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先前的人有些气结。
“哼哼,要不是银霜城首富崔大善人可怜你们这群逃灾的,你们还能有这口饭吃,做梦吧。”管事哼哧道。
“既然做善事,起码要给人吃饱啊。我们可以不吃,但我们的老人孩子都还饿着。”
管事横眼怒眉道:“真他娘的,还叫上板了。收了收了,这粥就是喂猪喂狗,倒掉了也不给你们这帮杂种吃!”
“你怎么骂人!”逃荒众人气愤道。
“不仅骂,我还要打。”管事捡起一根木棒抡了过去,黎斯心头冒火,打算过去帮忙。不料横下里伸出一只手扣住了管事的手腕,管事胖脸瞬间变成了猪肝色,而扣住他手的人正是赤露膀子的男人。
男人盯着管事,冷冷道:“我们是人,不是杂种。我们跟你不一样。”
“走!”男人推开管事,带领众人离开。
“真讨厌,我都想冲上去揍那管事一顿。”白珍珠摩拳擦掌地说。
黎斯则凝望赤膀子男人的背影:“走吧,老死头真要等急了。”
回到客栈里,老死头埋头在床上睡觉。吴闻小声说:“老前辈找不到你们生了好大的气,回来就钻被子里不出来了。
这老死头小孩子性情越来越厉害了,真跟白珍珠有得一拼。黎斯清清嗓子,然后把风筝戏发生的惨案、风筝线、黄纸留字一股脑说了出来。
最后黎斯道:“可惜了,这偌大的银霜城我们一点都不熟,去城西哪里找这么一位瞎徐娘啊。唉。”
老死头呼啦一下从床上坐起,用冰冷冷慢吞吞的语气道:“你们不熟,我熟。”
银霜城贫富划分得很清楚,城东和城北繁华鼎盛,处处是有钱人的府邸。城南住着一般的布衣百姓。而城西则是实至名归的暴力区,这里聚集了一大批妓院和赌坊,肆意的暴力冲突在大街小巷里时时可见。最西头过了一座颓败石楼就是贫民区,这里的人们都没什么正经差事或伤残病老,靠乞讨要饭为生。
吴闻留在客栈,老死头带着黎斯、白珍珠赶往贫民区。一路上醉汉赌徒挤满了黄土街道,老死头半闭眉眼,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老前辈闭着眼不怕带错路吗?”白珍珠拉拉黎斯衣袖,很小声地说。
黎斯尚未开口。老死头先回了:“错不了,因为义庄就在贫民区里头。”
“只要有死人在的地方,老死头就不会走错路。”黎斯相当佩服老死头这一点。
未时过半,黎斯他们进入贫民区,稍微一打听便寻到了那位瞎徐娘。
瞎徐娘的家是两间简陋破烂的小木房,一道人影就从门内蹿了出来,险些撞到白珍珠。白珍珠吓了一跳,蓦地看清楚冲出来的是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十一二岁,脸颊上布满了层层伤疤,有几道还在滴血。
黎斯三人的到来显然让小男孩十分惊讶,他警惕地挡在门口。黎斯想对小男孩解释两句,小木房又走出一个小女孩,她抓紧小男孩的手臂说:“阿毛,奶奶不让你打架。你别再惹她生气了,她一生气就咳得好厉害。”
小男孩没理会小女孩,倔强的目光盯着黎斯三人,装作大人样地问:“你们是谁,来这里干吗!”
“我想见见你的奶奶。”黎斯说。
“不行!”小男孩拒绝得很干脆。剧烈的咳嗽声传来,小男孩身后多了一位满脸皱纹,双目虚白的佝偻老太太。老太太用翳眼看了看门外,突然问:“阿鼠出事了?”
