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巧玥再一次闭上了眼睛，进行了思考。半晌，她睁开眼，直视伊万：“在我们那个时代，时间旅行被认为是伪科学，只有电影观众和小说读者感兴趣。”
伊万耸耸肩：“任何现代科技，在原始人眼里，都是巫术。”
“我虽然看了一些技术资料，还是不大信服时间旅行的原理。”巧玥缓缓地说，“也许你们科学家认为是可行的吧，理论物理的一些东西确实太高深。”
“确实可行的。我们已经通过多次试验反复验证了时间旅行的可行性，最开始，我们是把东西放在实验室里，所有参与者都可以看到，一张空白的桌子上出现了刚刚送往5分钟前又回来的物品，比如闹钟。验证的方法就是，闹钟的时间和实验当时的时间不一致，多了5分钟的计时。我们还设计了一种无人的摄像机，观察到了过去很多事情，最远看到了七年前发生的事情，没法再往前看，因为能量不足了。”
巧玥没有接话，安静地看着他。伊万顿了顿，继续往下讲：“因此，时间旅行已经被多次试验反复证实了，是真实可行的。”
巧玥立即想到了第二个问题：“有历史被改变了吗？”
“严格意义上说，每次时间旅行都改变了历史，哪怕仅仅是一个闹钟去了5分钟以前。”伊万摇了摇手指，“不过，截止目前为止，我们完成时间旅行的仅仅是物品，尚无人类完成时间旅行，所以人类历史并无任何改变。”
“有尝试过送一个人到过去，比如一小时前吗？”
“尝试过，送过去的是活人，回来的是一具尸体。”
“尝试了几次？”
“很多次。很多勇敢的人都牺牲了。”
“传送AI和电脑人成功了？”
“是的。我们发现时间旅行对有机生命是不合适的，哪怕是一个细菌，都会在时间旅行的过程中死去。所以未来的烈性传染病、超级细菌不会被带到过去，这是个好消息。”
“你们有发现未来传送过来的AI，或者叫智慧生命吗？”
“没有。”
“那就是说，人类可能没有未来了。”
“很可能。但不管怎样，我们总得尽力挣扎一下。”
“所以你们打算送我过去改变历史，拯救人类？”
“不。是你和你的团队一起过去。你们都是电脑人。”
“所以，”巧玥沉吟着，“你们让我通过被俘的测试，证明我这个人还算忠诚，然后就可以放心地派到过去了。”
伊万盯着她的眼睛：“是的。”
“我很生气，在未征得我同意的情况下，将我安排去做了这个测试，让我承受了那样的屈辱。在测试里，祖国在挑战我的人格底线，敌人也在挑战我的耐力极限，”巧玥顿了顿，“我想过了，不管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拒绝。你可以删除我，我不在乎，因为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巧玥环视了三个人，缓缓开口：“至于人类有没有未来，跟我这个死人无关。”
几个人尴尬地看着巧玥。最后还是刘教授开口了，他说的是中文，不过有计算机的同声传译，伊万和阿部听得懂。“巧玥，按道理来讲，我说不上话。我也是电脑人，是刘教授在退休之后才上传上来的。也许我能倚老卖老一下。
首先，做这样一个测试，不可能事先征求受试者同意的。”他顿了顿，给巧玥留下了思考的时间。看着巧玥若有所悟，他继续说：“一旦受试者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测试就不可能真实。所以，我们所有参与者都感觉良心不安，甚至于配合你的安吉妮、菲茨杰拉德等人，他们在进入测试前都被删除了记忆，并被移植了别人的记忆。刚才他们在得知真相之后，心理受创不小，已经开始接受心理治疗。
在测试结束之后，我们希望尽最大可能弥补受试者受到的心灵创伤，以及用最大的诚意给予受试者各种补偿。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提出来。
