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珈
我想先讲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的主角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十七岁时有缘做了同学,从那时候开始,她就是我生命中最灿烂、耀眼的存在。她是全校第一,文理皆优;看的书多,还会画画。在我们这个女孩子普遍娇小的省份,她长了一米七二的修长身材,而且气质拔群。高中毕业的时候,我们都考去了北京。她进了全国最好的大学,读了最好的专业。在大学的“人精”堆里,她继续出类拔萃,考第一,搞社团,在网络上发起的各种大学生活动一呼百应,拿下很牛的实习,往闪闪发光的未来马不停蹄。我们继续保持着少女时代的友谊,我跟别人说起她,一定都会有一句话:她是我的好朋友,一个奇女子。
已经记不清具体某月某日了,她突然来找我,说她抑郁了。彼时,我正在车祸受伤后的康复期,是外人看来倒了大霉,自己反而乐在其中的状态。她一脸迷茫地对轮椅上的我说:每天都不想起床,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总是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中。从好朋友的立场,我认真听她倾诉,给她鼓励,总是给她灌正能量的“鸡汤”,说些“振作精神就会好起来”的话。然而,我内心深处不免犯嘀咕,真的吗?P大研究生呢,第一名呢,风生水起呢,前途无量呢,真的需要我这么个前途未卜的“残疾人”来安慰?有啥不满意的呢?想不通呢。
后来,她接受治疗,服药,有了好转。去游学,摆脱了普世价值对她的种种期望和要求,做了想做的事情,更是变成如风一样自由的女子。只是,身在异国他乡,她偶尔还是会给我发微信,说情绪又开始低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也在逐渐长大与成熟,读了一些关于精神病的书,看了一些相关资料,明白这病是潜藏在身体里的魔鬼,精神上与生理上都无法控制。于是,我停止给她“灌鸡汤”,只是做了远隔重洋的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倾听和回应,并且表示理解,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有一天,她给我发微信:小岚,你是我的力量。正值我在翻译《不抓狂人生指南》,看得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滚落下来。
翻译完这本书,我也给她发了一条微信:“我翻译了一本躁郁症之类精神疾病的书,想起你那个时候。如果我那时候就能看到这些相关的书,也许能给你更好的引导与帮助。”
后面附了三个拥抱的表情。
是的,我想回到那个时候,抱抱她。并且,让满口“鸡汤”且真心相信能鼓励到她的我自己,闭嘴。
第二个故事,是我自己的故事。初中的时候,十三四岁。正是幻想自己是“浪漫小言女主”的年纪,整天读婉约派的诗词,做些强说愁的文章。也不知道怎么的,有段时间,学照样上着,可是,突然脑子里就生出一些万念俱灰的感觉。拿着小刀就想往手上割,割了也觉得没多么痛。流出血来,竟然还觉得非常好看。当然没有大张旗鼓地告诉每个人,同桌和周围同学看到了,也是一种猎奇的眼光。有人还想学我的样子,最终没下得去手。
大概持续了一个多月,不知是谁把这事捅到了班主任那里。班主任把我叫到走廊的隐蔽处,掀起我的袖子,问我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支支吾吾地说:“心情不好。”班主任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整天衣食无忧的,心情能不好到哪里去?你是班长,怎么能这样?回去给我写个检讨,不然告诉你妈。”
谈话结束,没有多的关心,没有问我痛不痛。老师的莫名其妙,让我觉得自己也真是荒唐可笑,赶紧回去写了检讨。依稀记得检讨里有“作为班长,我因为心情不好,就给同学们带去不好的影响,这是极其错误的”这类句子。写完检讨,我拼命压抑了好一阵拿起小刀就想割手腕的冲动,甚至把小刀扔了,只用转笔刀削铅笔。大概到学期快结束,投入忙碌的复习中(没记错的话,那次期末考试成绩差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股子冲动才算慢慢消失。
翻译到本书“自残”那部分的时候,突然想起将近二十年前的事情。具体的感觉已经很模糊了,只是捋起袖子看到因为割得特别使劲留下的两道疤,想起那时候手足无措、找不到原因、心怀愧疚,又不知道怎么向周围人倾诉的女孩,那种痛苦竟然清晰地归来了,甚至比记忆中的那时更像一种折磨。我觉得自己深深地辜负了她。没有能积极自救,没有能多去看看相关的资料(当然,那时候互联网还没有普及)。最基本的,没能找到值得信任的人去倾诉。同时,也感到极大的庆幸,和这心魔过招,最终还是我赢了,委实幸运。我所感受到的痛苦,可以解释为什么偶尔听到刘若英唱的一首写给十五岁自己的歌,泪点还算高的我,会没来由地涌出泪水。
果然还是很想回到那个时候,抱抱她呢。
这个世界上充满了远不如年少的我那么幸运的人。他们中的很多,往往跟精神疾病缠斗一生。优秀、强大如我朋友,到现在也不时地需要向我求助。巧的是,我刚刚翻译完这本书,就有个女孩上了《奇葩大会》,分享她的躁郁症经历。关于这个疾病的症状,她做了简单的描述,和本书作者艾米丽写的一模一样。然而,她所讲的自救经历,竟然和艾米丽的嘱托完全不同。她说自己擅自停了药;艾米丽嘱咐一定要按时吃药,绝不能擅自停药。她说从某种程度上说,躁郁症是社会贴的一个标签;艾米丽说,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病,生理和心理上都会折磨你的病。对这个疾病了解仍然很浅显的我,看了这个演讲,变得困惑起来。都是躁郁症亲身经历者的陈述,无论谁看着都是真诚、坦率的,究竟谁对谁错呢?
