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正宫,明圣阁外,
急步而行的钟达与张保保二人脚步片刻不停,这般急急走了约莫一刻钟方才赶到此处。
就在他们二人刚走到门前不远时,便已经听得阁内景和皇帝大发雷霆的声音,在有限的空间内不断回荡,自门窗缝隙中泄出。
“他王安道究竟是何居心,居然敢提出和亲,他是想要陷朕于不忠,不孝吗?
还有那李谆诲,整整二十万玄苍铁骑出征都三年多了,居然连一个小小的南川匪逆都剿灭不了?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廊道内,钟达听着不断传出的咆哮之语,心中念头只是一闪便已明了其中隐意,但当下仍是保持面色不变,目不斜视的跟在张保保身后,走向明圣阁。
“司徒大人,还请在此稍待,先容本官进去通禀尊上。”走廊内,张保保停下脚步,恭谨的对钟达言道。
钟达应道:“本应如此,中贵请,本官在此等候便可。”
哒!哒!哒!
张保保对钟达行了礼,转身走到明圣阁前,轻轻敲了几下门后,门内如雷般的咆哮声立刻便停了下来。
片刻后,紧闭的门扉打开了一道只容一人进入的缝隙。
他直接从缝隙中穿过,甫一进入,就见往日间整洁有序的明圣阁几乎快要变成一片废墟了,但他却视而不见,只是径直走到犹自喘气休息的景和皇帝身边,低声道:“陛下,钟司徒已经到了,此时正在阁外等候。”
“宣吧!”
“是,陛下有旨,宣大司徒钟达入内。”张保保对景和皇帝低应了一声,回身掐着尖利的嗓子宣声道。
随着尖细的喊声传出,明圣阁的门扉终于在两名宦官的推动下彻底打开,门外侯立的钟达见状,形如苍松,笔直挺立的快步走了进去。
如张保保一般,他也是对阁内凌乱的一切视而不见,只是微微上前弯身行礼道:“微臣钟达,拜见陛下。”
但景和就好似没听见一般,无动于衷,只是看着满屋子自己的杰作,坐在椅子上微微喘气,将他僵在那里,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刻钟过去了,就在钟达身体酸麻乏力,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周景元终于开口了。
“嗯!张保保,你是怎么做事的,大司徒年事已高,你怎可让大司徒一直站候,如果出个好歹,你就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还不快给大司徒备座!没用的东西。”声音虽是平淡,却不怒自威,更带有一股意味深长的味道。
一旁的张保保闻言慌忙的在一地的狼藉中扶起一把还算完好的椅子放在钟达的身后并放上了一块厚厚的棉垫。
疲乏的钟达也不多言其他,开口对景和谢恩道:“谢君上!”
便径自坐了下来,
钟达坐在椅子上,周景元也坐在椅子上。
房内又陷入沉寂之中,君臣两人各怀心思,就在气氛越发诡谲之时,坐在御案前的周景元突然打破沉默向钟达发问道:“浩然,你看看吾这明圣阁与以往有什么不同之处?”