其次，包括你我在内，我们这一批电脑人的生命早已在一两百年以前结束了，现在已经是我们新的人生，如果计算机硬件没有问题，我们甚至可以永生。不过这不重要，对于死了一次的人来说，不太会珍惜现在的虚拟生命。”刘教授停了下来：“你还没看过现在的人类活成什么样子了吧？我建议你这几天先在基地里转转，不要急于做决定。相信我，你不是最悲惨的人。”
巧玥盯着他：“我的记忆是怎么来的？”
“那是另外一个自愿者，也是泉州人。她真的在海军陆战队干过。我们的工作时读取了她的记忆，并制作成电脑能够读取的格式，期间把她记忆中自己的形象——包括照片等等，全部替换成你的摸样。所以你根本没发现，自己是在顶替另外一个人工作。”
“中国政府也参与了这个欺骗吗？”
“哪里话。你在这个虚拟世界中经历的事情，基本都是基地里的技术人员设定的，他们的工作就是为了让你尽快体验各种苦难。要对自己遭受的不幸有任何不满，使劲咒骂他们吧。”
伊万看看差不多了。主动提出告辞，和阿部一起走了，让刘教授和巧玥继续交流。
看到他们走了，巧玥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毕竟与刘教授这个当年的老师单独在一起，要轻松得多。刚才她已经通过查资料知道，刘教授是在临近退休之前上传了自己的电脑人，现在以自己五十来岁的样子，也就是巧玥上传自己的电脑人的那个时期的形象来接待自己，显然也是特意强调师生关系，这是一种亲切的表示。
刘教授也放松了下来，毕竟面对领导总得注意一点。他靠在沙发后背上说：“巧玥，这片草地就是你的家。这栋房子你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随意改建。大小、装修风格都是你自己说了算，按照我们现在主机的运行速度，给你重建一个家也就是几分钟的事情。”刘教授突然想到了什么，直起身来说：“还有，你的特权级别比我的高，我仅限于改造自己的房屋，你还可以改造环境，要是你要不喜欢草地，随时可以把这方圆几千平方公里的地方按照自己的想法改造，改造成大海、城市或者太空城，都随你的便。说起来，我很嫉妒啊。”
“教授，能去你家里参观吗？”
“当然可以，不过我得准备一下，先把我那几十个老婆藏起来。”
“没关系。我总该认识一下师母们。”
“还是算了吧。她们都是AI，性格爱好都是我定义的，跟你这种电脑人没什么好聊的。”刘教授促狭的看着她，“还有，她们每一个人都比你漂亮得多。”
巧玥的自尊心受到了一万点的暴击。她悻悻的说：“这么说来，我也可以弄几十个高富帅的男朋友了？”
“当然，你的权限比我高，基地里几百万个AI，随便挑。”刘教授露出了古怪的笑容：“你的权限，可以让你的每一个男朋友拥有一家公司，去做董事长，你就在背后支持他们，建立一个商业帝国。当然，你为了避免他们彼此竞争，也可以给每个AI开一个独立的进程，在基地中现有的三十多个二级虚拟世界中分别去建立商业帝国。你要志不在此，可以让他们每个人都去各个世界当一个国王，有原始部落的国王，有工业时代的国王，有土耳其的皇帝，有中国的皇帝，或者君主立宪制的国王，你来兼任几十个王后。或者干脆你来当国王，后宫里有几十个王夫，嗯，很有意思。”
“你是说我们这些电脑人还搞了二级虚拟世界，还在虚拟世界里玩虚拟世界的游戏。”
“可不是。你待过的那个二十一世界不也是一个二级虚拟世界？”
巧玥想起那里栩栩如生的各种景物，想起自己玩的太空游戏，有点心烦意乱。她换了个话题。“你的妻子们都有自己的事业？”
“我可没你那么高的权限，只能让她们挤在几个大学里边，大部分都在当老师。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去抓她们和其他男教师、男生的暧昧。”
“看来您前世搞了一辈子教育，这辈子也是这个爱好呀。”
“您说的大学啊，王国啊，差不多就是不同的游戏程序，或者说是二级虚拟世界的意思吧。”
