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拂过大乐正府,树叶沙沙低鸣,仿佛在为大宗伯哀伤。
师孟久久徘徊在院中,他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以礼乐安定天下的周王室竟然发生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大周天下还能长久吗?
公子乙担忧地注视师孟,师父还在为大宗伯之死难过,这样下去,身体会受不了。他悄悄走上前,施礼道:师父,起风了,您老人家还是回屋吧。
师孟回过头来,神情黯然地仰头看了看漆黑的天空,摇头道:凤舞之曲本来已有头绪,可是想不到在这最紧要时刻,大宗伯却是、却是……他眼中含泪,说不下去。
当年狄人攻破西京,大周乐律丢失无数,致使凤舞之曲在天子的朝堂上消失了二百余年。大宗伯这些年来遍访姬姓宗室,已找回许多乐律,眼看“凤舞之曲”就能重新出现在天子的朝堂上了。
公子乙扶着师父边往回走边说道:事情已发生,师父还是不要多想。师孟道:我怎么能不想呢?大宗伯精通乐律,每次我听了他的指教,就会大受启发。
公子乙和师孟说话之时,沉浸在姬甫离世的悲痛之中,浑然不知有一个蒙面人在身后窥伺。蒙面人借着树叶掩护,紧张地盯着公子乙和师孟的举动,似在寻找下手的机会。
蒙面人看到师孟和公子乙走进厅堂,立刻从院墙上轻轻一跳,落到院中。几个家仆举着灯笼,从远处急急地走了过来。蒙面人闪身躲进一丛低矮的花丛中。家仆们举着灯笼,四下照了照,什么也没有发现。
家仆甲道:你是不是听错了?
家仆乙不放心地又看了看,道:不管是什么,我们这几天都要小心些。这阵子外面太乱,连朝中的大臣都让二王子杀了。
家仆甲道:二王子如此猖狂,真是让人想不到。
家仆乙道:他敢这么胡闹,还不是背后有晋国人撑腰。晋国大将军赵简子领着兵马就驻扎在王城外,听人说,若是天子再不立二王子为太子,赵简子就会杀进城里来。
蒙面人一动不动,直到两个家仆的身影消失,这才从花丛中小心地探出头来,向厅堂旁的厢房小心地移动着脚步。
厢房的窗纸上,清晰地映出公子乙的身影。夜色沉沉,一盏孤灯寂寞地立在窗前的案几上。公子乙手抚桐木琴,低声吟唱:彼黍离离,彼黍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一个美丽的少女走过来,默默站在公子乙身旁。这是师孟之女棠玉,后为曾国女乐官。
公子乙继续吟唱: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
公子乙声音哽咽,再也无法吟唱下去。
棠玉接着吟唱: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公子乙的双手僵在琴弦上,眼中泪光闪烁。
棠玉道:听说这首《黍离》之曲,是大宗伯所作。
公子乙道:是啊。大宗伯当年路过王室旧都丰镐,看见宗庙毁坏,已成黍离之地,心中百感交集,因而作成此曲。
棠玉道:王室迁离旧都,已有两百多年了吧。
公子乙道:是啊,当年凤鸣岐山,使我大周兴盛,文王以德收服天下人心,成为一代圣王,武王以大义征伐殷纣,成为天下共主,号为天子,建丰镐,洛邑两大都城,接受天下诸侯进贡。数百年来,大周王室以礼乐治天下,开创成康盛世,使天下安定,万民乐业。可恨幽王宠信小人,为了美人的千金一笑,竟然烽火戏诸侯,失信于天下,致使王室的威严荡然无存,各诸侯大者争霸,小者争胜,杀人盈野,血流遍地……公子乙痛苦地摇了摇头,说不下去。
棠玉道:我听父亲说,大宗伯曾屡次劝谏天子,让天子大兴礼乐,重振王室威信。为此,大宗伯还让父亲重修王室乐章,恢复已失传的《凤舞》之曲。
公子乙道:大宗伯死得实在太冤。大宗伯身为王室九卿之一,主掌礼乐教化,是最受人敬重的朝廷大臣,竟然在王宫门前被二王子活活射死,而天子却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棠玉道:二王子的夫人来自晋国,他休说是杀了大宗伯,就算是杀了哪位王子王叔,天子也只能忍气吞声。
公子乙道:晋国虽然强大,到底只是一个诸侯之国,堂堂天子,竟然如此受制于一个诸侯,可见礼乐之崩坏,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接着,公子乙有意转过话头:玉妹,师父还在乐室苦思《凤舞》之曲吗?
