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垣人,用外村的话说,叫孬,也有人说蔫,好欺负。反正,不管蔫还是孬,都是一回事,三棍子打不起火。但是,等闲的,外村人也不敢撩骚,洪垣是大户族啊,撩骚恼了,一出来就是一队人,老虎也怕群狼,是不?
那年,邻村一个小伙子,对英有嫂子有点意思,知道英有哥在外面,半年没回来,地荒着,就瞅了个夜晚,踏着白花花的月亮来骚情。哪儿不好躲啊,他偏躲在英有嫂子的茅厕里。英有嫂子夜里去拿尿罐,那个愣头青藏身篱笆后,月光筛过树影落下来,影影绰绰的,像人又不像人。英有嫂吓得一声尖叫,一尿罐子扔过去,打得那家伙一声怪叫。那小子还没跑出来,隔壁几个小伙子赶来,压住一顿饱打,打得那家伙哭爹喊娘,直喊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还是英有嫂看不过,过来挡住,说他也没咋的我,算了吧!一句话,救了那小子,捂着头上被尿罐划破的伤口,血头狼一样跑了。
过后,洪垣人还夸,这狗日的,有眼光嘛。话中,还带着赞美呢!为啥?英有嫂是我们洪垣百里挑一的媳妇啊。
洪垣人生气,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事后,洪垣人又恢复了过去的样子,老老实实过日子,牛一样沉默,大山一样稳重。
这样的生活,一直维持到铁生上访的前十天。洪垣人,又一次显示了他们的倔。
修高速路,我们洪垣人是不感冒的。大家说,高速路一来,首先破了我们的风脉。本来,在洪垣对面山上,是准备打洞子的,可是工程队的老李,喏,就是我们洪垣人嘴里的李胖子——那家伙胖得双下巴,浑身上下净肉,由铁生杀猪的爹估计,至少不下二百斤——说那样太费时费工,就改打洞为挖豁子。那可是风脉,洪垣人不答应,可不答应不行,洪垣组组长洪英发来了,手里夹着烟,袅袅的,指着山垭子说:“那可是国家的,不是哪个私人的。”然后,又一指站在前面的洪英刚道,“老弟,不相信?哦,对了,包括你家的茅厕,还有猪圈,都是国家的。国家要怎样就怎样,不然,就是犯法的。”洪英发很会说,嘴唇上下直翻,大道理一个个滚出来,“阻挡国家修路,是犯大法的,要坐牢,嗯,严重的,会枪毙。”
洪垣人生气啊,问,你是洪垣人啊,还是李胖子的人?
洪英发很亲切地告诉大家,自己是洪垣人,但自己更是人民公仆啊。这是他刚从村长黄成那儿学的,感觉很有威势,就用上了。而且,说完,还学着黄成的样子“嗯”了声,劝大家:“叔伯老弟,走吧,胳膊么,咋能扭过大腿?”
洪垣人耳根子软,让洪英发这样一说,一个个蔫蔫地走了。
不久,缺口打开,高速路直贯而下。
高速路修通,李胖子带着工程队,还有他的压路机、推土机、汽车,排着一列长长的队伍,浩浩荡荡,准备开路,离开这儿。
这哪儿成?洪垣人傻了眼,傻眼之后,就闹哄开了。我们洪垣人本来就碗口大几块平地,在土地庙四边,被几根水泥柱子一立,全部占完,几乎每家都有一亩两亩或几分地被占。国家政策上,明明白白说要给钱,可大家连个钱毛都没有见。李胖子想走人,没门!
这次出面的,是英有哥。
英有哥有半亩地被占,不算多。但是,修路时,他三间老屋被扒了。前后一算,就大了,有七八万。当时,英有哥没在家。他长年在外,下煤窑。他的屋子,是黄泥土的,现在,谁还盖黄泥土屋啊?所以,每一次看见大家伙盖砖房,他就有点臊得慌,觉得对不住细皮嫩肉的英有嫂子,就发誓,一定也要盖上砖房,让英有嫂子也住上砖房,高兴地笑,大声地说话。当他在煤窑上,听到英有嫂子打来电话,说人家修高速路要扒房呢,扒了给六万块钱呢。英有嫂子说时,满脸通红,声音都颤颤的,透着一腔子高兴。那边,英有哥一听,也乐坏了,自己过去盖那三间瓦房,总共花了不到两万块,现在给六万,天啊,这生意,发了!但他又怕听错了耳朵,在那边问,到底多少?你说清楚点儿,我耳朵有点背。
英有嫂大声说,给六万呢,扒不扒?