“差不多。在这种地方，大多数AI 都不明白自己生活在虚拟世界里，还以为自己是真实存在的活生生的人。一旦他们想明白了，我们这帮电脑人就赶着去消除他的记忆，或者重置这个AI，必要时还要删除这个AI。”
“那么他们和我们有什么区别？”
“呃，这么说吧，AI比我们要简易得多。我看到你注意到你身体上的一些细节，你能看到的只是表面，其实你身体里各个部分，无论是呼吸系统、循环系统、消化系统等等，全部是不同的程序组合起来的，系统会生病，日常活动包括吃饭、穿衣、大小便，甚至生孩子，都是完全模拟自然人。AI就没有这么复杂，他们的系统是简化后的。有一部分高级AI会思考，会琢磨自己的身体，我们会给他们提供更多身体和世界的细节，大多数AI只会从事一些粗笨工作，他们终日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忙碌，为衣食而奔波，每天劳作到精疲力竭，根本不关心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听起来这些低级AI就像原始人类。”
“完全正确。”
“您的妻子们是高级AI？”
“是的。这样她们才有足够的智商与我交流。”
“有没有两个电脑人结婚的？”
“有。我知道就有几对，不是主流。毕竟在这里诱惑太大，愿意为爱付出的人极少。”刘教授叹了口气“我们这些人，愿意上传思维成为电脑人的人，往往都是在现实世界中无所牵挂的人。据我所知，那几对走到一起的人在上传思维之前，都是不认识的。他们都是在最近这些年复活，然后……大概是太孤独了。毕竟有的人认为，AI再像人类，在某些行为模式上，还是跟人不一样。你将来也可以用心体会。”
巧玥点点头，没多说什么。这事目前自己还没有发言权。
“刚从测试里回来的时候，我很恍惚，我在经历那个测试的时候，无论是在南美丛林还是在美国西部，我根本发现不了我是在一个虚拟世界里，实在是太逼真，太自然了。”
刘教授笑了：“不不不，其实有很多漏洞的。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个是细节上的BUG，一个是人物的主观能动性和创造性。”
接下来刘教授挥挥手，就凭空出现了一个屏幕，他点开一张图片，图片表明了巧玥在南美和美国的活动范围，被精细地标注出来。
“不知你注意了没有？你在南美和美国的活动范围都非常小，生活很单调，并没有接触很多的场景，也没见到很多的人物？”巧玥点点头，她也想起来了，自己在巴西，总是学校、公寓两点一线，约会的几个“男友”都是熟人；在“森林守护者”当教官的时候，也是躲在营地里；在美国的时候呢，总是在家啊，超市啊，健身会所啊几个固定的场景出现。
“我们有整个地球在二十一世纪初期的全景图像。当你要踏足任何一个地方之前，中央电脑都会在那个地方加上很多细节。而你远远看过去的东西，比如驱车经过几百公里的旷野，中央电脑就可以给个远景，工作量就小得多。”
“假如我在开车过程中突然停下车，走近路边随便一个加油站，电脑会不会露出破绽？”
“如果你走了一条以前从未走过的路线，突然去了一个以前从未进去过的小店，电脑确实有可能被你抓住破绽。”
“可惜我当初根本没往这个方向思考，否则一定有机会发现电脑的破绽。”
巧玥静静地回忆这两年来的经历。有些事情细思极恐。
“没想到量子电脑如此强大，你们能够创造出让我真假难辨的世界。我提个问题：这两百年来，人类有发现了外星人吗？”
刘教授耸耸肩，摊开了双手。
“那么，这个世界，这个地球，这个太阳系会不会也是一个更强大的文明，或者说神级文明创造的一个虚拟世界呢？我们这个101虚拟社区其实是个二级虚拟世界？而二十一世纪那个，算是三级虚拟世界？”
“你的这个问题老早有人想到了。曾经有些三流作家就写了好些科幻小说，专门描述这种可能性，主流科学家是不相信的。”
