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阳十六年,十二月,玉家谋逆,玉家宗主和宗主夫人畏罪自尽,族中男子为奴,女子充为官妓。
那年玉蝉十一岁。
她知道,玉家没有谋逆,父亲和母亲更不是什么“畏罪自尽”。玉家此番遭难,是因为不肯将祖传秘籍进献给今上。毕竟,她父亲一个区区五品散官有什么好谋逆的?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有那心,家中秘籍上记载了那许多的祖传秘术,挑几个出来用用不就行了?既事半功倍,又不留把柄。
然而证据确凿,竟百口莫辩。
母亲临走前将家传的玉扳指交给了她,她摸着她的头,让她定要守好玉家秘籍,她说话声音依旧如平常那样温婉轻柔,仿佛只是寻常离家时的温声叮嘱。然而一滴泪珠砸在玉扳指上,又让玉蝉明白,这次便是母亲的诀别。以父亲的性子,定是宁死不屈的,而以母亲的性子,也定会陪着父亲一起去了。
为了能护住秘籍,母亲事先已经安排好了让她跟族中一个年纪相仿的旁系女子调换了身份。玉家跟玉蝉同龄的女眷丫鬟不少,加上大户人家抄家时,被买通了的官差通常会先将身份不很起眼的女子带给王城中的一众老鸨挑选一番,模样好的就被偷偷换走,成了私妓。这勾当他们已经做惯了,滴水不漏的,任谁想再追查起来都难。
官妓和私妓虽都是妓,境遇却是天差地别。官妓被充入乐籍,虽世世代代都只能习乐练舞取悦他人,却不以卖身为生,生活也相对优渥;私妓却大多做着最让人难以启齿的事,即便有赎身的机会,但其实很是渺茫,大多数女子根本熬不到头,能熬到头的女子,又多在熬到头之前就自我厌弃了。
即使到现在,玉蝉偶尔也还会梦到当年被押往百花楼的情景:在浓重腻人的脂粉味中,路旁一个个花枝招展、袒胸露乳的女人费尽心思地勾引着过路人,她不想看,就只盯着地面,被官差押送着默默往前走。他们拐进了花街的一个小角落里,进了个很阴暗的厅堂,厅堂被红灯笼和红绸帘子映成诡异的暗红色,酒气和廉价的脂粉味混杂在一起,迎面扑来,让人十分的不舒服。里面一个**着上身的女子正嘴对嘴地给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喂酒,周围围了一圈花枝招展的女子并一些锦衣华服的男子笑得扭曲。她迈不开脚步再往里走,甚至想不顾一切地往回跑,却被身后的官差不耐烦地推了一把,她阻不住去势,向前踉跄几步,仿佛跌落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从小就是个琴痴,对旁的什么都不感兴趣,所以虽从小就听着什么族规家训长大,但大多左耳进右耳出了,还没等潜移默化出玉家的思维模式就被抄了家,所以对于玉家的风骨血性,她其实不是很能理解。
比如为什么母亲宁愿身死、宁愿让亲女儿流落风尘,也要护住什么祖传秘方。
好在百花楼的老鸨是个十分有理想有追求又想一出是一出的,整日里想着定有一天要让百花楼成为一枝独秀的风雅之地,她一见了玉蝉便觉得她简直是天上的小仙女下凡,这是老天赐给她咸鱼翻身的大好机会,所以下了血本挑了玉蝉过来,又下了血本好好培养,甚至为了不让楼内女子玷污了这个浑身透着仙气的好苗子,还单独辟了个不错的小院子将玉蝉供养起来。老鸨自己识字不多,觉得玉蝉出身名门,名字定然有其深意,又加上玉字作为姓氏虽不多见,但作为花街柳巷姑娘们的名倒是挺常见的,所以仍旧叫她玉蝉,连花名都懒得给她改了。
虽然其实玉蝉也是被送到百花楼才知道自己叫玉蝉的。
她性子冷淡虽是天生的,但该有的感情原本不比别人少,当时年纪尚小,又几乎是一瞬间就失去了父母族人,今后的一切都要独自面对,任谁都会痛苦害怕。然而害怕又有什么用呢?