黎斯一怔:“我们不认识阿鼠,是因为捡到了一只风筝。风筝的黄纸上写着要来找您。”
老太太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情,默默颔首:“我就是瞎徐娘。”
“请进。”瞎徐娘把小男孩阿毛推到一边,黎斯、白珍珠和老死头钻进小木屋里。阿毛始终保持着敌视的态度,停了停也钻进来。
小木屋十分简陋,但很整洁。瞎徐娘让黎斯他们坐在床上,乖巧的小女孩扶着她。
瞎徐娘摸了摸小女孩的手:“她叫小琴,刚才的男孩叫阿毛,他们都是我收养的孤儿,阿鼠也一样。唉,他虽然做了一些坏事,但他本性不坏,最起码对我这个瞎眼老太婆很有孝心。”
瞎徐娘面容悲切道,“两天前阿鼠来找我,说有人可能要害他。我劝他去报官,不过阿鼠非说衙门的人不会相信他一个贼,接着他交给我封信。他说万一出事了,就把信交给来寻真相的人。”
“阿毛。”瞎徐娘唤道。阿毛“嗯”一声,转身从裂开的墙缝里取出信。
黎斯原以为信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但没想到只是讲了一个故事。故事是阿鼠从狱友孙三那儿听来的,背景就在银霜城,是一段听上去透着邪乎的经历:
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为偷点值钱东西的孙三潜入首富崔云海的书房外。就当他准备行窃时,书房的门扑棱棱开了,崔云海就站在门内。
孙三暗叫一声坏了,刚想转身逃。但突然看见崔云海表情诡谲,孙三朝他仔细看了一眼……就这一眼差点把孙三吓得魂飞魄散!
崔云海张大的嘴里钻出一把猩红的匕首,匕首割断了舌头,舌头啪叽一声落在孙三跟前。鲜血从崔云海口里喷出,溅入孙三眼里,刹那间一切都变成了骇人的血红色。
崔云海绝望倒地,而在他身后,孙三看到了另一个崔云海……
另一个崔云海面带惨笑朝他走来——孙三眼前生缬,不顾一切大喊了声救命就晕倒了。接着,他被崔府家丁送进了大牢。
故事结束了。
匪夷所思的故事,若非故事主角崔云海还好端端活着,黎斯会觉得更像一起杀人案。
信背面还有两行小字:十二月十八日,孙三死了,刀疤黄死了,旁边牢房的三个犯人也死了,还包括叫陈炳和满才的两个狱卒。我希望是我想错了,但听过孙三故事的人都死了。
不,除了我之外。但我好像感觉到被人监视。
若我死了,就一定是死于这个故事……
故事内容在眼前浮现。黎斯把信递给老死头,老死头瞅了瞅问:“这个叫阿鼠的真是死于意外?”
黎斯无法回答,但只要尸检阿鼠就能有答案。
黎斯对瞎徐娘道:“老夫人,阿鼠若是被人害死的,我不会坐视不管。”黎斯走出小木房,老死头慢悠悠跟着。白珍珠善意地朝小女孩笑了笑,又看看阿毛:“你是唯一的男孩子,不要去打架,要好好照顾奶奶和小琴,懂吗?”
