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日晨,河公手上正捣鼓着一根不知什么功用的通体黑亮的细棍。那是河公从未见过的东西,细小一根,头一端椭圆,尾一端扁平,一拔,像宝剑出鞘一样,半截中就露出银白透亮的一抹尖锐,落纸见字。
莫子道推门进屋,就见到河公正少见多怪地研究着一支钢笔,却忘了当初第一次看见别人用钢笔时自己瞠目结舌的模样。
莫子道走上前来嗤笑道:“土包子,就算再瞪上一天一夜,也瞪不出什么名堂来。那叫钢笔,拿纸来—”说着不等人拿,自己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白纸,坐下,捏起那根钢笔一气呵成,一行工整的行楷便跃然纸上:
悠悠万世功,矻矻当年苦。鱼自入深渊,人自居平土。
“瞧见没,这得是拿来写字,不是拿来看的。”莫子道放下钢笔说道。
“这能写字?真乃咄咄怪事!”河公啧啧称奇。
原来河公昨天上市里街逛,看见街道旁鳞次栉比的店铺里,柜台上人人手执此物,低头在纸上挥毫。走近一看,发现这小棒子居然能落笔成字,桌上却不见砚台。惊愕之下一问,才知道这物什叫钢笔。秉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原则,河公也买了一支回来,却不知道怎么使用。
俩人正讨论钢笔的妙用,渡女走了进来,手上拿了一张红底黑字的信筏,是莫公馆的拜帖。
莫子道接了拜帖细看,看来他的“生母”马上要来看他了,可他却十分不愿意。莫子道自搬入了胡同里的这几天,想聊前生旧事就聊,不用被当作发癔症,偶还能有个搭得上嘴的,闲来还可以练练荒了许久的毛笔字,也没人会大惊小怪。相比从前,日子不知过的多顺畅。因此一看到莫公馆递来的拜帖,就开始局促不安,实在是不想再装无知小儿的模样了,因此说道:“把门插上,他们来我也不见。”
河公笑答:“躲得了初一你还能躲得过十五?见吧,不想见也得见。”
“你这老不朽,什么时候你说了算!”莫子道急道。
“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她—”说着拿手冲渡女一指,“说了才算!”说罢撸了撸自己的胡须,一派怡然自得的样子。
渡女看着莫子道急红的小脸,想起上次到莫公馆要人时莫子道被五花大绑的样子,不由得起怜,遂道:“再见是迟早的事,你记住,他们是你今世的家人,没有哪个凡人孩子是惧怕父母的。也罢,今天就算了,待会儿人来的时候你装睡吧。”
莫子道朝渡女投去感激涕零的一瞥。
“这莫家人的作派,实在是讲究,咱们这样蓬门荜户的人家,想来就来了呗,还得送这劳什子拜帖,规矩立得忒森严。”河公话中有话的打趣道。
原来莫子道是被“立规矩”立怕了的。别看莫家行事是摩登作派,内里教育后人却是大有“断杼择邻”之势。莫子道才七个月大的时候,莫老爷就教育说“晨必盥,兼漱口”,打那以后每日早晨必有丫鬟端着脸盆洗漱用具帮莫子道“洗面漱口”,也不知道她们用的是什么物什,莫小公子每每被呛得满口辛辣不说,还被一根细棍戳得腮帮子疼。再大点的时候,莫老爷又说“冠必正,纽必结,袜与履,俱紧切”,意思就是穿衣打扮要庄严规整。莫子道对这点倒是没有异议,可莫家主母就不依了,孩子还小啊,要什么庄严,再说了,稚童尚幼,哪里就懂美丑之分,衣服穿出来长辈们喜欢才是重要的!于是乎,母亲装扮儿子,那是往“童趣”上靠的,莫子道只好常趁人不备,要么把脖子上蝴蝶结扯开,要么把发顶上滑稽的老虎帽扔掉,还踢掉脚上那双走起路来“唧唧”响的鞋。莫老爷逮到过几次,痛骂:“从小就没规矩,为父常教‘置冠服,有定位,勿乱顿,致污秽’,竟是一句都听不进去!”得,最后总得挨罚!
回忆中断,莫子道不由得抖擞俩下,像是要赶跑什么不愉快的经历。
就在此时,门上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
莫子道已经箭一般冲回里屋。
门外,惠娟见门并没有关死,又敲了两下,听到里面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进来!”便搀着莫夫人进了杜宅。
莫夫人想儿子想得脑仁儿疼,要不然也不会身体没好全就不听劝阻地跑过来。但看这满庭的萧索破落,院子里稀稀拉拉堆着厚厚的枯叶,地上覆着一层泥土也未扫净,竟没有一处下脚的地,外面的巷子路都比这儿干净!
莫夫人想自己金枝玉叶的儿子,就要在这种破落地方长久的住下去,心里就忍不住怨怼,恨老天给自己一副病皮囊不够,还让自己骨肉分离,究竟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
渡女将莫夫人的神色看在眼里,感觉到她的不甘心和怨怼,上前说道:“太太,我们并无所图,大仙已经给我托梦,说令郎因踏错了六道犯了天规,这一世本是要受苦的。又说什么金木水火土的,让我助他渡劫,这样我才算功德修满,下一世才能脱离轮回,破生死、得涅槃。”
惠娟心里腹诽,好一张巧嘴,说的跟真的似的,说不图什么,白哄了人家一个世家大少爷过来,日子一久,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边转头看大夫人,手轻轻使力在大夫人手腕上捏了一下,意思是叫她别被人家的话给框了。
认真说来,莫夫人才是整个事件中最大的受害者,为妻不受宠,为母不得育,双亲早亡,想想都是辛酸。
“杜姑娘,我这儿子……还能回到我身边吗?”说着竟落下泪来。
“等到他长大成人,他的去留,就与我们无关了。”只要他咬紧牙关,不泄漏半点幽冥界之事。
莫夫人哭的眼泡都肿了,“那就是说,等他长大,老天就把一个健健康康的儿子还给我?”
“等他长大离开杜宅的时候,他定会是齐齐全全的。”渡女知道莫子道不愿意留在莫家,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她只管渡他命,不渡他情,只要他守好今世做人的本分,至于意愿何处,她不管。
惠娟早上出门的时候还士气满满,想伺时到杜宅闹上一闹,破了奸人诡计,把小少爷给抱回来。可眼见此刻情况落在了下风,夫人现在是人家说什么都相信,不由得急道:“不管怎么说,小少爷是我们夫人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我们大老远过来,总得让我们见见吧!”
“见啊,没说不让你们见,人在东屋的炕上好好睡着呢!”河公适时地插话,并适时地指明东屋的方向。
东屋里,莫子道正趴着门缝偷听外头的讲话,冷不防被卖了,心里骂一句“好你个老缺”,忙迈动小短腿以最快速度冲回床上,掀被子一罩,将头也埋在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