钟达看着满屋凌乱的书籍装饰与倾倒的架设烛台,点点火光将落未落,心中沉思片刻,略带几分犹豫的回道:“君上的意思是指国有内疾。”
周景元神色阴郁,轻声说道:“没错,浩然啊,你知道吗?其实北野天图兵犯横断不算什么的,西嵎魔影重重也不算什么,四方列国虎视眈眈亦不算什么,但唯独这李谆诲重军在握,偏又与周玄来往甚为密切,所做所为已是我眼中钉,肉中刺,让我夜不能寐啊。”
钟达疑问道:“这..,君上,恕老臣直言,周玄皇子无论是才干还是胸藏,尽是上上之选,大将军与他关系密切虽是有所不妥,但应不至这般严重,君上为何却如此烦恼。”
周景元瞥眼一扫张保保后对钟达道:“浩然,吾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就在周景元说完这句话后,一旁领会到指示的张保保已经拿出了一张诏书走到钟达身侧交给了他。
钟达接过后,只是轻轻打开看了一眼,面色登时就是一变,抬头震惊的看着周景元嘴唇微张,欲言又止。
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君上,这何以下如此决定,三皇子周玄不管是武功还是谋略,皆要远超六皇子,君上为何会这般决定,这...恕老臣无法同意。”
“为何...,呵呵,我也想知道好好的为何会变成这样啊!”周景元语带凄凉之意,脑中不禁想起了改变这一切的那一日。
大离景和十一年九月九日,
重阳时节,
巍峨壮阔的龙雀台上,景和皇帝周景元和皇后佘玉华坐在首座,两侧所坐则分别是夫人、美人、及各皇子公主。
自龙雀台上望去,偌大的武都尽收眼底,大街之上彩灯无数,行人攘攘,即便是夜深时分,也是不见丝毫冷清,更似比白日间更加热闹。
湖泊,流河上,莲灯朵朵,游船画舫纵横交错,轻歌曼舞纸醉金迷,才子佳人成双成对,一片繁华盛世之景。
漫天星斗下,徐徐清风拂过龙雀台,周景元端起眼前爵杯说道:“自朕登基以来,天下太平,风调雨顺,泽被苍生,这是天佑大离。
今日佳节美景,秋高气爽,朕在这龙雀台设宴庆丰,都尽饮此杯中美酒。”
佘皇后亦举杯道:“君上之仁德,黎明百姓皆有目共睹,想必上苍也是被君上的圣明所感,故护佑我大离天平地安。”
“君上仁德,天佑大离。”
“父皇圣武,天佑大离。”
众夫人,美人与皇子皇女纷纷举杯同饮。
“哈哈哈,说得好,天佑大离,天佑大离。”周景元闻言开怀大笑,又是连饮几杯,之后举步走下座位,来到台阙边缘,眼目带有迷离之色,挥手一指远方天际,沉声问道:“吾儿,你们可知吾所指乃何?”
众人都随在周景元身后,闻言望去,皆是面露沉思之色。
很快,
九皇子周明洵抢先回道:“是我大离之傲,天下第一城——武都。”
十一皇子周牧也回道:“是我大离疆域,万里山河。”
周景元笑而不语。
此时六皇子周阳答道:“回父皇,孩儿看到的是‘天下’,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周景元嘴角微微一笑,略显几分满意之色,随后吐出了几口酒气,略带期待之色对身侧一子温声道:“玄儿,你看到的是什么?”
三皇子周泽回道:“回父皇,玄儿所见是......!”
梆!梆!梆!
一阵敲门通报声响起,打断了周景元的回溯,一旁的张保保见状急步向外走去,不一会,又急步走回,在周景元身侧低声说道:“陛下,中书省的诏令到了,是否现在批阅。”
“宣吧!”
“是,
宣中书令,进殿听议。”
周景元语落,张保保尖利的声音同时响起,只见一中书令推门而入,大概而立之岁,面白无须,双手捧着一张红绸诏令躬身而拜。
张保保上前将来人手中的诏令拿起交予周景元案桌之上,周景元眯眼细看。
只见得中书省所拟之内容与朝上所议无甚区别,唯将玄苍调援之军改为五千,精兵简阵,火速赶赴,另又选调沧州,吴州五万驻军入北援战。
景和端详片刻后,突然侧头向张保保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张伴伴,云婷那丫头现在到哪了。”
张保保回道:“禀陛下,云婷公主前日传回消息,已到了呈祥县,不日便可抵达武都。”
周景元闻言,握起案上的朱砂毫笔,在诏令空白之处另做了修改,握笔的手青筋暴起,轻轻的一笔一划,真正落笔的一刻却是那般的艰难。
终于,落完最后一字,周景元长出一口郁气,抬头看了钟达一眼,道:“张保保,将诏令给司徒公看看吧。”
张保保闻言将诏令交予钟达,钟达打开后细看,在看到自己的援兵之议被改后,脸色倒也没有什么不满之色,可是在将目光落在周景元的批改之上后,却登时面色大变,猛的对周景元开口道:“君上,当真要如此吗?”