女孩的演讲在网络上疯传,引起了很大争议。很多人称赞她勇敢,称赞她的演讲给人带来了希望和勇气。但也有躁郁症与其他精神疾病患者,写了文章来反驳,说她是站在很优越的高度熬着普通患者喝不到的“鸡汤”。他们用亲身经历写出来的经验之谈,很多倒是和这本书中说的一模一样。我怀着渴望了解这个世界的旁观者的心情,看了很多很多评论文章,也愈加坚信这本书会引起很多患者的共鸣。
初读这本书,觉得语言很跳脱,也很俏皮,毕竟是年轻人写的东西。我也尽量让译文往灵动、前卫上去靠。翻完之后,凝视着最后一页的作者简介,那个有着柔顺长发和明亮双眼,怎么看也该是柔弱、单纯的姑娘,我心里却生出一种沉重的敬佩。其实,从这一本薄薄的小书中,很难真正明白艾米丽经历过什么吧。十几岁短暂“遭遇”自残冲动的我,已经那么迷茫、那么痛苦,而她从本该最美好的青春时光一直到成年以后,甚至到现在,都在饱受躁郁症的折磨,情绪经历上天入地的大起大落,一时冰窖,一时火坑。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我经历这样的折磨,恐怕早已是个一无是处的“废柴”了。艾米丽却没有。她仿佛是在一片布满带刺仙人掌的荒漠之中,硬是用双手开出了一片绿洲,能拯救快要渴死的自己,也能帮助后来的跋涉者。她真诚地剖析自己,而且“破而后立”,给出很多相当实用(至少我看上去是这样)的解决办法。这些解决办法当然适用于精神疾病。如果你只是单纯的心情不好或“遭遇”心理困境,不妨也试一试。我尝试了其中几条,感觉很有用呢(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不过心理作用也是一种作用呀,对吧)。前面提到的那位姑娘,她的演讲固然引起了很多争议,但其中引用了艾米莉·狄金森的一句诗,倒也是我一直很喜欢的:“哪怕我能使一颗心免于破碎,我这一生就没有白活。”咱们这位写书的小姐姐艾米丽,大概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在自救的同时,用文字救着别人吧。
作为一个非精神疾病患者,翻译这样的作品,是个开启新世界的过程。我一点一点地从一个年轻但“资深”精神病患的角度,去了解这类疾病、这个人群。同时,我更清楚自己的无知,进而变成一个更能共情,对身边有类似遭遇的朋友能提供更大帮助的人。如果我们能够非常积极、不带偏见地去帮助一个坐轮椅或得癌症的人,对于同样也(只)是疾病的精神病,为什么不能也有这份耐心和平常心呢?因为这个,我想郑重地感谢作者,感谢你真诚地袒露自己的遭遇。我虽不能完全体察,但也能想象这需要多大的勇气。我想你的文字不仅能帮助很多患者,也帮助了我,帮助了很多并没有患病的读者,帮助我们成为更好的人,帮助这个世界变得更温暖、更有善意。
我也由衷地感谢自己和家人,翻译这本书是一个自省的过程。我去找了各种精神疾病测试来做,甚至还进行过一次付费的心理测试咨询。得出的结论是,我几乎没有任何精神疾病和压力。回想人生这三十多年,也算经历了一些坎坷,几乎能够自始至终用笑脸去面对一切,是因为幸运,也是因为我强大,因为父母让我健康、安心地成长。感谢亲人、朋友,为我的生命涂上了明亮、鲜艳与快乐的色彩。
当然,想想这些年,让我内心和精神越来越强大的,是我那十年来总是温柔而坚定的灵魂伴侣。他总能在我怀疑自己时坚决地肯定我的价值,也总能在我焦头烂额时让我脸上又浮现笑意。我想,现在这个平和、可爱的自己,是在你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慢慢成形的。每一本译作的背后都少不了你灯下安然的陪伴,这一本也不例外。谢谢你给我温暖而美好的爱,让我勇敢前行。
我很喜欢日本作家太宰治,他的小说总有非常悲凉的底色,但散文却是出乎意料的清新可人。一生尝试过五次自杀,并在最后一次归西的太宰治,写过那句因为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而为人熟知的话:“生而为人,我很抱歉。”[1]
但也是同样一个太宰治,在小说《晚年》中写过一句话:“我本想这个冬日就去死的,可最近拿到一套鼠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是适合夏天穿的和服,所以我还是先活到夏天吧。”
两句话而言,后者比前者更让我深受触动。在忍受极大精神折磨的情况下,自我毁灭需要很大的勇气,而为了生活中那些微小、细碎而美好的事情活下来,可能需要更为强大的意志力和对这人世间悲凉却盛大的爱吧。
所以,我想改一改太宰治的话,送给过去或正在经受精神疾病折磨的你,也送给或许没有精神疾病,但正经历抓狂人生的你。你们不用理会那些异样的眼光,你们所经历的,只是这生老病死的疾苦人间,最正常不过的事情而已。你活着,你在看这本书,你是强大的。这个世界也许有时候不太美好,但请你继续爱它,爱自己。生而为人,不必抱歉,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