起,这就算不错了。
午饭吃了好长时间,因为荣吉牙口不好。而维尔贝又患有十二指肠溃疡症,他坐在我右边,总是提这件事,真叫人心烦。荣吉爱喝两盅酒,有时喝波尔多酒,有时喝勃艮第葡萄酒。他边喝边絮絮叨叨地品评它们的优缺点,很象个行家。他常常故意请维尔贝同饮,维尔贝生气地表示抗议。
荣吉说:“对不起,您真不能喝酒……,那可太遗憾了!”
每顿饭都是老一套,这两个同桌真叫人难受。以后再谈论他们吧,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顾不上他们。目前,我仅仅想回忆这一天都干了些什么?我没有恻隐之心,——有恻隐之心能解决什么问题?这虚度的时光有什么价值?它们一无所有,是绝对的真空,恰似一片千年沉睡的不毛之地。在这里,由前天到昨天,由昨天到今天,再由今天到明天,时间永无止境地延伸下去……
该吃咖啡了,在吃咖啡前得先服药。维尔贝眼前摆了一大堆药:瓶装的、盒装的、管装的,应有尽有,象一大堆骨牌。他双眉颦蹙,象在找什么东西。
荣吉问他:“您知道这些药都叫什么名字吗?”
维尔贝没有回答,却把助听器摘了下来。每当他听腻了,就这么干。这样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可以旁若无人地吃他的药了。吃过药,他慢慢擦擦胡子,露出几颗干骨片似的牙齿。然后哆嗦着把盘子四周的面包渣和面包夹放进盘里。咖啡一来,他就想起身告辞。
他说:“我有高血压,不能吃咖啡。”养老院里都知道他的血压是二百二十,因为他逢人便讲,到处炫耀,比卖弄他胸前的荣誉勋章还带劲儿。我用小勺一口一口地呷着咖啡,想尽情消遣一番。喝着咖啡,我感到十分惬意,似在腾云驾雾,有飘飘欲仙之感。维尔贝没有走,装满了烟斗,眯着眼,抽着烟。他大概在考虑下午该怎么安排吧!六月天,昼长夜短,下午很漫长,太阳总也不肯下山。大家都说时间对所有的人都是公平的,我看并非如此!对我来讲,下午两点到四点这段时间,时钟似乎停滞不前。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这种感觉。象那些在大厅里叽喳乱叫的太太们就不会感到时间过得太慢。但对我来讲,消磨时间就等于受刑。
我钻进卧室,平躺在床上,想用睡觉来消磨掉午饭到晚饭这段时间。可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在木槿花养老院,几乎人人都有失眠症,只是程度不一。人一老,失眠症就会光顾。我过去就有失眠症,一到七十五岁,每天就只能睡三、四个小时。特别是在茶余饭后,别人贪睡,我却难以入眠。一开始我也似有睡意,但很快就睡意全无,随之而来的是冷寂,冷寂之后是苦涩和怨愤。最后是对过去的怀念。
我只好让时间象吸水的海绵那样,把生活一点一滴地吸走。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在高山峭岭中的生活,在殖民地的经历……有些往事象熊皮刺得我心口发痛,有些则如同美丽的花朵,令人神往。可惜我不能驾驭回忆的思绪,只好任其一幕幕地闪过去。有时我也想到童年,似乎又看到了祖父母那多皱的脸庞,又遇见了童年的伙伴。现在,这些小伙伴早已长眠地下。突然,我妻阿莱特的影子闪进我的脑海。她,不,应该说是她的幽灵又来折磨我。因为我并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人世。她离开我已经整整十五个年头了。那年我六十,她四十八。这两个数字,我日夜反复琢磨。卧室里虽然装有空调设备,但我依然感到沉闷,感到窒息,只好坐起来。
我一看表,还不到三点。维尔贝到他的小屋去了,因为我听见了他那耗子般的走路声。我俩的卧室毗邻,虽然隔墙很厚,但由于我在失眠的时候听觉特别灵敏,任何微小的声音也躲不过我的耳朵。我听见他坐在沙发上咯吱作响的声音,他大概又在读报。他每天都收到许多科技杂志和报纸,有时还把他们放到桌子上用红笔勾勾画画。他真是个怪人!不知他通过什么办法租到了养老院里最好的房间:一面向阳,一面冲着花园,真叫人羡慕!他那套房子是三间一套:卧室、写字间和盥洗间,真是人间天堂。我的住房也是三间一套,但下午全暴晒在烈日之下,一面临近公路,街上的一切声响都清晰可闻。我已写过申请,要租他那套房间,但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租到手呢?他可能死掉,唯有这时,养老院的院长才能满足我的要求。可这个老家伙除了十二指肠溃疡外,别的零件都很结实呀!