那头英有哥听出来了,敢情不是自己耳朵背,是真给六万,声音立刻透过话筒满空飞扬:“扒,咋不扒,傻子才不扒呢!”
旁边人都乐了,英有嫂也“扑哧”一声乐了。
按英有哥的想法,马上就回来,选个地基盖房,盖砖房。可是,矿上半年才发一次工资,就打算半年工资到手再回来。扒房钱,让英有嫂去领。
英有嫂撅了嘴,说我怕见李胖子,眼珠子一转一转的,放绿光。
原来,李胖子这家伙,来到洪垣,就瞄上了英有嫂子。有一夜,去敲英有嫂的窗。那天晚上没有月亮,由这点就可看出这家伙在这方面是个高手,不像前年那个愣头青。当时,英有嫂子拴了门,在洗脚,听到敲窗声,接着是李胖子老猫一样的声音:英有嫂,英有嫂!
英有嫂问,哪一个?
李胖子说我,工程队老李。
英有嫂皱了眉,说做鬼做怪的,咋了?
李胖子说我渴了,想喝你的水呢。
英有嫂脸红了,然后又“扑哧”乐了,说你要喝就等着啊,马上给。李胖子一听,高兴得胖脸开成一盘向日葵,很听话地蹲在窗下,一动不动,生怕让人发现了,臊了英有嫂,不给开门。过了一会儿,两扇玻璃窗打开,英有嫂在屋里问人呢,死哪去了?话说得娇娇娆娆的,挠得李胖子心痒痒的,忙一探胖头,说在这儿呢,渴死了。话没说完,一盆水泼了出来,李胖子接了个满身满脸,还灌了个满嘴。正在说话,嗓子眼没把住,喝了小半口,咸咸的,涩涩的。他连咳了两声,呛着了。
英有嫂在屋里“嘎咕嘎咕”的,笑出了泪,问喝饱没,没喝饱还有。
李胖子抹一把脸,灰溜溜跑了。
所以,英有嫂不愿去见李胖子,一想到李胖子,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可是,话是这么说,钱还要问的,不问怎么行?总不能一个劲租住别人的房子,那也不是个办法。现在,英有嫂租住的,是英有哥弟弟根子的房子。根子和媳妇珍珠才结婚,小两口好得没个时候,有时搂搂抱抱打打闹闹的,恰遇见英有嫂去借东西,推开房门,三人一时都红了脸,尤其新媳妇,脸成了关公。
根子和珍珠也都怂恿英有嫂去要,倒不是因为英有嫂租了他们一间房,毕竟是亲兄弟,拳头朝外打,胳膊朝里弯嘛。根子说,要扒房钱天经地义。珍珠知道英有嫂担心什么,说你一个人不敢去,我陪着,李胖子是老虎我也喂一口。
英有嫂很感激,当天上午,就和珍珠一块儿去了李胖子办公的地方——废弃的老学校。李胖子正指挥着做饭师傅收拾一只鸡,看见英有嫂,眼睛就亮了,仿佛看到了肥嫩的鸡肉一般,但看到珍珠跟在一块儿,亮了的眼光又熄了,如电力不足的灯泡,一闪一闪地问:“有事啊,你俩?”
珍珠说:“李老板,我嫂子来拿扒房钱。”
李胖子笑了笑,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抽出一根掏着耳屎,掏着掏着,张开胖胖的嘴,“啊欠”一声,打了个喷嚏。珍珠不高兴了,说问你话呢,你掏什么大粪?英有嫂听了,“扑哧”一声笑了,谁知这一笑,如一针兴奋剂,让李胖子也精神了,嘎嘎嘎地笑起来,笑罢,告诉她们,钱按统一规定,都打在组上的卡里去了,到时,组上统一兑现,“不过——”说到这儿,他话音一转,“既然是英有嫂子的,我再想想办法。”
英有嫂子听见有望想,忙问就能领吗?