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还有琴陪着她,算不上一无所有。若自己的世界里从一开始就只有琴,那她就什么都没有失去过,没有失去过父母,也没有失去过家。日日夜夜、几乎无时不刻都在心中如此默念,不消多久她就完全相信了跟自己说的这些话——她只要有琴就够了。
一晃过了年,又到了三月,某日玉蝉受完两位教她弹琴的老嬷嬷的训导,独自一人在院子里练琴。两位老嬷嬷是老鸨花重金请来的高人,她们说玉蝉的琴中总差了些什么,指点了玉蝉无数次却还是不见长进,对玉蝉是越发地不满意了。
面对两位老嬷嬷轮番的唉声叹气,玉蝉却是不卑不亢的,除去吃饭睡觉,其余时候都在院子里弹琴。老嬷嬷说她资质愚笨,她也觉得如此,不然也不会几个月下来还是几乎不见长进,但她觉得勤能补拙,练多了自然就能够参透两位老嬷嬷的指点了。
而如果到最后不能像老鸨期待的那样一曲震惊王城,最后只能像万花楼中其他女子那样苟活,她自我了结了便是。
一曲弹毕,她刚想开始下一曲,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了有人鼓掌叫好的声音。她循声望去,就见院外的桃树上悠闲自在地躺了个人,不知什么时候挂上去的。此人白衣长袍、一头长发随清风飘舞,乍看有些像桃树上长出来的一只桃花妖,再仔细一看,那近乎妖媚的桃花眼中甚至还闪着点点泪光。
“好琴!”他抹了一把喜悦又感动的泪水,诚恳地赞扬道,“小妹妹弹的一手好琴啊!”
玉蝉皱了皱眉头,却也不在意来者是谁,只顺着他的话回道:“两位婆婆都说我资质愚钝,总也学不会。”
那白色的桃花妖翻身一跃,跳到了玉蝉跟前,“看得出你很爱弹琴,巧的是,我也爱弹琴,自记事起就开始弹琴,于琴艺一道上当得起你一声‘前辈’,我不骗你,教导你的老嬷嬷有没有本事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她们俩,啧啧,我看也就糊弄糊弄像老鸨那样的外行人。”
“……若真如你所说,那还有我。”
“嗯……那好吧,还有你这种实心眼的孩子。”他嘿嘿一笑,“小丫头,你知道琴艺这种东西,要如何快速提高吗?”
“自然是每日勤加练习。欲速则不达。”
“你说的是正理,但捷径还是有的。”他平日里调戏女子调戏惯了,这会儿话音未落,已经端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溜到玉蝉身边,像是真要告诉她什么惊天秘密一样俯下身来贴着她的耳朵继续说道,“你只要找个弹琴厉害的人,把他的一干小毛病全挑出来,这样就能显得你既有他的优点,又没有他的毛病,不明所以的人就会觉得你实力在他之上。”
“……”
“唉,我这老前辈说的话你可别不当回事啊,你看那俩个老婆子不就是因为老鸨觉得她俩弹得好,于是被请到这里来吃香的喝辣的顺道训斥你来了么?”