棠玉道:是啊,父亲说,对大宗伯最好的悼念,就是尽快找到《凤舞》之曲丢失的乐律。
公子乙道:我怎么能让师父独自在乐室苦思呢?说着,公子乙站起身来,就要向室外走去,但刚刚迈出一步,就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棠玉连忙上前,扶住公子乙。棠玉道:父亲说过,公子这几天演练乐律,没日没夜地敲击编钟,累坏了,一定要早早歇息。说罢,棠玉缓缓退到了室外。
公子乙再次坐到草席上,凝望着案几上的那盏孤灯,不断地质问自己:我真的忘了曾国吗?……
灯火摇曳,渐渐幻化成巨大的火焰。
此时,千里之外的曾国西山行宫内,宫殿帘幕低垂,门窗紧闭。御榻之上,坐着一个身穿华服、年近六旬的老人。这正是当时的曾国国君,公子乙之父。御榻旁的铺锦竹席上,坐着曾国国君夫人鄂姬,年约四旬,是个风韵犹存的美貌妇人。
御榻后醒目地摆放着一座鹤足鹿首形状的青铜架,上面架着国君权威的象征——一柄饰有鸟形花纹的青铜宝剑。正殿的殿柱下,跪坐着一群乐女,或弹瑟,或吹萧,或抚琴,或击鼓。殿中央,十多个妙龄美女身穿薄纱长裙,如春花中飘飞的蝴蝶,翩翩起舞。
两个美貌宫女端着盛满美酒和烧烤野味的彩漆托盘,走到国君的面前,跪下来,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在御榻前的案几上,然后站起,弯着腰倒行退下。
鄂姬端起青铜酒壶,亲自将美酒斟入玉杯。国君哈哈大笑,抓起玉杯,一饮而尽。鄂姬一次又一次将美酒斟入玉杯。国君在大笑声中一次又一次一饮而尽。
行宫内的美女佳肴歌舞正酣,行宫外却是刀剑相向。
曾国太师习昌带领的大汉,手持长戈短斧在月光中迅速移动,直向道路尽头的行宫大门逼过去。
行宫外,几个护卫武士无精打采地站着。突然间,习昌的一只大手伸向腰间,紧紧握住剑柄,似乎映出一张眼冒凶光的面孔。
习昌刷地拔出佩剑,向前一挥,道:杀!
从习昌的身后冲出众多手持长戈短斧的黑衣魁梧大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离宫大门前。离宫大门前的护卫武士猝不及防,不是被长戈刺翻,就是被短斧砍倒。
紧接着,轰地一声大响,正殿大门被撞开,众多血淋淋的兵刃伸了进来。尖叫声响成一片,众乐女和舞女惊骇地乱奔乱跑,四处躲藏。
国君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身陷在恶梦之中。习昌手握佩剑,一步步从大门外走进来,逼向国君。
国君陡地站起,去取身后朱漆剑架上的宝剑,却取了一个空。
寒光闪闪的宝剑已握在鄂姬的手中,剑锋正对着国君的胸膛。鄂姬面目狰狞道:我的儿子已经长大,国君为何不立他为太子?说话声中,鄂姬一步步向前逼去。
国君一步步向后退去。习昌猛地上前一步,挺剑向国君的后背刺去,剑刃从前胸透出。国君圆瞪双眼,发出最后一声呼唤:乙儿!
大乐正府厢房内,睡梦中的公子乙仿佛听到了父亲的呼唤,陡然睁开双眼,向纱帐望去。青白色的月光从窗中透入,将一个狰狞的黑影投映在纱帐上。
公子乙屏住呼吸,悄悄伸出右手,从枕边抽出一柄青铜匕首。突然,一只大手迅速撩开纱帐,紧接着一柄短剑极为凌厉地向公子刺来。他分明看到,青铜短剑上,清晰地透出鸟形花纹。公子乙抬起匕首,奋力向短剑挡去。匕首和短剑相交,发出当地一声大响。
行刺者一击不中,紧接着更加凶猛地连环刺出。公子乙一边奋力抵挡,一边大呼:有贼!有贼……
行刺者忽然一个倒翻,远远退开。公子乙跃起身,撩开纱帐,向外看去。行刺者已跳过一扇敞开的窗户,消失在月色中。
公子乙知道,唯有父亲身边的护卫武士,才能拥有鸟纹短剑。那个刺客手中的凶器,正是那鸟纹短剑。他是父亲派来的……公子乙眼中一片模糊,往事历历在目:
随城之外一座高高的祭台下,一群头戴狰狞面具、披着黑袍的巫师疯狂地旋转着,唱出怪异的祭神之曲。父亲在习昌等朝臣的簇拥之下,站在祭台对面,忧心忡忡地望着众巫师。
一辆轻车飞驰而至,停在祭台旁。轻车上跳下一个信使,告知众人,伍子胥统领的吴国大军已攻破楚国都城,楚王弃城而逃,吴国大军跟踪追击,正向曾国扑来。
父亲眼中透出无法掩饰的恐惧,情不自禁将目光望向太师习昌。习昌认为,楚王如果逃入曾国境内,必会将吴国大军引来,若让吴国大军进入曾国,后果不堪设想,若想避开这次大灾,必须斩除妖孽。而据巫师们的说法,上天已有警示,妖孽将于当日在父亲的后宫出生。
当时的后宫寝殿内,母亲正躺在卧榻上,满头大汗,不停地发出痛苦的呻吟。众多宫女围绕在国君夫人的卧榻周围,忙个不停。
父亲听信了习昌和众臣下的话,决定斩妖除魔,并解下腰间的佩剑,交给了习昌。
正当忙乱的后宫寝殿内响起了清脆的婴儿啼哭声,众宫女喜形于色,纷纷跪倒在卧榻前向母亲祝贺的时候,习昌手捧国君佩剑,领着一群护卫武士,大步向寝殿中走去。
宫殿前的台阶上站立着几个内侍太监,看到习昌走近,连忙上前阻拦。一个太监厉声大喝:此乃内宫禁地,任何臣下不得擅入。
习昌高举国君佩剑,脚步不停。众太监望着国君佩剑,脸色大变,立刻跪下来。习昌带领着众护卫武士闯进寝殿内,右手持剑,左手伸出,一把从年长的宫女手中抢过婴儿,匆匆走下宫殿的台阶。
婴儿不住地啼哭,凄惨的声音四面回荡。习昌眼中凶光大炽,陡然停下脚步,高高举起婴儿,就要向石阶上摔去。岂知父亲的护卫武士西门葛跃上前伸手托住婴儿,并传达父亲要上天收走妖孽的命令。
这个婴儿就是公子乙,上天并没有收走他,可母亲却在那一天永远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