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需闭上你的眼睛/太阳已西沉/你会没事的/如今没有人能伤害你了/当明日晨光初现/我们都将安然无恙……”
室外雷声震震,大雨倾盆;室内鼓乐齐鸣,佛号声声。
杨帆心里却只回响着美国乡村音乐女歌手泰勒斯威夫特的新曲《Safe and Sound》(安然无恙)。四个老人围着他,迈着细碎的步子,一边敲打着鼓钹,一边嘴里念着咒语。领头的老人叫山爷,六十多岁,健硕如五十出头,他的念咒声最响,配合冷峻阴鸷的脸色,仿佛在饰演一出恐怖剧。跟在他身后的是龙头,云端村的村长龙景力。他一双眼睛盯紧坐在中间的杨帆,以免他嘻皮笑脸地应付,或临场变卦起身离去。
这是龙头为杨帆举行化蛊法事,一场原始的祭礼。几位老人的咒语虽然念得响,但用的是云端本地方言,杨帆听了无数遍,才听清那么几句:
“……近日,妖邪出没,携中神蛊,附着青年杨帆,致其神志不清,魂魄散失。弟子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拜请五方神灵,心存测隐,搜索三山五岳,捉拿妖魔,为民除害,并施布神水,为杨帆固神安魂……”
山爷念过咒词,接着把神卦反复掷在地上,喊一声“阳卦”、“阴卦”、“胜卦”,满意地吐气表示求卦顺利、有求必应,如果叹息,便重新卜卦,直至满意为止。
三卦齐备,四老站在神案前三鞠躬,山爷点燃一张纸钱,对着一碗清水念出神词,然后手一扬,燃烧的纸钱飞向空中,纸灰四散飞扬,大部分化作微尘,在迷蒙的烛光里消失,仅几小片悠悠落入碗里。
山爷捧起清水,面露微笑,再次朝北三鞠躬。转身递给杨帆,让他喝下。
水是杨帆亲自从泉眼里打来的,飘入几片纸灰,倒也不见得多赃。
“喝下去!”他命令自己。“只有喝下去,谣言才能消失于无形。”
杨帆强迫自己睁开眼睛。盛水的是一只人头骷髅。
那骷髅里面空荡荡的,像极了一只粗坯瓷碗。烛光下,里面盛着的泉水呈现出血红色,还漂着几片烧化的纸钱。
看着狰狞的人头骷髅,杨帆恐惧地惊叫起来。他的声音越过了杨家祠堂,在雷雨交加的夜空里回荡。
杨帆身子一动,从噩梦中醒了过来。床头的手机还在响着。他摸索着抓起手机。
“喂,你好?”
“好你个头。懒虫,还没起床啊?你昨天说的事是怎么回事?”
是冷航打来的。
杨帆从单人床上坐起来,定了定神说:“我……当然还没起来。”他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才清晨五点三十八分。
“别把无聊的事情烦我,你知道我很忙的。”
“那是无聊的事情吗!”杨帆回过神来。“我给你发过邮件,里面说得清清楚楚的。”
“需要我背一段邮件给你听吗?”冷航说,“‘当你点击我的邮件,心里一定想着即将感受我文字里毁灭性心情的苍凉与落寞。不,你想错了,我要告诉你的事情远比我心情的倾诉令人震惊。它超出了我的知识和理解范畴,必然也令你难以接受。这不是我一惊一乍地仿佛刻意要把你搞得莫名地紧张,事实如此,我不得不用这种语气开始这封信。’”
“别跟我卖弄神童般的记忆力。”杨帆说,“你知道现在是几点吗?麻烦你说一个字,来还是不来?爽快点。”
“我很抱歉。”冷航说,“我得知道更多的详情。”
杨帆不由得叹了口气,顿时兴奋起来。这表示冷航准备接管他的事情。对于冷航来说,杨帆的事情几乎有求必应。谁叫他们亲密得胜过孪生兄弟呢?在戎城工作时,杨帆身上总是发生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不是冷航时时处处充当救火队长,他的麻烦一辈子都扯不清。
杨帆的朋友太多,有些是在小饭馆吃面时搭过腔的人。他对朋友的选择完全没有明晰的标准,只是出于喷涌而出的热情和爱心,他不知道节制自己的爱心,对男性朋友还好些,不过是损失些钱财,或者时间,对女性,却不免总是碰撞出一些无法用语言描绘的东西。这些东西像一颗颗闪光弹,在他面前炸响,首先自己被刺眼的光芒迷了眼。接着才是那些女性。如果是些情场老手的女性还好些,她们知道进退,最可怜的是一些单纯真挚的女孩。
因为杨帆的热情像焰火一样点燃,接着便会迅速消失。燃烧时固然闪闪发亮,消失时却不免冷漠、粗暴,这让很多女孩子接受不了,而他对此几乎没有负疚感。
于是哭闹、纠缠、谩骂,无休无止。
