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哪个大都会,都得有一个能养活江湖上所谓“下九流”的地方。从新桥口到姜桥下关,这一段就是药都下九流人等的乐园,也是西河滩最热闹的地段。
药都人自古都爱戏,随便拉个人都能吼上两嗓子。二夹弦、四平调、豫剧、拉魂腔、大鼓、花鼓、道情、坠子、琴书、评词、相声,南腔北调、黄钟丝竹、老声嫩音,几乎是昼夜不绝于耳。说这里热闹,就是这地段不单单以说书唱戏为主,算卦的、看相的、卖假药的、打拳的、拉洋片的、耍木偶的、黑红宝、掷骰子、抽签、摆扑克、抛竹圈、摇升官图的,无奇不有,无人不奇。这地界表演的人多,来看热闹的更多,虽然都不是富人,但足以养活这些艺人。要不,咋能说从新桥口到姜桥下关,各人有各人的活口,谁都有一口饭吃呢。
留意的人,会常常见到这样一个人:身高七尺,粉面无须,一年四季手摇着一把题字折扇,穿着一身挺括括的青灰长衫,方步稳而均匀。他就是药都市面上的名角儿——闯席侯姜七爷。姜七爷几乎每天都要在一家家场子前走动一遍,他在每个场前,也不呆长,或坐或站,看过几眼听上几句,到了有彩口时,猛地一合折扇,运足气叫一声“好!”转身即走。艺人们都以他的到来和叫好为荣,哪一天他要是没有在场子前叫声好,就会觉得浑身没劲。这样一来,艺人们就对姜七爷另眼相看,有时会敬烟,但姜七爷从来不接;你道声谢,他也只是笑笑;有人想私下里请他吃饭,他更是不去。他姜七爷是受过皇封的人,慈禧老佛爷都封他闯席侯了,他能稀罕你那一顿饭?
姜七爷在哪里用餐?他一般都在药都城有名的酒楼馆子里吃,反正他也就是一个单人。有时也到高门大院的商贾人家去吃,但也只在这些人家有红白喜事时他才肯去。他只要路过酒楼饭店门口,总会有人招呼他的。当然,他也不会在哪个酒楼饭店商贾大户家坐很长时间,喝上几杯酒,夹上几筷子菜,就会起身拱手告辞的,不知还有多少酒场饭局等着他呢。在药都,能受到全城人这般礼遇的也只有他姜七爷一人。
人要想混到这个份上,没有点讲究、根底,是万万不可能的。
姜七爷曾在京城呆过二十年。十六岁那年,他去京城投奔同族姜桂题——姜大元帅,那时的姜大帅正负责京师的防护。有人说,一次慈禧兴致来了骑马出宫,马突然惊了,狂奔不止,姜七爷此时正在外围担任守卫,马快到他面前时,他一跃而起,抱住了惊马的脖子。慈禧念他救驾有功,就要封他官做,可姜七爷却回了:“老佛爷,俺药都有姜大帅一人做官就行了,你要封就封姜大帅!”姜大帅的手下救驾有功,当然也要封姜大帅了,但慈禧还觉得过意不去,就说:“哀家也得封你,有何要求,你就说吧!”老佛爷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姜七爷也不能拂了老佛爷的面子呀,就再次叩头说:“小民不是当官的料,就是想天天赴酒席。”慈禧听后哈哈大笑,“就封你为闯席侯吧!可吃天下酒席!”
于是,姜七爷就成了闯席侯了。这个说法,好象是从姜七爷嘴里最先传出来的,有人就怀疑。但也有人是信的,姜七爷的确在姜大帅手下做过事,整日在京城待着,这事也不是不可能。
京城的酒宴饭局不是更多吗?姜七爷何以要回药都呢?想不通的人就问姜七爷。姜七爷一脸的不屑:“叶落归根嘛,咱药都也是三朝国都呢!再说了,京城那些大户人家骨头特贱,都兴吃洋毛子的饭了,我姜七爷死都不会去吃洋毛子的饭!”这样一说,谁还能不信?没几年,药都人等就都认姜七爷这个皇封的闯席侯了。这样的人不成为名角,谁还能成为名角?姜桥下关那些下九流的艺人及观众,又怎能不敬重姜七爷呢?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姜七爷就快六十六岁了。一入春,虽然离姜七爷的六十六大寿还有三个多月,就有人开始张罗着要为他过大寿了。姜七爷一生未娶,膝下无儿无女,大家不给他做寿,总不能他自己张罗吧?可就在这年夏天,日本军从北边的归德府进了药都城。开了一仗后,国军败了,日本人就站住脚跟了,偌大一个药都只用二十四个日本兵就守住了。当然,还有几百伪军在帮着日本人。这二十四个日本人每天都要扛着长枪,到东门大街、西门大街、北门大街、南门大街走上一圈,也够他们累的。这些日本人累了干什么?他们累了也喜欢去姜桥下关一带看那些场子里的玩艺儿。去得多了,小队长山本一郎就认得姜七爷了,从翻译官嘴里知道姜七爷是慈禧封的闯席侯,自然也知道姜七爷在药都的名望与威风了。
这个日本人开始动脑筋了,他想只要能征服姜七爷,药都人就会从心眼里怵日本人了,姜七爷是药都人最尊崇的人呀。山本一郎就这样认定了。这一天,山本一郎带着他的日本兵,正在看魔术大师天鬼刘的大变活人。一会儿,手摇折扇、身着青灰长衫的姜七爷从那边来了。他立刻走到姜七爷的面前,笑嘻嘻地问:“你的,闯席侯的有?”姜七爷折扇一合,冷眼答道,“正是!”山本一郎手扶战刀柄,围着姜七爷转了两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颗糖,在手里晃动着说:“你的,把大皇军的糖,咪唏,咪唏的!”姜七爷刷地甩开折扇,“七爷我不吃!”山本一郎呼地拔出明晃晃的战刀,向空中一挥,“咪唏咪唏的有!”接着,四个日本兵扑上来,把姜七爷摁在了那里,山本一郎就把手中的那粒糖往姜七爷嘴里塞。姜七爷猛地张嘴,把糖和山本一郎的拇指与食指咬在了口中,山本向外倏的一抽,向后退了两步。这时,只听扑的一声,山本就捂住右眼,连转了三圈。姜七爷“唿”地甩开折扇,转身哈哈大笑而去。
姜七爷迈到第九步时,山本一郎双手紧握战刀,从后面扑来。只听山本“哇”的一声怪叫,姜七爷被从正中劈开。被劈开到腰部的姜七爷,两脚并拢,站立不倒,上半身向两边分开,成为一个血红的V字。