阿毛没说话,只是哼了声。
黎斯要去府衙黑屋子,老死头拦下他。
“阿鼠死于意外事故,衙门不会当凶案处理。加上他没有亲人,所以尸体应该被送到了义庄。”老死头分析说。
黎斯笑笑:“有时候我觉得你更合适去当一个捕快。”
老死头脸皮子抽了两下:“我去当捕快,你来当仵作。”
“不干!”黎斯回答干脆。
义庄就在城西,远远先看到了一片乱坟岗,义庄就处在乱坟岗中心。“义庄无大门,送迎黄泉客。”这是义庄的一句行内话。义庄果然没门,左右十几具棺材。
守义庄的是一个耳聋眼花的驼背老伯,衣衫褴褛还沾了不少棺材的漆墨。
黎斯费了好大劲才让老伯明白要找阿鼠的尸体,老伯摇摇手说:“有人取走了,还给了我十两银子。”
黎斯忙问是谁取走尸体,长什么样子,朝哪个方向走了。老伯又摇摇手,脚步蹒跚地说:“眼花看不清楚,不知道啊。”
黎斯只能先回府衙,希望从那儿可以找到一点线索。但出了义庄,黎斯老觉得心口发堵,猛然间他停下脚步。
“不对!他穿的鞋子不是他的,那双鞋要比他脚大。还有他苎衣上沾了许多漆墨,但手上却一点没有。他是假冒的,赶紧回去……”黎斯冲回义庄,但耳聋眼花的老伯已不知所终。
老死头转了一圈,皱眉道:“不光人不见了,还少了一具棺材。”
“阿鼠的尸体就在棺材里,可恶,被骗了!”黎斯狠跺一脚,尘土飞扬。
“不过这也证明了一点:有人不希望我们找到阿鼠的尸体,也就是说阿鼠死于他杀,而非意外。”老死头目光浑浊道。
黎斯冷静地说:“或许该从银霜城大牢查起。”
酉时刚过,天空陷入一片暗色里,面对面都很难看清对方的表情。
银霜城最大的粮铺中,白天粥棚的管事缩在那儿。管事跟前有一张古色古香的黄花梨卧椅,上面半卧着一个华服男子。男子四十岁上下,声如鸹音:“叶管事,听说在粥棚里你跟一群人起了冲突,可有此事。”
“一群逃荒的难民胡搅蛮缠,白施粥给他们还嫌不够吃喝,我看不惯就骂了两句。谁知道这些人命贱脾气大……”
“住嘴!”华服男子正乃银霜城首富崔云海。
透过斑驳的暮光,空气里跳跃着不安分的尘埃。崔云海轻轻敲击扶手:“有消息说北海海盗混进了北安中州各县,他们伪装成身份不明的外来人意图不轨。所以你给我收敛一点,不要惹麻烦。听清楚了!”
“清楚了,清楚了。”叶管事脑袋像小鸡啄米一样点个不停,而后被轰走。
房间陷入寂静。崔云海继续敲击扶手,与空气里夭矫的尘埃融为同一节奏。
城西颓败的石楼阴影里,赤露左膀的男人看着黎斯远去,他如岩石般的面容上多了一丝彷徨。忽地,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
男人猛回头,见是同伴才放下心。
“黑哥,郭平和老幺的病情加重了,感觉快要喘不上气来了,怎么办啊?”同伴焦急地说。
“别慌,我先回去看看。”叫做黑哥的男人道。而就在同伴转身的刹那,黑哥的眼眸里闪过一抹冷酷,转瞬而逝。
黑哥回到了逃灾人暂居的一间摇摇欲坠的破庙。
破庙供奉的泥像已经四分五裂,看不出是哪尊神佛。东边的庙顶也已坍塌,二十多个逃灾人全部挤在庙西头,最里面躺着两个奄奄一息的人,就是郭平和老幺。
黑哥掀起郭平的眼皮,眼目无神,黑色眼瞳上有不少暗红色的小点,此外脸颊突棱,嘴唇发紫,阵阵腥臭味从嘴里喷出。十指渐弯曲成鸡爪样。黑哥又看了看老幺,也是相同的症状。
黑哥摇头叹息:“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饿病的,也不是水土不服。想要救他们只能去找郎中了。”
“可我们没钱看病。”
黑哥咬牙道:“总会有办法的。先救人要紧,这事我去办。”
所有人将希望都寄托在了黑哥一个人身上。黑哥走出破庙,朝着沉沦的太阳注目,而后大踏步迈向厚重的黑色里。