李胖子说:“哪能那么快啊,过几天吧,有了钱我打电话。”
就在英有嫂失望地回去后不几天的一个晚上,李胖子手机打来了,说钱有了,不过得一个人去拿,人多走漏了风声,都来要钱就乱了规矩。英有嫂接了电话,想了又想,随手拿个老虎钳装在兜里去了,去了不到一碗饭工夫,就红着脸跑出校门回了家。
第二天,李胖子再见人时,一根小指缠着纱布,别人问起,就说昨晚酒喝高了,跌了一跤,摔折了。
还是珍珠嘴快,见人就说,什么跌跤了,是让我嫂子的老虎钳咬的。
原来,英有嫂那晚一进去,还没说得三言两语,李胖子就靠过来,抱住英有嫂往床上摁。英有嫂子使劲抵抗,可女人终究力弱,被压在下面,扯了裤带。英有嫂急了,抽出老虎钳,一老虎钳夹住李胖子的小指,夹得那家伙一身鬼火一刹那间熄灭了,“嗷儿嗷儿”叫着放了手。
英有嫂爬起来,钱也顾不得要,一溜烟跑了。
珍珠说:“嫂子,你就手善,咋不用老虎钳照准他那骚根夹一下子,把他夹成个残废,看还坏不坏?”说完,自己咯咯嘎嘎笑了。英有嫂子也笑了,笑完了,一本正经地说:“他又没得手,那样死手,我可下不来。”
“那钱咋办?算了?”珍珠问。
“等你哥回来要,反正,一时三刻他也走不了。”英有嫂说。
英有嫂是这样想的,全洪垣人也都是这么想的。可是,谁知道李胖子说走就走,根本就不给洪垣人一个准信,或者说,洪垣人几乎都出乎意外。大家急了,其中最急的,当然是刚回家不几天的英有哥。英有哥一听,撂下饭碗,说走了,狗日的,钱还没给呢,能走?英有哥出去一撺掇,马上,一群小伙子,铁生啦旺生啦根子啦,都跟着一块去了,朝公路上一站,不许李胖子的推土机压路机和汽车过去。“要过去,行,给钱。”英有哥一伸手道。
“钱已经打到村组卡上了。”李胖子跳着脚喊。
“不行,我们不见兔子不放鹰。”英有哥站在路中间,也大声道。
李胖子无奈,骂骂咧咧地打电话,不一会儿村长黄成来了。当然,黄成来了,洪英发还能不来?黄成白着眼睛,劝上劝下,白沫直淌,可不行,英有哥他们很现实:我没了屋,没了地,我要钱。
“各种手续一办好,钱就发下来。”洪英发站在黄成后面,红了脖子,“操啥心?谁还吃了你的钱?”
“组长,你说我们操啥心?我们没地没房,你说该操心不?”英有哥问。
洪英发说,“英有哥,不是马上就发到手嘛。”
英有哥伸出手说拿来。洪英发哑口无言,望着他。英有哥说,不拿来,今儿个你就是说破天也是白搭。洪英发没钱拿出来,灰溜溜地和黄成,还有李胖子三人凑在一起,唧唧咕咕半天。李胖子又一次打开手机,不知说些什么。然后,黄成过来对大家说,哥兄老弟们,你们这样聚众闹事,是违法的。
铁生说,我们要钱,违啥法?
黄成说,钱不会少你们一角,回去吧!
没人理他。他很尴尬,过了一会儿道,人家已报警了,说你们拦路打劫,过一会儿公安就来了。
大家仍然不理他,木头桩子一样竖着。
也就一顿饭工夫,一辆车驰来,“嗷儿嗷儿”叫,带着一股灰尘扑到跟前,“嘎”一声停稳,一个胖子跳下来,和李胖子有得一比。李胖子和黄成他们见了,屁颠屁颠跑过去,喊雷科长好。然后指指这边,咬着耳朵不知叽咕些什么。
雷科长带着几个公安过来,啥话也不说,一指英有哥,几个公安一拥上去,铐子一铐,架上了车。大家愣住了,我们洪垣人从古到今谁见过这样的阵势啊,一个个吓得腿脚发软,旺生甚至一泡热尿撒在裤裆里。那个被称作雷科长的,脸红脖子粗地指着大伙儿喊,谁再聚众抢劫,站出来,不站出来的,滚开。
大家一听,乖乖地滚开。
李胖子哼了一声上了车,一挥手,车队浩浩荡荡走了。看他走远了,雷科长一摆头,也上了车,那警车“哧”地放个屁,也走了。英有嫂当时上坡去扯猪草才回来,听到这信,赶到现场,警车已带着英有哥没了影子。
英有嫂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嘤嘤”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