这种事情,有很多都是冷航秘密妥善处理的。
“你还是先过来吧,我给你详细说。”杨帆尽量耐心地解释,尽管他心里很烦,这个电话来得太早了,让他睡意朦胧,头脑难以保持清醒。
“我没时间。这么远,去一趟不是那么容易。”
杨帆立刻面有愠色。冷航从未这样拒绝过,何况目前确实需要他。他从戎城来云端已经半年了,从没要求冷航来看他。这家伙竟然拒绝。
“我需要你。”杨帆执着地说,“我从没这么迫切要求过。”
冷航说:“对不起,市里发了好几个大案子——”
“你如果立即动身,还赶得上吃早饭。”
“你太固执了。给我发邮件吧。”冷航挂断了电话。杨帆颓然倒在床上。他闭上眼睛,想再睡一会儿,可就是睡不着。刚才的梦境又回到他的脑海里。那不是梦,那是真实的场境。但是,它夜夜来到他的梦里。
杨帆赤脚下床,在狭窄的单身公寓里踱步,时而端起桌上热气腾腾的速溶咖啡。这是他迅速恢复清醒屡试不爽的办法。凌晨的微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书桌上,埋在书堆里的电脑,迅速变换着屏保画面。
杨帆的同事们经常笑话他,说他的宿舍根本不是住人的地方,看上去倒像是一家图书馆。桌上桌下、窗台床头塞满了中外名著和流行乐谱——最遥远的考古研究和最前卫的音乐碟片混堆在一起。他总是可以找到世界上最新流行排行榜上的专辑专碟,而且是原装正版。
杨帆坐在一捆新快递来的书藉包裹上,喝着暖融融的热咖啡,对面的白墙上映出他的影子,扭曲而虚浮,衬出许多灰暗的角落,仿佛有一团团的阴影在蠕动,倏忽飘到他的背后,似乎还将气息吹到颈脖里,痒痒的,猛一回首,却什么也没有。稍一定神,感到它又到了背后。这种感觉像网状的射线,覆盖或辐射在他的神经上,使他心神不宁。自幼时起,这种阴影便纠缠着他的记忆,即使沉溺在睡眠中,每次都被自己无边无际的幽灵式的想象完全吞没,以至让灯亮到天明。
二十多年了,那时杨帆才五岁,他是通过别人的讲述,通过气氛感受到事件的。但经过二十多年的酝酿,事件仿佛他亲历似的,在别人遗忘时,一幕幕真实地演绎。
尖锐的枪声嘶鸣着窜跳在巡警大楼里,狂奔在在大路上,整座城市都惊呆了,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把身体靠向墙壁,躲避疯狂的子弹。他的父亲还未弄清是怎么回事,一股甜腥的气味便冲鼻而来,堵住他想呐喊的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就在巡警楼的走廊上,罪恶的子弹在冷航和杨帆父亲两颗年轻的头颅上穿出了六个小孔,一股股粘稠的鲜血从咽喉冒出来,溢满了整个鼻孔和嘴巴。两颗父亲的头仿佛成了血的筛子,到处冒着红红的血泡,呼噜呼噜地发出不连贯的声音,瞳孔胀大的眼睛怒视着天花板,张扬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
那也是阳光明媚的五月。太阳的流苏散发出巨大的动感的美妙,像舞蹈一样优美,人们都沉醉在这种幸福之中,以至忘记了无处不在的灾难和邪恶。
父亲刚刚从巡逻岗位上下班,他本想上街修理家里那台破旧的电风扇。夏天来了,他是个细心而敝帚自珍的人,但传呼响了,是他的上司,也就是冷航父亲打来的,有紧急任务。
杨帆妈妈嗔怒地拉住他,说,你就这样不顾家,以后不要回来好了。这只是她的赌气话,如果她知道他此去便不再回来,她绝对会拉住他再也不放手,但通情达理的妈妈对父亲置家务于不顾的事已经习以为常了,又放开手,让父亲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跑到队里去。
巡警楼外有一棵古老的樟树,弯垂的树枝上有一只羽毛美丽的小鸟在蹦蹦跳跳,显得对生命充满信心,婉转的啼鸣充分传达了它们拥有自由的那份欢乐。父亲认真地看着小鸟,又冲它们笑笑,小鸟也歪着小脑袋看着他。
父亲心中一动,正想吹一声口哨,冷航父亲从楼里冲出来:快,我们走。
这次行动的目标是一个聚众赌博的茶馆。
老板是一个老太太,后台很硬,儿子项兵是某单位的保卫科长,很强横,曾通过不少途径给抓赌民警放风:谁搞我的路子,我就要他的命。
但冷航父亲不信这个邪,法律不是欺软怕硬的,谁违法谁就得受法律制裁。他们冲进了茶馆,当场抓获庄家、赌徒等20余人,包括茶馆主人的媳妇,也就是项兵的妻子,并把他们带回了队部。
