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人在床上躺到下午，身体明显恢复很多，虽然还有些头昏脑胀。
任菲儿告诉我可以出院了，醉酒不是什么病，调理好了就可以滚蛋，除非钱多。
我告诉任菲儿我还不能出院，至少精神状态还不好，需要继续调理。我把钥匙给任菲儿，请她去旅馆帮我退了房间，把行李拿过来，反正离得很近。任菲儿至此才知道我是一个军人，一个外地来的旅行者。任菲儿听说要她去帮我拿行李，好一阵子没有说话，也不接钥匙。
我说：“你不愿意？”
任菲儿应该有些脸红，回答得也不爽快：“我去拿你的东西我算什么？再说，我只是一个护士。”
“在这儿我就你一个熟人，你要不帮我，谁帮我呀？”我有我的办法对付她。
“我是怕别人说闲话，医院的，还有那个旅馆的，她们会怎么看我？”她应该想得太多了。
“不就是拿个行李吗？在医院，你是帮病号，去旅馆，你结账给钱，算是帮朋友，你有钥匙，谁会知道你是谁？”
任菲儿这才默默地点头表示同意。
任菲儿应该是个性格内向又优柔寡断的女孩。
任菲儿一个人去旅馆帮我把行李拿了来，小偷一般悄悄地放在了床头。救人可以那样义无反顾，拿个东西却紧张成这样，什么人啊这是？
按说，医院病床一般都紧张，职工医院属于例外，名气不大，有些企业又跨了，来上班的工人们自然不多，来看病的更不多，所以没有出现大医院那样的人山人海。中国还有一个好传统，住院遇上过年过节，如果不是病太重，特别有些年老病人，如果撑得住，想方设法都要回家与亲人团聚。我的岳母娘就是这样的情况，明明到了癌症晚期，走路都要人扶，结果过春节硬是吵着要回家，想回家热热闹闹，团圆饭也没吃上点什么，弄得一家人围着转，结果也没熬过正月初五。岳母娘是个好人，如果她在世，黄娟不可能发生这样的情况，岳母娘很传统，可是找了一个老公就是我的岳父并不这样，据黄娟说年轻时岳父长得帅，我认识黄娟时，岳父已经老了，脸上出老，身子还有些驼，当然看不出帅在哪，但从黄娟姐妹来看，应该是帅的，因为两个女儿都长得像父亲。岳父经常在外拈花惹草，即使老伴躺在床上，照顾的事都交给晚辈，仍然和一些年龄比自己小的人歌舞升平。岳母娘过世以后不出半年又找了个替补，很伤家庭和气，弄得姨妹都不再回家。当然，这些与医院没有太大关系，只是说明一个道理，医院到了年节要清淡许多，医生护士也可以利用这样难得的机会调出一些时间来轮休，我遇到的情况是，越临近元旦，床位越空，越空的直接后果就是没有人催我出院，我也想借机做做检查，入伍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生病住过院，也没例行检查过身体，那些本应摊在我身上的医疗费也不知给谁做了好事，现在，这样的机会不能再错过，至少可以化验一下血，查查功能与指标，为自己找个安心，待一待就混过了元旦。
医生说，抽血得到第二天早上，空腹。只有等第二天了。
到了快下班时，我明显感觉轻松许多，就去花园散步，碰到了任菲儿，她准备下班。
任菲儿穿一件红色短呢大衣，白色高领毛衣，蓝色午仔裤，非常青春靓丽。
在病房一直打交道，任菲儿都是一身护士服，戴着口罩，有些不好辨认，但从她走路的姿势还可以认出来，她当然更认得我。我一打招呼，她的脸就红了。
任菲儿问我是不是好了。我说好多了。我说感谢她的照顾，想请她吃饭。
任菲儿说：“算了吧，我只是做一个护士应该做的事，而且是小事，有什么好谢的呢？吃饭就更没必要了。”
我说：“相信我是好意，我也不是什么坏人，我的身份你也知道，就是想表达一下我的感激，再说，医院这饭也不好吃，大不了算你陪我一起吃，这样可好？”
这是我的真心话，就说得极为诚恳，假设没有她，我可能客死路边也未可知。那样的话，我就太冤了，一具无名尸体的结果是什么？一大群男女警察围着拍照、研究动物一般拿着刀子解剖，然后投到太平间冷冻，再满世界发照片寻身份，最后拖到殡仪馆一把火烧了，可能还不知道是谁？多悲怆。
任菲儿想了想，不吭声。
我说：“不就吃顿饭吗？要这么费劲呀？我不会吃了你。”
任菲儿又是害羞地一笑，问吃什么呢？我说你想吃什么？任菲儿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碎牙：“我在长沙生活很久了，虽然出去不多，但多少也出去吃过、尝过，问题是你想吃什么？”看来她是同意了。她的牙齿长得真好，莫名其妙，我想到了黄娟，她也有这样一口牙齿。
