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床上醒来时,太阳正挂在西窗的树杈上。凭经验应该是下午四点左右。
我记起来了,我是读着夏晓丹的信,在胡思乱想中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的这段时光正是山里学校一天中最轻松惬意的黄金时间。下午四点,学生的课都结束了,走读回家的学生,开始在教室里整理他们的书包。这些山里学生一年四季风雨无阻,翻山越岭,他们读书的生活无忧无愁,回家的路上嬉笑打闹。有时,我会目送他们离校,直至他们的身影隐没在大山的白云深处。会稽山中学是一所农村初级中学,除了走读生,还有一部分住校学生。一些女生,会选择课后这段时间去学校边上的溪滩洗涮衣服鞋袜。住校的男生喜欢约上一群同学,在操场上打一场篮球赛。如果没有升学的压力,这段时间也是山里老师们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会稽山中学有三分之二的老师,他们的家属在农村,下课后他们会赶回家,帮父母妻子在农田或山上干些农活。我在这段时间,习惯了一个人溜出学校后门,去溪滩边走走。那感觉就像一只自由的孤鸟在溪滩上漫无目的地放飞。
我喜欢在溪滩上捡一些精致的鹅卵石,或采一些新鲜的野花带回寝室,插在玻璃瓶里。我的单身寝室在许多时候,因为有了鲜艳的野花而与众不同。是的,我那时的形象一定与众不同。除了年轻,我与许多山里的年轻人也不同,喜欢自然、喜欢游山玩水。直到有一天,学校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体育老师告诉我,说我在一些老师眼里是“一个梦游的人”时,我没有十分的惊讶。我相信他没有喝醉酒,那天晚上他在朋友家喝了酒,与我说话时用左手捂着嘴巴。不错,我那时就是一个喜欢在学校与溪滩、现实与虚幻之间寻寻觅觅的青年,一个梦游在城市与山区的青年。
我醒来后用凉水洗了一把脸。学校的教师宿舍楼在校园南边,地势稍高,站在寝室走廊上可以看到学校边上宽阔的溪滩和远处的群山。学校就在溪滩边上,站在溪滩上看学校,宛如中世纪的城堡。学校与溪滩之间是一道用石块、鹅卵石砌成的高耸围墙。围墙上还能隐约看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留下的“阶级斗争”“战无不胜”等宣传标语。
我从学校后门一个人去溪滩上散步。
我通常从学校后门去溪滩。出了学校后门的围墙,就有了陶渊明“悠然见南山”的感觉。我喜欢会稽山的溪滩。这种“喜欢”没有理由,许多“喜欢”都出自人的天性,这是我到了会稽山教书后的感悟。
来会稽山一年多,我养成了饭后或黄昏去溪滩散步的习惯。这也是镇卫生院杜老中医的建议。有一次我去他那儿看中医,他说我脾胃虚损,除了食药同补,适合在溪滩宽阔处散步,因为那儿空气新鲜又流畅。学校的年轻老师喜欢聊天,喜欢几个人围着录音机听港台音乐。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师,他们喜欢静,喜欢饭后坐在宿舍的走廊上下象棋,或看远山的晚霞和星空。
记得刚来学校时,我与这些上了年纪的老师们一起呆呆地静坐过。他们见我有兴趣与他们在一起,便主动关心起我的个人婚姻问题。他们拉家常聊天的功夫不错,喜欢问东问西,看似不着边际,问的都是与个人婚姻相关的选项。比如,我父母的身体健康状况,我家里的兄弟姐妹有多少。后来,他们不厌其烦地给我介绍对象,甚至开玩笑,说这是会稽山唯一免费的婚姻介绍,或者说这是会稽山最好的婚姻介绍,云云。后来,我远离了他们,去了我喜欢的溪滩,但这并没有改变他们帮我介绍对象的热情,只是介绍的时间换成了白天,地点改在了办公室。这情景持续了整整一年多,在去年下半年,夏晓丹突然神秘地来到会稽山后,戛然而止。在我的日记里,详细地记载着这件事。