三点一刻,时钟抖动了一下。对,我该散步了。从床头到书架是十七步,这点空间足够我活动一下腿脚了,可以使我回忆起郊外的新鲜空气和空旷的原野。幻觉和梦境不同,因为幻觉是把梦境和现实溶成了一体,其间当然也夹有忧虑和烦躁。我感到自己这样活下去实在荒唐,毫无意义,最好的办法就是象蒙特朗那样及早结束它,干净利落地结束它。
我从东墙走到西墙。心想,一个人从地球上消失意味着什么,不就是早死几年吗?象我这个岁数要自尽还不简单,前有车,后有辙,有什么稀奇呢?说不定死后还会有人赞扬我几句,说我勇敢,有尊严,知道自重。对我来讲,这些都是废话!我想自尽的真正原因是厌世,我看破了红尘。我的躯壳象被蛀虫吃空的房梁,已经腐烂不堪,但我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毒药倒是已经买好,只等冲水喝下去便万劫不复了。我犹豫不决是因为我感到自己还有点力气,可以再苟延残喘几日。我第一次感到我的命运还掌握在我自己手里,我想什么时候结束它就什么结束它。
四点钟,难熬的时刻总算过去了,犹如阴霾的天空突然闪出了太阳,我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大夫说我是个反复无常的人,他的话也许有一定道理。我思想上很矛盾,既想离开人世,又想赶走维尔贝,去占有他那套住房。我象在浪尖上挣扎的小船,处在矛盾的焦点之上。我这么大岁数了,早已看破红尘,听天由命吧!
现在要干的事情是:去酒吧间,去同女招待让娜寒暄几句,请她给我准备一杯茶,要放柠檬,还要来几块小点心。厨师玛德琳忙乎了一阵子,弄炉子,加煤块,这就是生活的漩涡。它能提高我们的食欲!我坐在朝阳面窗下的椅子上,小口品尝着香茶,窗外是郁郁葱葱的青松和蔚蓝的天空。这个位子属于我,别人从来不坐。在这里我们都有自己的专座,一旦被别人占去,就会大发雷霆。
一眨眼就五点钟了。我身上有着某种类似时钟的东西,能从树荫的长短和光线的强弱推测出是几点几刻。每当我心神感到安静,就说明傍晚已经来临,因为一到傍晚我的心情马上就变好了。晚上,我去找“多米尼克”老伯聊天。他现年八十有四,留着一嘴圣诞老人式的胡子,金丝眼镜下有一双隐士般的、爱探索的眼睛。他当过记者,曾经漂洋过海,周游世界,是位见多识广的非凡人物。他自称是甘地的信徒。他是否信仰甘地我不知道,但他一向主张公正地、平心静气地解决问题,这是千真万确的。我向他提问过一些有关因果报应的问题,发现他对佛教世界了如指掌,很象个行家,似乎他亲自到极乐世界进行过采访。他边玩弄路旁的翠菊,边熟练地对我解释佛祖圣地的一切,他还知道佛门常用的元音“阿弥陀佛”的种种含意。一谈到极乐世界,他就象神仙一样癫狂。大家尊敬他,他自己也很自负。他不信魔鬼,也不信地狱。有时,他主动找有心事的妇女谈心,开导她们,劝慰她们。一位老太太说得好:“同他在一起没有害处,至少可以消磨一下时间吧!”
我们几乎天天都组织游艺活动。在这里谁都不愿意承认老年这个阶段。但我,我想体会一下老年到底有什么不好。当然,为了顾及廉耻,我们可以把老年划到壮年之中,因为在壮年时期,人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还有热情和雄心壮志,还可以及时行乐。但我认为这纯系骗人的鬼话,大家都在互相欺骗,并且自欺欺人。有朝一日,我要戳穿这一切的一切!哟,吃晚饭的时候到了。
人类的社会习惯够折磨人的,例如梳妆,打扮,当然还不止这些,一直到穿无尾常礼服、晚礼服。贵妇人们还要戴上首饰,因患关节病而畸形的手指上戴着金光闪闪的贵重戒指,袒胸露肩,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胸胛骨。男子也要系上领带,见面后还要礼貌地笑笑,寒暄一下。我的同桌荣吉是个老来俏,他进饭厅前还要往身上喷一次香水。我呢,好歹也得化装一下。唉,可惜呀,昔日同阿莱特度过的良辰美景,到哪里去寻找呢?
荣吉说:“今晚吃宫廷式突尔博大菜。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的菜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