仔细算来，尽管我成家十几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部队吃大食堂，回家的时间非常有限，待在家里的时间也有限，我都想不起最近和黄娟吃饭的时间是半年前还是十个月了，至于她做的饭菜还是过年的时候吃过，从来没有过我想吃什么的时候，而是她做了什么我就吃什么，而我和战友们出去下馆子，如果说菜好吃，那也就是第一道菜第二道菜，后面都不知道是什么味道，酒的香味早已覆盖了一切，哪里还品尝得出菜的味道来？我说：“要吃就吃长沙的特色。”
任菲儿说：“长沙的特色多了去了，就说百年老店，杨育新的面和记的粉，这是最简单的吃法，要复杂一点的，可以去新华楼或者火宫殿，那里有臭干子、猪蹄等众多风味传统特色小吃。”
“火宫殿我知道，有打算去，不过，得慢慢来，要不今天就去最近的吧？！”
任菲儿嘟嘟嘴：“火宫殿就是离得最近的，味道还好。你走路没问题吧？要不坐车去？”
我当然选择坐车，省时，省力。
我去房间拿了小包，里面有钱有照相机当然也有证明身份的东西，不能再犯昨天同样的错误，这些东西放在病房里也不安全，尽管小柜子上了锁，没人在的病房，谁知道还会进来什么人？当兵的这点警惕性应该有。
再返回花园时，任菲儿已站到医院门口，我径直赶了去，一起走到马路边。
问题来了，去火宫殿没有直达公交，临近下班，的士满员，好不容易碰到一个空车招手，司机说对不起，要交班，恳求帮忙，人家说，去火宫殿那样繁华的地方，车进不去出不来，营运车辆也不会把这黄金时段的生意耗费在堵塞中，无奈，任菲儿说：“走路吧，顶多半个小时，正好消化一下吃得多些呢。”
我们肩并着肩行走在马路上。这是第一次和一个才认识一天的女孩行走在城市的街道，说实话，虽然请任菲儿吃饭时我理直气壮，但真正走在一起时心里很忐忑，如果没有一系列的打击，我会认识她吗？我很少和婚姻外的女人交往过，部队清一色的男子汉培养了我的虎气，少了柔情，我生活在男人的圈子里，阳刚才是我们的需求，甚至不懂得如何和女孩相处。现在，多少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心里涌动，好在，任菲儿很含蓄，而我，应该想多了，有点坏。
需要交待的是，在与黄娟结婚前，我一直喜欢内向的女孩，我总认为，军人太阳刚，如果说男人是火，那么女人就应该是水，不过不是水火不容，而是女人的柔弱能化解男人的刚烈。在女人面前展现对家保护的男人才更像男人，夫唱妇随，这样的家才充满温馨的味道。可是，黄娟一个工人，生活在一般文化层次都不高的工人中间，干的是粗活，说的是粗话，能有多少文化内涵呢？任菲儿的出现，无疑唤起了我心里的那一丝柔情，不过就是一刹，只是觉得，世界上还真有这么柔弱的女孩存在。
我们到了五一广场。任菲儿告诉我，再走二十分钟就可以到了。
任菲儿说，很早以前的五一广场是个转盘，黄兴路和五一路十字交叉点，很像一个大大的结，转盘中间有树有花，东北角是五一文化用品商店，卖纸卖笔还卖球和衣服，是当时长沙卖文化用品最全齐的大店，西北角就是有名的九如斋，可惜这样的老字号现在销声匿迹了，西南角很有名气的湘绣大楼也不见了踪影，至于东南角是什么她不记得。她很小的时候来过，虽然印象不深，感觉很有历史底蕴。
我不置可否，要知道，文夕大火早已毁掉了大半个长沙，再古老恐怕都不能和南京、西安、北京来比，任菲儿不同意我这样的观点，她相信时代的发展，就如五一广场，在她还是孩子的时候，感觉非常漂亮，如果都用石头铺成的，那肯定不好看，用混凝土做路面，整齐整洁，当时感觉就不错，再次来长沙的时候，转盘没有了，变成一个真正的小广场，中间装有红绿灯，她觉得这样比转盘更好看些，一目了然，行人和车通过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而现在，五一路上架了一个桥，从河东往河西的车再也不用在五一广场等红绿灯。桥下面一般应该有流水的，可五一路的桥下没有水，只有车流，但感觉这种桥实在而且有现代特色，也不错，这叫顺应时代发展的需要。