景和肯定的说道:“浩然,如今的大离还不能乱,朕还需要时间,此事朕心意已决。”
“这...唉..,既然君上心念已定,那老臣也只有遵从。”
“有司徒同意,朕心里便就安定了,张保保,即刻将诏令传交门下省与尚书省批阅,不得有误。”加盖御印后,周景元对张保保吩咐道。
“遵旨。”
张保保与那名中书令拜首后,便转身走出殿外,急急而去。
今日可谓是风云变幻,一波三折,一遍接一遍的突然变故让钟达始料未及,所幸周景元现在对他还算信任,所幸周景元目前行事还离不开自己的支持,在今日提前知会了自己。
如今既事态有变,看来还需调整之前的行事方向。
明圣阁内,钟达脸色沉肃道:“君上,如无其他指示,老臣便告退了。”
周景元颔首:“去吧,今日也辛苦你了。”
“臣告退!”
钟达离去后,明圣阁中只有周景元一人,孤独的坐着,口中喃喃有声:
“浩然,希望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十几年的好友之情,君臣之宜,吾实不想看见你我相对的局面,不管是任何人,吾都不允许他们破坏这百姓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生活,不管是任何人。”
“天下,这个天下!泽儿,你让父皇如何是好啊!”
“我不可能把大离交给一个说出那种话的人手中啊!”
“前车之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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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封大地,雪染人间。
寂野无人的荒原之上,始料未及的人不期而遇。
意外,警惕,戒备,审视,种种情绪在脑中迸现。
一场光明与黑暗的针锋相对,一次佛法与妖邪的暗中较量。
荒原上,气氛越发诡谲难测。
只见旷野中,有一雄魁大汉,神色木讷,胸前露着一条虬拱的狰狞伤疤,右手竖掌而立,口中法经徐徐吐出。
左臂却曲肘横举,竟是托着一朵泛着粉白光洁,倾吐着丝丝缕缕五彩瑞霞的莲台。
莲台之上一超尘绝俗,浑如在世仙圣的女子,凤眉染尘,尊祥面容,夹带堂皇圣气端坐于上。
禅意梵唱无声而起,透彻苍茫寒野。
另一方,
却是邪染天下,森罗惨氛,暗沉沉恍若九幽再临。
形貌可怖,悚然动魄,惨兮兮一如十八狱难。
黑,
灰,
这是一辆幽泉马车,黑邃深沉,黑幽幽的车厢中不断传出短粗的喘声。
拉车的却不是马,而是一个人,可它还是一辆马车。
那拉车之人灰白枯发,灰色麻袍,泛着灰败之色的皮肤。
让他看起来灰暗无比,他的眼睛紧闭着,被一条金色的丝线上下缝合着,双唇也同样被紧紧的缝合着。
双耳之中插着两根粗黑的铁棍,看起来惨不忍睹。
自马车车厢内有两根黝黑的铁链延展而过,一直穿透过他的琵琶骨,顺着肩膀缠绕,再穿透他的手腕而过,末端被其握于手掌之中。
看起来就好像是一条缰绳一般。
一个人,一辆马车,就好似一无底黑洞,吞噬着周遭的一切。
倏然间,天玄之上瀑垂亿万条森然邪气,有如天倾。
片刻后,天清地明,那一人一车处,乍现一朵极其黑邃的浑圆阳炎,纤毫引转,飞羽寻嶙。
空旷碧天之下,一魔一佛互相对持着,气氛微妙,微妙。
约滚茶时间,那盘坐于清莲之上,仙圣一般的女子慈眉微蹩,似有些气愤,玉口轻启:“上天有好生之德,望施主好事多为。”
话声落,
巨汉身动,莲动,仙圣飘然离去
随后,妖魔驰踏入人间。
茫茫天地,粗重的喘息不断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