黎斯决定去一趟银霜城府衙。衙役通报,黎斯很快见到了银霜城县令王杭。王杭圆圆的一张脸,不管何时都挂着几分笑容。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这类人你总不会很讨厌。
双方客套了一阵,黎斯便说出了此行的目的,想要了解一下银霜城大牢内孙三、刀疤黄等死亡的案子。王杭一愣,他显然没想到黎斯会问这宗案子。
“这案子大致已水落石出了,杀孙三、刀疤黄等七人的乃是北海海盗。海盗同孙三隔壁的三名江洋大盗有宿仇,乔装潜入大牢杀人,而孙三、刀疤黄以及两名狱卒看见了凶手样貌,所以被灭口。”王杭踱步道,“现场遗留了海盗用的弯刀,而三名江洋大盗遭到挖心裂腹,死状惨不忍睹。这些都可作为证据。”
王杭把案件分析得头头是道。而阿鼠之言很大程度来自于他的一己揣测,不可不斟酌。
黎斯犹豫难决,这时老死头一旁说话了:“能不能让我看看七名死者的尸体。”
王杭面露难色:“这案子发生二十多天了,尸体都被家人接走了,没家人的也都送去义庄下葬。而刚才我收到消息,义庄埋尸的老伯突然暴毙,眼下已经没人知道尸体埋在哪了。”
王杭无奈地摇摇头。
“竟然这么凑巧。”黎斯本就从义庄来,埋尸老伯应该死于假冒者的手里。此案大有问题。
黎斯进入银霜城大牢。这儿的大牢比其他地方的更为整洁,尤其是发生命案的两间囚室被冲洗得干干净净,但也等于说不会有证据留下了。
黎斯看了看王杭,王杭苦笑:“狱卒们说杀过人的囚室容易招惹不祥的东西,就把两间囚室多打扫了两遍。唉,也是可以理解。”
本想来府衙寻找新的证据,但尸体找不回来了,凶案现场也打扫得干干净净。但黎斯反而觉得愈是无缝下手,就愈有问题。
黎斯提出要去崔云海家转一转。王杭思虑再三还是同意了,他派了几名衙役跟黎斯一同前往。
不过天色已晚,只能明天一早再去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黑星日,凶煞于东。
辰时三刻,天空下了一层薄薄的霜雾,预示着冬雨将至。老死头执意再去一次义庄,而且不带其他人。黎斯、白珍珠和吴闻来到崔云海府邸外,远远看到有两顶轿子停在崔府门口,不多会儿从府内出来两个人。
两人俱都衣着华贵,气度非凡。一人脸色黝黑,另一人面容白皙,两人低首交谈了几句,便各自上轿离开了。
“那两个人是谁?”黎斯开口问。他问的是随行的衙役。
一个年老的衙役回答了黎斯。脸色黝黑的叫做吴安才,面孔白皙的叫杜冲。吴安才是银霜城最大的米粮商人,而杜冲则是银霜城最知名的妙手郎中。
“米粮商人,郎中。”黎斯皱了下眉,没再多问。
黎斯吩咐道:“去敲门吧。”
衙役敲门,崔府家丁告知了崔云海。大约半盏茶功夫,穿着一身墨绿色大袍的崔云海出府相迎,先跟黎斯寒暄少许,接着引黎斯来到正堂。
“黎某登门叨扰崔老板,乃是为了孙三一案。”黎斯落座,直截了当地开口。
崔云海面色微变,语气冷下来:“黎大人,我崔云海虽称不上心胸广阔,但还不至于为了区区一个小毛贼杀人。所以恐怕让黎大人失望了,孙三的死跟我没关系。”
“嗬嗬,崔老板误会了。我说得并非孙三被杀案,而是孙三偷盗贵府的偷盗案。”黎斯继而说道。
“唔。哈哈,倒是我一时口无遮拦了,让黎大人见笑。黎大人竟然为了一起偷盗案躬身亲往,着实让在下佩服。不过幸而当晚没丢什么东西,也就不劳黎大人您费心了。”崔云海笑着说。
黎斯静观说话的崔云海,脑海里却浮现孙三故事中的画面:崔云海口被匕首贯穿,然后在一片血雾飞散里另一个“崔云海”诡异地出现了……此刻正襟危坐的崔云海就是杀了崔云海的崔云海,黎斯暗暗一笑,有些异想天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