我没有承接她的话题，而是问她：“这么算来，你有十几年在长沙的经历，你都多大了？”
任菲儿立即批评我：“秦大哥犯忌了呢，女士不能问年龄的。”
我就不好再问，说实在话，眼前这个女孩真看不出年龄，当然，年轻的女孩都看不出年龄。任菲儿也只是说说，并没当真，而是笑着说：“你看前面，就是步行街了，也就是黄兴北路，在八九十年代，这两边都是低矮的房屋，远没有今天的繁华，那时候中山路才是商业中心，中山路百货商店非常有名，而现在，在政府大力推动下，黄兴路成了长沙最热闹和繁华的地方。”
黄兴路中间还穿插过一条解放路，这个我有点印象，大概有次来长沙开会，主办单位的一个人请我们晚上去泡酒吧。解放西路号称酒吧一条街，形形色色、大大小小全是酒吧，酒吧比较符合年轻人的需求，灯光暧昧、噪音刺耳、空气污浊，各色男女在变幻莫测的灯光里扭曲成一条条舞动的蛇，踩着强有力的节拍释放动物的天性。我不喜欢这样的氛围，也不喜欢借着酒精的刺激寻找快乐。有人曾告诉我，酒吧的洋酒里有假酒，酒吧里并不收台费，主要赚酒钱和小食品的利润。如果卖真酒，成本太高，酒吧自然难以为继。我相信这样的说法，何况对洋酒本能抵触，没了兴致，扫兴得中途退了场。当然还是打车回宾馆。所以，对长沙的夜生活，或者说对长沙，能够详细说得上来的就这么一个地方。
任菲儿说：“酒吧还在，只是有些小一点的被挤垮关了门，也不那么集中了，在长沙别的地方，譬如贺龙体育馆，就有酒吧。你还想喝吗？”
我连忙摆手：“哪还敢喝？饶了我吧。我只是说说，昨天的酒今天还在伤着胃和神经，纵使我想喝，估计它们也得罢工。”
任菲儿说：“其实，酒有时候是个好东西，餐桌上只要喝酒，陌生的距离一下子就会被拉近，人在苦闷和烦恼时，有点酒，往往也能释放一些负面的东西出来，至于高兴了，那就更是少不得酒，能够增添快乐，只是，要把握好度，它可以言欢，可以短暂止痛，但不可以疗伤。”
我突然觉得，任菲儿应该是个有故事的姑娘，只是，鉴于刚才她的说法，我不好问，还有，她应该还好酒。
这一带就是老长沙的中心位置。来长沙之前，偶尔翻看一本书时就发现，以前的长沙还真小，那时候的长沙，东边到小吴门，南边到南门口，北边到兴汉门，西边就是湘江，不足十平方公里的面积，放在今天连个县城都不够，真不知道，当年的关公怎么会在长沙打得水深火热时把刀掉到河里，小日本还在长沙打四次会战。但从地理位置上看，这一带必须是老长沙的中心，至少是商业中心。
拐过黄兴北路转进一条巷子，就到了火宫殿前面。
两边还有许多老式房子存在，照样青砖黑瓦，有的墙壁被粉刷过，少了点历史的痕迹，但与火宫殿古色古香的牌楼相映衬，还是很有古典的韵致，只是，路边停有太多的车，多了现代气息，与想象中的厚重格格不入，少了些雅致。
任菲儿让我摆好P0SS照了一张相，我也帮她照了一张。我说：“小任，要不我们也合一张吧？好留个念想，”
任菲儿又红了脸。
我赶紧召唤一对经过的情侣帮忙。上来的是一个女孩，拍照似乎有点专业，吆喝我们向前向后，一口气拍了三四张后才将相机归还我。
看着他们恩爱进去的背影，我说：“不知道这姑娘的水平怎么样？”
任菲儿仍然是笑：“管他呢，反正洗出来后你要寄给我，能认出人来就行，不然哪天碰到，都好像没有遇见过似的。”
我当然不希望只是遇见，如果这样的遇见称之为遇见，这种遇见未免有些悲壮，因为，我只是一个她见义勇为或者出于职业道德抢救出来的醉鬼，与那些擦肩而过甚至两目相对产生某些情愫的邂逅有天壤之别，她美如天使，我落魄凄凉，太不平等，我宁愿把她看成朋友更好。
我承诺一定会将照片寄给她。我没有理由不寄给她。
我们进入牌楼后又在庭院里拍了几张照片，这才开始走进大厅落座。
我想，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这都应该是一个美丽的晚餐。
不过，我多了一个心眼，自始至终都没见过任菲儿给什么人打过电话，证明任菲儿还是单身，也许连男朋友都没有，但我不会再问，那样显得动机不纯。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我回房间拿包时她打过电话了。
我想，自己的这种关心纯属多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