“嬷嬷们的指点不无道理,是我资质愚笨。”
“你哪儿愚笨了?你愚笨小小年纪能弹个琴把我给弹哭了?你愚笨那那两个老婆子就是压根没长脑子!啧,她们跟你说的什么我刚才也听见了,弹个琴说的那么玄乎,那是在教你飞升呢吧?越是说一些玄之又玄不知所云的话,就越是能让人相信她们厉害,你这么聪明怎么能被她们骗了去?其实真正的大家,必定能够深入浅出,若是不善言辞的,不如一声不作弹一曲来让你自己领悟。我虽然不是大家,但现在倒还指点得来你。”
说罢便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玉蝉起身。玉蝉将信将疑地让开了,他开心地坐下,先是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那琴一番,而后又试了下手感,笑道,“那老鸨倒是下了血本,这琴不赖。五弦琴音清幽出尘,倒与你相称。”说罢便弹了起来。
他弹的一曲平沙落雁,一双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舞动,清风吹过,青丝白衣也随之摆动,先前的那股子妖娆轻佻在他开始弹琴时已经去得无影无踪,就仿佛没存在过一般。春风带下一场桃花雨,他于其中缓缓拨弄着琴弦,美得像一幅传世名画,而画中人也不再像什么桃花妖,倒更像是桃花仙了。
分明是春日,旷远悠长的琴音却带着萧瑟的秋意,玉蝉闭目听琴,觉得自己见着了一群鸿雁由辽阔的天边飞来,由远及近,回环盘旋,而后落于江渚之上,此呼彼应。
她仿佛还看见了一只孤鸿,自始至终只在高空盘旋,寂寥无依。
一曲弹毕,晏书离笑道:“你这小丫头,我好心给你示范,你却是看都不看一眼。”
“用心看着呢。”玉蝉说罢,也弹了一曲,却没有依葫芦画瓢、照着晏书离的样子弹《平沙落雁》,而是弹了一曲《阳春》。
晏书离听着听着便不由得笑了,果如她所说,是用心去看了的。
他不禁感叹这小姑娘的悟性,突然就极想帮她赎了身收回去做小徒弟,这种感觉就好像郊游时偶然见着了一朵名花,自然欣喜不已,那名花美得让你时时刻刻都想见到,见到了就会觉得很安宁。
“我刚才见着了一只孤鸿,盘旋于天际,有些孤寂。我在想,是不是因为秋天草木都枯萎了、没了生机,它才会不想下来,若是身处融融春光之中,它是不是会开心些。”
“哈哈哈哈,傻丫头,春天到了,鸿雁就要飞走了呀。它看不到的。”
这小姑娘果然有意思,就这么定了,将她收回去做小徒弟好好养着!
然而下一刻他突然就想到了,玉家虽是书香门第,但即便天赋再好,没个名师启蒙指点,一般小小年纪绝不可能到的了这种程度,就算到的了,玉家风雅又惜才,一定早就将这小女孩儿从旁支收入本家了。所以……这个小女孩儿,应该就是他们现在正苦找的玉家大小姐。
玉家的事情他前期并没有参与,毕竟栽赃嫁祸这种事没什么难度,还用不着劳他大驾。但玉家宗主夫妇宁死也不肯交出秘籍的事他还是有所耳闻的。当时其实并没有什么触动,但现在见着这小姑娘时,他犹豫了……
倒也不是突然良心发现了,良心这种东西他压根没长过,虽然私下里倒是十分之懂得怜香惜玉,但公私分明如他,迫害这种小姑娘的事情他其实没少干过。
然而他是个琴痴,若说有什么是能让他觉得高于圣上、高于家族利益的,那便是琴了。这小姑娘的灵气悟性着实难得,若是为了本秘籍就这么折了,不用说之后会有什么报应,自己弄死这么个奇才这件事本身就是对他最大的惩罚了。
他想了想,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笑道:“小丫头,你天资聪颖,十分有灵性,关键,看得出来也是个琴痴。就这么练下去,他日定然能成为一代大家。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那我们还会再见吗?”
“哈哈,怎么,舍不得我?”
玉蝉想了想,好像是这么回事,遂十分耿直地点了点头。
这小丫头果然很可爱。
晏书离本想说不会再见了,再见着他对她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但看着她一双乌溜溜水汪汪、十分真挚的眼睛,话到嘴边就成了,“会再见的,不过你得好好练琴才行。”
玉蝉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
晏书离露出个灿烂又妖孽的笑容来,“真乖!”而后飞身又跃上了那棵桃花树,踩着树枝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