如果有一部民间版的会稽山史,夏晓丹来会稽山可以载入史册。因为,她来会稽山改变了许多人,包括小镇上一些人对山村教师的看法。也是从那时起,学校的老师们知道了我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在越州师院读书,而我对他们的种种解释显然是多余,他们眼见为实,然而是继续关注我——关注会稽山最富传奇色彩的故事。虽然,我苦口婆心跟他们解释是我师院的校友,仅仅是认识不久的师妹而已——但无济于事。我说,她对会稽山的好奇,想到了来我们学校过一个别出心裁的生日,就那么简单。但这样的解释在学校老师们的眼里显得不够诚实,他们甚至有点讨厌我的解释,有些老师竟然以为我有深不可测的城府。
许多人,包括学校的领导,认为我不安心在山区教书。他们的理解始于我对恋爱的态度。他们后来看到夏晓丹来我们学校,更坚信他们的最初判断。
二十四岁,我对自己的未来一片茫然。那时,我只知道自己从那儿来,但不知道自己将去哪里。面对群山,面对空无一人的溪滩,有许多时间我喜欢思考这个问题。
走过一片长满了芦苇的溪滩,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大溪坑。这里回头看学校,是一个死角,学校被挡在一座小山背后。大溪坑是溪滩中被洪水冲积而成的水潭。一些厌学逃课的学生会来这里玩,捉溪里的鱼,或在溪滩的芦苇丛里玩扑克。也有调皮的学生玩刺激,找一块空旷的溪滩,烧着芦苇或干柴烤土豆、红薯。今天是星期天,溪滩上几乎没有学生。
在溪坑边上有一个少年站在那儿看山里人在捕鱼。那少年一米六的个子,留一头长发,穿着一条白色喇叭裤,细长的身材,背对夕阳,但我还是认出了他,是城里转学来的学生,叫许玮。听学校书记介绍,他是镇供销社主任的表弟。在城里读书不开窍,他父母万般无奈,就让他来会稽山,也许这里山水有灵,能改变他读书的习性。去他们班里上课,他来的第一天我就发现了,坐在中间靠后的位置,一双眼睛与山里的学生不同。他的眼神有一种少年的迷惘与忧伤,像会稽山早春溪滩上的薄雾。他有几个星期天不回家,这样,我们有时间在一起聊天,有时,我们相约去溪滩边找个水潭钓鱼。
他在水坑那边看到了我,高兴地挥动右手向我打招呼,朝我一路小跑而来。他右手拿着细长的钓鱼竹竿,左手提着红色的塑料水桶。
会稽山腹地的这些溪滩很宽,溪滩中有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水坑,星罗棋布,水坑相连。水坑之间流水不断。这些水坑在山里也叫潭,溪里的鱼在水坑间游来游去。四月油菜花开时,鱼喜欢在溪坑边的水草间撒籽。我刚来会稽山时,水坑里的鱼很多,站在坑边就能看到成群结队的鱼在水中游戏。鱼喜欢在水中变换队形,一会儿一字长队,一会儿成梯形、扇形,变幻莫测。后来,这里成了我钓鱼、赏鱼的乐园。现在水坑里的鱼越来越少了。
在对岸水坑边专心捕鱼的是父子俩,父亲背着一箱电瓶,双手握着两根电棒,在溪水中划动,所到之处发出“吱吱吱”电击的声音,不一会在水草丛漂浮起一簇银白色的鱼。这些短时间在水中被电击的鱼,在不知不觉中,被站在父亲身边的儿子娴熟地用渔网兜捞进了他背上的竹渔篓。那位动作十分敏捷的少年,许玮说,好像是我们学校的学生。黝黑的脸膛,戴着一顶肥大的草帽,高挽着裤管。我认不出他是谁。
许玮说:“学生太多了,你只记着最好的与最差的学生。”
是的,有这种情况。这学期我又增加了两个班的历史课。校长说,文史不分家,中文系毕业的我为学校分忧,上初中的历史课。
许玮说:“这个星期天过得太无聊。到处找你找不到,去哪儿了?”
“是吗?”我笑笑,我对谁也没说,校长也不知道我去哪儿了。神秘是人生无言的快乐,我想到了这句话。
“那么神秘呀?”
“去办了一件私事。以后慢慢告诉你。”
他感到有点委屈,“早知道你不在学校,星期天我回家去了。”
“不过,也好,在这里看他们用电捕鱼,挺有趣的。”他说的时候,眼神里流露出好奇。
我问他,“看多久了?”