“听说牛顿是虔诚的教徒。是不是他发现了什么？”巧玥一副开玩笑的表情。
“你相信牛顿隐瞒了什么秘密吗？”
巧玥苦笑，摇摇头。她决定换一个话题。
“也许是活得太久所受到的冲击吧。我在想，人类文明是一种加速进步文明，未来的速度会不会越来越快，我们也许能解决濒临灭绝的问题？”
“你这是盲目乐观。如果文明真的可以加速进化，也会加速毁灭。比如说，最近这些年，我们那个年代津津乐道的摩尔定律早已经失效了，计算机的运算速度根本做不到每18个月提高一倍。”
巧玥想了想，提出了一个新的观点。“从生命进化的角度讲，确实是在加速的。地球上从无生命到有生命用了多久？从单细胞生命到多细胞生命用了多久？后面的物种越来越复杂，出现的速度越来越快。”
“巧玥，我只是一个软件教授，别为难我了。我尽力提高软件的运行效率就是我的本分了，别的事情，我真的无法替你解答。你的思维太活跃，和当年一样。”
巧玥也耸耸肩。
“对了，刘教授，菲茨杰拉德他们在抓我的时候，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逃跑的路线了？被捕是必然的了？”
“不。之前讲过，菲茨杰拉德他们进入测试之前，也把很多记忆删除了。跟你一样，他们也带着假记忆进入了测试。他们跟你是公平过招。唯有我例外，我带着记忆进了游戏，甚至去了航母上面指挥美国人抓你。那些美国兵，大多是AI，他们只是按照命令行事。”
“这么说起来，我们还真有可能逃回中国的？”
“真要逃回去，你会发现故事还会继续，你肯定会受到更多的打击。当时是我不同意继续下去了，不能继续对你进行刑讯了。继续测试下去，到真相大白的一天，你受到的伤害和打击会更大。”刘教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忠诚是经不起考验的。”
“你们是怎么干预的？”
“我们给菲茨杰拉德提供了一条假线索，某条船的食品采购量有异常。当然不是你们要上的那条巴达礼思号，而是另一条船。以那些唐人街匪帮虽然是AI，也是很精明的人，怎么会在这个问题上留下破绽。”
“原来是这样。”
巧玥终于弄明白了来龙去脉。她又陷入了思考。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那个世界现在怎么样了？”
“继续运行中，给基地里那些留恋二十一世界的人们消遣用。”
巧玥微微点头，表示了解。“我刚才看了，基地里像你我这样的电脑人，只有两万多人，可是基地里还有很多自然人，为什么不上传他们的电脑人，大量增加电脑人的数量？”
“当时你和我搞的这个项目，本身就是人工智能研究中的小众项目。现在存在的电脑人，都是你我在二十一世纪时候上传的，后来我退休了，再也没了资金支持，设备也就毁损了。等到战后他们想再重新建造设备的时候，发现工业基础已经没有了。大部分地下城都毁于战火，只有像101这样，深达一千多米的少数基地能够幸存。”刘教授悲凉地说：“我们中间的大部分人是在过去五年中陆续被唤醒，这时候已经无法重建电脑人的上传设施了。跟基地里这些自然人一样，我们电脑人的生存空间也在不断压缩，没有足够的硬件支持，说不定我们还要比他们先消亡，所谓永生，没有硬件支持，就是呓语。”
“所以我才不接受他们那些自以为是的人的安排，大不了最后一起完蛋。”巧玥的眼中闪过一丝愤恨和不以为然。她想到自己竟然寄身于一排嗡嗡作响的服务器中间，苟延残喘，就气不打一出来。
“我尊重你的选择，不过，我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规劝你，不要意气用事。在找到自己人生的路上，我们都要经历委屈和挫折。”
巧玥觉得刘教授说这句话时在暗示着什么，她直直地看着刘教授，刘教授却转开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