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臣河不过万米来宽,一叶扁舟悠然其上,夹岸桃花渐次抽芽,灰褐色的枝干上蔓延出些许绿意,倒影在碧波间,与天地遥相呼应,是谓:惊蛰一侯,桃始华。
雨又绵绵下起,不问归期。
惊蛰已过,春雷响,乍暖还寒。红泥小火炉上还煨了绿蚁新醅,百却充当船夫懒散地摇着桨,小羊坐在炉旁笑语嫣然:“殿下为何如此喜欢这只仓鼠?”
桑罗遥观绵绵雨丝,沉郁青山,语调空灵怅然:“约莫是因为……有缘”
小羊努努嘴,“殿下这叫哪门子的答案?”
桑罗一如既往着了一身白衣,披了石烟色斗篷,案几前是一副黑白棋子,桑塘着一身黑衣,头发披散,吟歌轻狂,正捻了果脯细细的喂手中仓鼠,对弈之人自然不会是他。
与桑罗对弈的,是仓鼠模样的苏问姜,她不会下围棋,索性肥爪子捻了棋子一顿比划,愣是教桑罗明白她要下的,是五子棋。桑罗从未接触过这种下法,但几个回合下来,他已经可以完胜苏问姜,但他并不这样做,还有什么比看着跟前仓鼠思索的样子,得意的样子,懊恼的样子更有意思?
问姜,总是被人纵容惯了的,丝毫未觉哪里不妥,奈何棋之一道,有时反而是阴差阳错的落子会占上风。小羊捧了两盏煨好的新醅,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正正好搁在苏问姜右爪子边上,苏问姜下意识脱口而出:“谢谢”
小羊讶异地轻轻啊了一句,沉浸于下一步棋该如何走的苏问姜后知后觉,她刚刚,说话了?
一瞅桑塘小问,两人的惊讶程度不亚于小羊,反倒是桑罗一派从容镇定,苏问姜第一次见到他这么醉人的笑,他说:“问姜的声音,很好听。”
他就一点都不好奇,为何一只仓鼠会说话?
他对小羊轻笑道:“你看,我就说,我与她有缘”
小羊低敛着眉,“殿下……自然是不会错的。”
小问跳过去挨着苏问姜:“姐姐,亏你还再三跟我讲不要说话,身为一只合格的仓鼠应该要有不能说不会说的自觉,你看看,自己先露馅了吧。”
一枚果脯递至嘴边,小问张口咬下,继续她的训姐大业,好不容易才有的机会啊,怎么可能错过!可是每当想开口,嘴边又递来了果脯,如此几次后,她又被桑塘抱了过去。
桑塘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这两只仓鼠来自南夏,隐世古族嘛,会说话很正常。”
桑罗笑笑,“我知道”
苏问姜警惕起来,他知道?知道什么?
桑罗不紧不慢落下一子,刚好四子连排,苏问姜阻无可阻。
“问姜,你可还记得,那日我教你认字,你的一举一动都不像一只仓鼠所为,况且好几次你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分明是说惯了话的”
“所以此刻,我并不讶异,反而欣喜,我总在想,若你真的会说话,你的音色该像雨打芭蕉那般清灵,柳叶浆溅桃花浪那般细响,还有些月色下风吹松涛的沙沙。”
“现听来,几几堪应。”
“倒不曾想,你对我这赞誉许多。”
桑罗指指棋盘,“你输了”
确实是,下五子棋,谁都会,论输赢,也很简单。可是一旦对方能纵横摆下两端无阻的四子,己是无法可阻。
除非是己方先行且只差一子便能得五,这样一来,局势自然反转,可偏偏,苏问姜确实先行,但棋差两招。
不用等桑罗落下最后一子,她就已经输得彻底。善权谋者以围棋喻人喻事悟理,其间心思百转千回错漏不得,否则一步错满盘皆输。五子棋则不然,苏问姜喜欢玩五子棋,因为她,只会五子棋,当然这唯一会的,她也不甚精通。
五子棋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能避过对手的目之所及,先他一步连成五子,便为赢。每一步落子,要考虑的无非两点
一是怎样落,落在哪不让对方察觉,或者说让对方阻无可阻。
二是怎样落,落在哪可以巧妙堵住对方,又不影响自己的布局。
简单来说,就是利己,见招拆招。
好比她现在的道路,注定不会安生,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为了找到二十四令使并使其与岁时纪结契,但不可以让别人知道了。别人有别人的目的,五子棋里的对手,一旦知道,便会想尽一切办法拦截,这样他才能离自己的目的更近一些。
而她要做的,就是不动声色布局,同时也要拦住对方,不让他有可乘之机,有时一步错,是输,有时,是阴差阳错扭转僵局。
谁也不知鹿死谁手,可有时力量胜于一切,如果……在她阻无可阻的情况下,对方差一子就能赢的时候,发生点什么呢?
比如……
苏问姜抬爪,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将桑罗刚落的棋子随意挪到别的位置,然后若无其事地给自己添上一子,这样一来,阻无可阻的,是她。
这场游戏里,可没人说不许耍赖,毕竟谁,都是以成年人的身份在下这么一盘棋,可我下不赢,只能出此良策了呀,再说了,因为阴差阳错,对方并没有阻止,不是么?
棋如人生,人生如棋,我竟不知,这句话,何解。
桑罗依然脸上波澜不惊,“我没输,你也没赢。”
“这样皆大欢喜,多好”
“是,挺好”
小舟离岸越来越近,料峭的春风还带着湿寒,是透骨的冷。
雨下得越来越大,远处有雷声轰鸣,在天边炸裂。乌云一片片聚集在上方,等待着谁发号施令,酝酿一场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