他想了想,“有两节课的时间了。”
捕鱼的父子俩像电影中的鬼子进村扫荡一般,围着水坑用电枪棒杀了一圈,然后,看看我们,低着头,小心地提着电枪棒,拖着捞鱼的网兜,绕着水坑离去。他们顺着溪流转到下一水坑去捕鱼。被许玮认定是我们学校的那个学生,跟在他父亲的身后,走了一段路,他回过头来再看看我们。
我们在一块地势较高的草地坐下来,西山的夕阳照着我们长长的投影,落在水坑的清波中。
许玮说:“想知道体育老师的女朋友吗?”他笑着面朝我,做了一个调皮的鬼脸。他说的体育老师是我的师院校友,我们是同一年分配到会稽山中学的。
我知道他的消息来源。他的供销社主任的表哥,在会稽山小镇是个风云人物,神通广大,消息特别灵通。
我说:“好呀,说来听听?”听人家故事不用伤神伤心。
许玮在草地上移了一下屁股,把身子凑近我,“这消息应该很可靠,体育老师的女朋友定下来了。”他眨着一双小眼睛,样子很可爱,“那女的是供销社文具商场的营业员,听表哥说,去年刚从越州供销职工中专毕业。”
文具商场的营业员?去年刚毕业?小镇上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镇卫生院新来的女医生,清秀漂亮,人又温柔,可惜我没机会接近她。有一次,我感冒了,头痛发热难受。我已决定第二天去卫生院找她看病挂盐水。结果,上午两节课后,头痛发热的症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许玮说:“你有印象吗?”
我说,“印象不深,看到了或许认得。”我说的是事实。
“说明你对她不感兴趣。”他回答得贼快。这学生学得越来越调皮了,我想他在城里读书就调皮。给我的感觉是早熟,知道的东西太多。
“我感兴趣的事,你知道?”我故意问他。
他听了,嘻嘻一笑。他没有不好意思,他的脸上光泽透亮,“当然知道喽。”他努着粉嫩的嘴,“你只对你们师院的那个女生感兴趣,对不?”他说完了盯着我的眼睛,像在等老师的标准答案。
我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这样的话出自一个少年学生之口,真的让我忍俊不禁。我故意问:“师院的哪个女生?是去年秋天来我们学校过生日的?”
“是呀,那个像电影明星的女生。我们都知道是你城里的女朋友。”
“他们还说什么?”
“说你厉害!”他竖起了大拇指。
如果在城里,大学毕业找一个漂亮的女大学生,名正言顺。但在会稽山,真有夏晓丹这样的女朋友——相信这是传奇或神话。我听到过不同的版本,有说我找到了“靠山”,有了“背景”,很快将调离会稽山去城里工作。也有人猜测夏晓丹的父亲是城里的大干部,否则我不会冒“竹篮打水”的险,去找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但在学生面前,我必须说真话,“她不可能成为我女朋友。”
他睁大眼,一脸惘然,低声说:“人家过生日都来你这里,还不是女朋友?”
我轻轻摸着他的头,只好对他苦笑。有些事我无法对他解释。夏晓丹来会稽山时,我让他帮我采购过山里质地好的冬笋,还有野猪肝与野鸭。他对我那位漂亮的师妹印象太深。
沉默了一会,我说:“这个星期在你表哥那里还听到一些什么新闻?”
说到新闻,他的眼睛亮了。小镇上的新闻,他知道的比我们多。他从草地站起来,伸个懒腰,双腿跪地,头凑近我,说:“有一件事,你千万别跟人说。”
“为什么?”
“现在还不能确定。”他说得有点神秘。
我说:“你说吧。”
他胸口像压着一块石头,不好意思开口。
“不相信老师?”
这一招真灵,他双手一摆,忙说:“不!不!现在只是听说而已,吴老师的女朋友要跟他吹了。”说完,他重新转个身子,一屁股坐在原来草地上。
这真是爆炸性新闻!在会稽山小镇,这样的新闻很有杀伤力。“是女的提出要跟吴老师吹?”我瞪大了眼,问。
“听说是这样!表哥他们在说。”许玮竟然有点怯怯,不敢看着我说。
吴老师是学校的数学老师,师范毕业来会稽山中学三年了。我刚来学校时,他正与小镇粮站的一位女职工订婚。用学校许多老师的话说,他们的恋爱是“门当户对”。
我怀疑这消息的可信度。我说,“那女职工并不漂亮,而吴老师算得上是一表人才。”
我们平时私下评说过他们两个人的婚姻,若有麻烦,最大的可能性是吴老师喜新厌旧。想不到是女的跟吴老师吹了。
许玮说:“听说那女的与城里的客车司机在谈恋爱。”
我的精神意识在那一刻崩溃了。这也许是真的,我相信。在山区,女孩子喜欢去城里工作与生活,这是你无法改变的现实。
我呆呆地坐在草地上,看着溪水悄无声息地流淌。我想到了夏晓丹,此时,她在哪儿?
她在干吗?她即将毕业,会选择去哪里工作?
她应该去城里,凭她出色的能力与自身条件。她在城里应该有一个很理想的归宿。
她将来会嫁一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