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图逊在吧台右侧的位置坐了下来,旁边是一对来自“上面”的情侣,女的似乎是第一次来这里看比赛,显得兴奋不已。
图逊要了可乐和一杯“螺丝起子”,介绍说那人叫阮世晖。他朝我点点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其实,不用图逊介绍,我也认识这个男人。在最近几个月的比赛中,他击败了所有对手,有些甚至是开场便K.O。不过很少有人知道他叫阮世晖,大家都叫他“越南绞肉机”。可此时的他因为双臂失去了悬臂式军事义肢的支持,看起来就像是能在萧瑟北风中飘浮起来的幽灵。
我端来可乐和酒。酒盛在一个有把手的杯子里,以方便阮世晖用廉价且笨拙的假肢去抓取。但他拒绝了这份好意,随着嗡嗡的电机声,他抬起机械假臂,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将其对准杯子没有把手的那一侧,然后缓慢地递到嘴边,品味起个中滋味。
“世晖今天赢下了两轮。”图逊拍拍他窄窄的肩膀。但他看起来并不是很开心。
“算上今天,我已经赢下了四十场比赛。”他说,“下个周末会是我的最后两场比赛。钱已经赚足了,我本打算离开的。”
我没有回应。或许我该祝贺他,但我没有回应。而是用抹布擦着吧台。
“不过最近世晖遇到了一点儿麻烦。”图逊看着我说。
“我的女儿上个星期失踪了。我没法离开这个地方了。”此时阮世晖的眼中没有了擂台上那种几乎要将人刺穿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黯淡。
可这他妈的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想。依旧用抹布擦着吧台,或许还流露出了一点儿对于麻烦的厌倦。
“妈的,我可不会拐弯抹角。我告诉世晖你能帮他找到女儿。”图逊看上去很难受,要知道,他是那种一辈子都不会求人的人。
我停下了手中毫无意义的活计,告诉他我不过是个酒吧老板,能帮上什么忙?
“你来自‘上面’,有足够的公民积分,能查到很多我们查不到的东西。”图逊说。这话说得没错,在这座城市,公民积分就意味着福利和信息高速路上的畅通无阻。如果一个女孩失踪了,那么我能通过权限申请到天网回放资源,再通过人脸识别技术进行分析;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不少路子。但问题是,我为什么要帮他?
“如果你愿意帮我,我会付钱。”阮世晖掏出一沓钱,都是大面额。他嗡嗡运作着机械假臂,将钱递到我的眼前。那叠钞票上是一张女孩的照片,大约十五岁,短发,丰满的身材和厚厚的嘴唇让她看起来有几分与年龄不相称的性感。
“这不是个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世界。而且我也不需要钱。”我把钞票推开,但面对图逊,这么说多少有几分尴尬,“希望你能明白,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方式。”
“我明白。”
“我很乐意下次再一起聊聊川菜的做法。”
“或许吧。我们会想别的办法。”图逊又拍了拍阮世晖孱弱的肩膀,他用假肢捏着那叠以命搏来的钞票和女儿的照片,看起来似乎苍老了几岁。
然后他们站起身来,离开了人满为患的酒吧——连个客套的道别也没有。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一切照旧,只是电力系统不太稳定,周二和周四有过两次短暂的停电,夜里八点左右。
不过就算是停电也无法阻挡人们对于搏击比赛近乎潮水般的热情。比赛在自备的探照灯光中继续,虽说那光带着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周六也还是老样子,阮世晖的对手是个和他个头相当的越南人,那人的双肩上架着军绿色的悬臂义肢,每走一步,他的脸都会微微抽搐——那是神经末梢和军事义肢相连时所产生的剧烈痛感,老手通常都已经适应,但对于新手,你轻易就能从他们的脸部表情中觉察到他们资质尚浅。
阮世晖出场时,依旧是那种似乎要将人刺穿的眼神,配上他那张略显诡异的脸,几乎让他身边的空气都燃起一种威慑。
擂台四周的广播开始用那种阴阳怪气的声调喊出今天出场的选手:“越南绞肉机”和“河内大水怪”!可后者看起来很是不在状态,更像是一条面对失败命运的河内草鱼。要知道,新手很少能在初次比赛中就找到足够的勇气和准确的节奏。
等到正式开打后,这种经验与实力的对比更是明显。
其实,阮世晖能赢下四十场比赛,靠的从来不是肾上腺素和随呐喊而盲目起来的勇气。他有耐心,也极度敏捷,更主要的是,他对加诸自身的巨大力量有着其他选手所没有的克制。
在这个擂台上,有太多搏击者盲目崇拜力量,他们截断自己的双臂,而后又突然获得超乎自身十倍不止的力量,于是忽略了“人”这个因素本身。可是说到底,这终究是人与人之间的较量,头脑和技巧显得更为重要。
比赛一开始,阮世晖并不急于进攻,而是用双臂护住头部,在场内来回移动,消耗对手的耐心并寻找其弱点——这样做极其聪明。反观对手,那条“河内大水怪”一开始便进入了一种狂乱的状态,不停地用巨大的机械双臂击打阮世晖,但每一次都被对方巧妙地化解了。
临近一局过半时,狂乱的攻击者已经显出了疲态,阮世晖抓住一个间歇,迅速出击,他的机械臂穿过对手双臂间的缝隙,朝其头部而去,这一下擦着“河内大水怪”的下颌骨而过,虽不致命,却足以引得台下剧烈欢呼起来。
就在这时,整个核掩体突然陷入了地狱一般的黑暗中,电力系统再次崩溃。细密到令人窒息的空气中,满是观众富有创造力的咒骂声。
喧哗与躁动持续着,场外的工作人员打开了备用探照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