如果不把他们带回队部,那么就没有以后发生的事,更不会有鲜血,殷红的鲜血染红了楼道,潮湿悲恸,但就这么让他们逍遥法外吗?成年后的杨帆每次回忆这个事件时,都这么想,每次这么想时便心中涌过悲哀,深沉的悲哀。
每天都有多少鲜血在流,只因为这个世界并不平静,有赌有毒,有盗有抢,有报复杀人,有逼良为娼……
半个小时后,项兵矮小猥琐的身影出现在巡警楼的楼道,他阴沉不语的表情现出死亡的色彩,令每一个碰上他的人惊恐不安,避之唯恐不及。因为他的土生土长和强大背景,这里有他的很多熟人,他很谨慎地向几位熟人打听抓赌的情况,但一无所获。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显得非常黯淡。熟悉他的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时,冷航的父亲正在房门虚掩的办公室里审讯,一名叫丁一妹的女赌徒,丁一妹备受工厂破产之苦,不甘沦落风尘,而走上赌博之路。冷父做好记录,语重心长地教育她以后找点小买卖做,不可再去卖身和赌博。冷父突然看到丁一妹两眼睁得溜圆,万分惊恐地看着房门,颤抖着身子往后退。房门轻轻地推开,冷父听到一声爆响,那声音嘶哑地悬浮在半空中,像一声炸雷。胸口被什么硬物撞击了一下,又热又麻,全身失去平衡,灵魂在一瞬间与身体分离开来,身体“叭”地跌翻在审讯桌下……
这时,杨帆的父亲坐在另一间审讯室的门口,看守其他赌徒,听到枪响,他震惊但未吓倒,他像一支离弦的箭,一跃而起,冲向冷父的办公室,他看到歹徒的背影,扑抱过去,钳住歹徒右手争夺手枪,谁知歹徒左手握枪,反手开了一枪,击中杨父腭部,全部牙齿被击得粉碎。杨父忍住巨痛,竭尽全力再次争夺歹徒的手枪,穷凶极恶的歹徒对准杨父头部又是一枪……
据目击者说,杨父本来有机会逃生,但他为了为其他同志赶来擒拿凶犯赢得时间和战机,不惜与凶犯缠斗,而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每次想起这幅酷烈悲壮的画面,杨帆就热泪盈眶,冲动地站起来,像是去会见什么人,一个高挑个子瘦瘦的青年迎面走来。杨帆默默地注视着他,他像极了杨帆,或者说杨帆像极了他,似乎是一对孪生兄弟。他就是杨帆的父亲。
父亲死亡的阴影并未成为杨帆生活的障碍。他虽然从小失去了父亲,却一直躺在父亲的光环里成长。父亲的同事无微不至地关心着他,从小学、中学、大学,乃至毕业进入公安局成为他们的同事。长辈们总是对他流露出慈爱呵护宽容忍让的神情,几乎让他觉得整个公安局里的人都可以供他差遣。
杨帆兀自坐着,心不在焉地凝视着墙角的阴影。这时,一阵刺耳的声音又打破了室内的宁静,这回是手机信息的铃音。杨帆稳了稳神,任由手机响着,懒洋洋地起身把空杯送进厨房,慢吞吞地在笼头下冲干净,才走回卧室。
手机仍旧“嘀嘀”地响了几声。
大清早的,谁发的信息。杨帆暗自思忖,够长的!
手机处于锁屏状态,只显示出一个信封提示。杨帆叹了口气,划开锁屏,点击看了看。
顿时,他觉得一阵欣慰,心回到了目前面临的困境里。
信息是冷航发来的,就像审讯提纲一样,条分理析地将杨帆面临的问题解剖得体无完肤。所有的疑问都围绕着一个中心词:蛊。辨证唯物主义者冷航绝对不相信世上有蛊这种东西存在,他认为蛊不过毒而已。
“中蛊,不可能与云端古国遗址上出现你的身影有关。”杨帆读道,心里怦怦直跳。“那身影或者是别人看花了眼,或者有人别有用心地冒充。”
杨帆对自己听信村长龙景力的话,参加化蛊活动感到羞愧,也为自己遇到的事情感到害怕,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不可能。”他有如遭到一记重击,简直不能相信那些事实。
杨帆呆呆地坐了好半晌,手机上一眨一眨的红灯再次亮起时,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显然,冷航还在等待他的回音。
杨帆点击手机信息,里面是一串疑问号。
良久,他终于坐在电脑面前,再次给冷航写邮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